纪询赶紧后退一步,不让门拍到自己脸上,但也没有放弃,而是迅速地塞了个箱子在门前挡着。
陈金翠一关没有关上,将门打开,正要发火,突然看清了纪询手里托着的箱子。
是一箱子进口樱桃。
老人铁青的脸色开始回暖。
“阿婆,一点小礼物。”纪询微笑。
陈金翠接过,垫了垫,又抖抖箱子,让里头的樱桃滚到箱子气孔里,照着里头看一看,看见樱桃的个头品相后,才又回了纪询个笑脸:
“年轻人,还是懂礼貌的。行了,今天上午也没人来找阿婆租房子,进来坐坐喝口茶吧。”
纪询跟着陈金翠走进去。
出乎意料的,房间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正拿着抹布擦桌子。
这老太太一身蓝色的衣服,全身上下没有首饰,灰色的头发用一根细发箍箍得一丝不苟,全身上下都有道利落劲。
纪询一眼过去,还以为这是陈金翠雇的保姆阿姨。
但陈金翠叫了她:“卞艳,这小伙子来问定波号的事情。”
这句话让纪询意识到,这位也是定波号受害者家属。
“您是哪位的妻子?”
“我是钱振义的妻子。”
钱振义是定波号的驾助。
纪询迅速将名字记起来,远洋船里职位不少,驾驶舱部分,船长、大副、二副、再来下就是驾助。
陈金翠虽然无利不早起,但收了水果,还是愿意给口茶水的。
纪询坐下来一会儿,茶已经上了,陈金翠说:“都四十年了,为什么来问这件事?”
“我是宁市警局的特聘顾问。”纪询给两位老太太看了证明,他发现这个特聘要说没用是真没什么存在感,要说有用,偶尔也能起到不错的作用,比如现在,在他拿出证明之后,两位老太太明显露出副“原来不是骗子”的恍然。
“定波号的事情,我们有点疑惑。”纪询不动声色,继续说,“所以希望再走访调查一下,做个记录。”
“海难失踪能有什么疑问?”陈金翠撇撇嘴,说。
“……”纪询不动声色地看了陈金翠一眼,当年你追着霍善渊要赔偿的时候,恐怕不是这样表态的吧。
还是樱桃发挥了作用,陈金翠勉强说:“你想了解哪方面的?”
“我想先找个人。”纪询将手机打开,滑出一张照片,是胡坤孩子卢松的照片,“您认识他吗?”
“这不是卢家那个孩子吗,早年搬家了,没听说有什么出息。”陈金翠瞥了眼,“有什么不认识的。”
坐在旁边的卞艳不怎么爱说话,点了点头。
“那这个人?”纪询又滑出张照片,这次是他爷爷年轻时候抱着孩子站在港口的照片。
这张照片让老太太辨认了会儿。
“好像没什么印象,”陈金翠问卞艳,“你认识吗?”
卞艳木讷地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确定吗?”
“……再一看似乎又有点印象。”陈金翠又犹豫了起来,“看他那壮壮胖胖的样子……”
“是不是老褚?”卞艳小声说。
“对啊,就是老褚!”陈金翠恍然大悟。
“老褚是谁?”纪询意外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绪完全没有波动,他冷静得可怕。
“当年在定波号上做饭的大厨。”陈金翠说,“一船人的伙食,都他包。我男人还在的时候,他们也有些来往。不过老褚嘛,不太看得上我男人,平常就喜欢往船长啊,大副啊身边跑。我旁边的这位,你别看她现在这样,当年和大副老婆关系也挺好的。她们男人是好朋友,她们也走得近。”
“不过一趟海难,什么都毁了。”
陈金翠也不知是唏嘘还是幸灾,反正摇了摇头。
“当年日子过得好好的大副老婆,出事了,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找霍老板要说法,没拿到多少钱,现在日子过得还不如她,住的屋子,逢下雨必漏水。”
卞艳在旁边附和地笑了笑。
四十年的时间太长了。
人生的际遇颠来倒去,翻了无数个。
“老褚的家人还在这里吗?”纪询又问。在知道这个姓的时候,他已经找出了死亡名单中姓褚的名字。
褚兴发。
这是爷爷真正的名字。
“那不在了,早走了,好像是走得最早的吧。没两年就听说搬到别的城市里去了。”陈金翠说。
“出事以后,我听说霍家派船去海上打捞沉船和尸体了。”纪询说。
“是这么说的。”
“后来有打捞到什么吗?”
“没呢,说打捞了好几个月,但一块铁皮的都没有见到,那条船像幽灵一样失踪了。”
海洋太大了,也太神秘,人和船游曳其中,不过沧海一粟。失踪的船只打捞不到,沉到海里的尸骨找不回,似乎也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
……并不是的。
他们只是改头换面,抛弃过去,重新生活。
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些人不惜改名换姓,抛妻弃子?
“那么关于霍老板的呢?”纪询短短沉默,又说,“你们对霍老板的家庭了解吗?比如霍老板的亲戚孩子之类的?”
“说定波号就说定波号,怎么又说到霍老板的家庭了。”
陈金翠有些不高兴。
但不见得是对霍善渊有什么意见,更像是她觉得自己收了纪询一份水果却要办两件事情的精明式不爽。但这人多少有点契约精神,收礼就办事。
她努力想了想:“年轻人老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霍老板有一个女孩子,对吧!”陈金翠和卞艳确认。
不,不止一个女孩子。纪询想,除了霍染因的妈妈,霍栖语之外,还有一个叫霍栖萤的孩子。
只是霍善渊不止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
外人要说,首先的印象应该是男孩子,为什么先提起了女孩子?
“是啊,当时闹得不小。”卞艳说。
闹得不小?
纪询的注意力集中起来,敏锐意识到关键的信息就要来了。
“我就说!”陈金翠一拍手,“霍老板有个女孩子,人不怎么检点,当年闹私奔,闹得很大,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城里都知道啦。”
“我听说不是闹私奔。”卞艳罕见的反驳了,“听说是被人拐卖了。”
“是被拐卖了吗?”陈金翠又说,“我还听说是乱搞男女关系,天天跳舞,通宵达旦哦,那灯都不停的,有晚上上夜班回去的,看里头女孩子的影子和一个个高矮胖瘦不同的男人的影子不停旋转?”
“这个我也有听说过……”卞艳承认,但她觉得没有那么夸张,“是霍老板的生意局,霍老板生意大,来见他的人多,他女儿又受过很多教育,钢琴跳舞什么都会,外语也会,家里就热闹。”
两位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不少事情,纪询明确地意识到了,她们嘴里的这个女孩子,绝对不是霍染因的妈妈霍栖语。四十年前能跳舞,能乱搞男女关系的,只能是另外一个孩子……霍栖萤。
霍栖萤是这样的女孩子吗?
终于两位老太太住嘴了。
四十年前的八卦,她们也是不确定居多。
但她们统一一个说法:“那姑娘很漂亮,非常非常漂亮。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漂亮,像仙女一样漂亮。”
“她叫什么名字?”虽然已经知道她的名字,纪询还是问。
然而两位老太太摇头:“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早忘记了。”
霍家的墓园里,在霍善渊的墓碑旁边,有名有姓的女孩子,最终无名无姓,孤独寂寞,不为人知,不被凭吊。
第二三六章
萤萤。
从陈翠金家里出来后,纪询梳理下目前得到的线索。
他爷爷,纪兴发,原名褚兴发,四十年前在定波号上当大厨。其后远离福省,拿到香江户籍,又定居宁市,和奶奶结婚,养育了一个并非自己血脉的孩子,其间素食,再未进入厨房。
胡坤原名卢坤,四十年前在定波号上当轮机长,大管轮在船只上负责全船机电和动力设备,机电和动力设备总是藏在船只甲板之下,一个“仓库”之中。
这符合他们见面时候,胡坤对自己年轻时候工作的描述。当时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胡坤是仓库的管理——在陆地上的公司的仓库管理。
这种误会绝非凑巧,而是胡坤有意误导。
包括那一句他曾经以为是指霍染因母亲的句子。
“‘往前倒推个几十年,城里谁不认识霍家小姐?’”
结合从陈金翠那边得到的消息,过去一直困扰他和霍染因的,胡坤在船上遇到的女孩的年龄问题解决了,胡坤说的不是当年还是个孩子的霍栖语,而是“这个女孩”,霍栖萤。她藏在箱子里,当他打开箱子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于黑暗中熠熠生辉的蓝宝石。
像仙女一样美丽的女孩。
也许,也像妈祖一样。
这人很有意思,他嘴里似乎没有一句实话,连自己的姓名都是假的,但他说的每一句,又都不是谎言。他自视甚高,不屑说谎。而且恐怕……是作为一个老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碰见了和过去有联系的人的时候,情不自禁想要说点什么。
毕竟秘密是个身带绒毛,暗藏尖刺的怪物。
藏在心中,又麻又痒,又疼又痛。
除了胡坤和他爷爷之外,纪询还从陈金翠那里得到了霍家还在这座城市的亲戚地址。
陈金翠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消息确实广阔。
一开头来找她没有找错,省了纪询不少功夫。
他按着地址找到地方,那地方不是什么高楼大厦,只是一栋自建的三层小楼。他上前敲门,一会儿,有个还穿着睡衣打哈欠的年轻人出来开门,问他:“你找谁?”
纪询看着也就和自己一样年纪的霍家人,问:“你父母或者爷爷奶奶在家吗?”
年轻人睡不醒的模样变成看骗子的警觉:“你到底找谁?有什么事情?”
纪询如法炮制,说明来意的同时,将自己的警局特别顾问的名号再度拿出来用用。
年轻人释然了:“原来是来调查这个的……我爸妈带着爷爷奶奶去乡下农家乐了,再过两三天才能回来吧。不过你如果只是来问问二伯公有什么亲戚孩子,不用等他们回来,我家里收着霍家族谱的影印本,我给你找找?”
“那感情好,麻烦你了。”
纪询颇感意外,主要是他和霍染因在一起的时候,霍染因从来没有提过族谱的事情,他也就先入为主的以为霍家没有这种东西,
“不客气,举手之劳。”
年轻人转头进屋,带着纪询直奔书房,开始在书房的架子上给纪询找东西。
几步路的功夫,纪询随意聊天,知道了年轻人叫霍和洽,和霍染因是平辈,人如姓名,态度平和友善,就是看着不习惯上午起床,就这一会的功夫,他的哈欠数已经上了十个。
“稍等下啊,我记得就在这里……没有错,找到了!”
霍和洽终于从一堆书籍的背后,翻出了个皱巴巴的本子。
本子是黑白印刷,皱得跟埋在缸里陈年酿造的咸菜一样。纪询接到手里,抹了好几下,才将它勉强抹平。接着他翻来族谱,找到霍善渊的名字。
不用再看其他,他很轻易地在霍善渊的名字底下,找到一块被涂黑的部分。
这块涂黑部分的左右,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霍东望,一个是霍栖语。
霍染因的舅舅,霍染因的妈妈都有名字,只剩下最后一个。
“这个……”
纪询微感失望,他以为能在这里看见确切的有记录的“霍栖萤”三个字,却不想只看见了一块铅黑。
他甚至在想,女儿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才能让一位父亲对女儿如此狠心?好像要将她从这世界上彻底抹去。
“这个怎么了?”但霍和洽凑上来问。
“为什么会被涂黑?”纪询顺势问。
“这事我小时候还真问过。爷爷不肯说,奶奶偷偷告诉我。”霍和洽说,“说女孩子不检点,家里嫌丢脸,把她除名了。”
“具体的事情知道吗?”
“那真不知道。”霍和洽摇头。
都是些泛泛的‘不检点’言辞,这些说辞,不足以作为确定霍栖萤这个人形象的依凭。
不过霍和洽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也知道这件事情,就是这趟过来的最大好消息了。
“加个联络方式,等你爷爷奶奶回来之后,能给我发个消息吗?我想具体了解这个女孩的事情。”纪询说。
霍和洽有点犹豫:“我是无所谓,但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说,爷爷那辈的人有点封建,家丑不能外扬那种……”
“不是外人。”纪询打开手机,挑出霍染因的照片,将霍染因展示给霍和洽看:“这是霍善渊的孙子,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自家的事情。”
纪询一时说漏了嘴,把自己归到霍染因一家去了。
幸而霍和洽不是什么细心的人,也根本没注意纪询说了什么,他在看见照片的同时间,就脱口而出:“好眼熟!真是我们家亲戚啊?”
“假冒这个也没有意义。”纪询笑道。
“那行,”霍和洽答应了,“等我爷爷奶奶回来,我把事情向他们说了,再叫你过来。”
“谢谢。”
“不用不用,都是我们家的事情嘛……”
霍和洽一路将纪询送出了门。转身回到自己床上,临入睡之前,又想起了一眼瞥见的霍染因照片,忍不住再嘀咕两声:
“真的好眼熟,怪了,应该没见过的,为什么这么眼熟?难道其实在哪里见过?”
*
从霍和洽家里出来,上午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纪询开始有心情放慢脚步了。
他沿着道路走了一会,远远地看见一座公园,公园旁还竖立指路牌,路牌上写着写有三行字。
第一行山湖公园。
第二行安然养老院。
第三行章美美咖啡馆。
正好渴了,纪询脚步一拐,往章美美咖啡馆走去。
还是上午,咖啡馆人里除了两个穿围裙的咖啡师外,没有其他客人。
纪询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就是公园,风景很好,透过重叠的绿荫,能看见一座木制的水车,正在水渠里旋转。
“一杯拿铁,谢谢。”纪询打开手机,挑出了自己和霍染因的合照照片,没事在上边划拉着。
这是他这两天培养出的小习惯。
不能时时刻刻打电话过去,那么抽个空闲,翻翻照片,戳两下照片里的人的脸,也是项有益身心的活动。
纪询感觉到来找他点单的咖啡师往他手机屏幕上看了一眼。
他没有在意。
这位咖啡师回到吧台,做咖啡的声音响起来,但咖啡声之外,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两个咖啡师正在说话,是在聊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