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自祈求,又亲手放弃。
秦姝落的心就像是被藤蔓紧紧缠绕,都快要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
她不明白这世界为何对他这么不公,九天神佛缘何就是不能给她一个痛快些的结局。
为什么要让她几乎一无所有,已经接受了自己只能在这个波澜诡谲的地方一直斗下去,斗到死的时候,给她这样的机会啊。
为什么要让她几近失望的时候,又重获希望,她根本就不会开心,她只会崩溃,会后悔……
后悔……
是不是时间能够重回,她就有机会获得幸福了。
萧洵不知前情,只是见她哭得这样痛苦,心脏也几乎停顿了一瞬。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秦姝落越是哭泣,他也越是心痛,因为他几乎无可辩驳地需要承认,仅凭他,根本没有办法留下秦姝落。
他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这件事情。
秦姝落不爱他。
从前不爱,如今不爱,将来也未必爱。
可他却放不了手。
他把人抱得很紧,几乎让人快要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疼,也不曾叫松开手。
萧洵声音艰涩道:“倘若你想的话,我可以让姑母常来。”
秦姝落没有吭声,她只是大声地嚎哭着,几乎没有半点的形象。
房门之外,碧书同郑克一道站着,看着里头相拥的剪影,碧书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姑娘同殿下不是这般认识的,是不是也会有一丁点的希望,两人做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寻常夫妻呢?
即便不如和宋小公子那样幸福,至少也如寻常老百姓家一般。
可是,老爷和夫人走了之后,别说是小姐,便是她也难以放下这一切。
其实,小姐一直都不知道的。
在夫人遣散全府的奴仆之时,她曾经偷偷躲在祠堂里,想要逃避遣散。
她一直不明白那样聪慧慈善的夫人为何会选择自尽,可是夫人死之前,恰恰是在祠堂里给整个魏家的列祖列宗烧着最后的纸钱。
那一夜火光大盛,夫人跪在祠堂之前,同自己的列祖列宗说:“爹、娘,大哥,二哥,三哥,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觉得我意气用事。可是我已经收到了敬方的信了,他不能白死啊。”
她一双美目,原本在岁月的洗礼下也不算浑浊,可是此时此刻却暗淡至极。
“他不能白死啊。”魏粱雨哽咽道,“方哥这些年,一直未曾亏待过我,待我和孩子都很好,我不能看着他枉死。只有我也死了,只有让世人还记得整个魏家,记得我们曾经也是为大庸朝流过血,流过汗的英烈之家,才会有人愿意发声,有人愿意彻查这些事儿。”
她哭着道,那个从前素来端庄貌美的妇人,此时此刻竟是嚎啕大哭得像个小孩子,跪在蒲团之上,看着自己家的列祖列宗,她双手合十,祈祷着,“魏家的列祖列宗在上,秦家的各位先祖有灵,倘若你们真的挂念着自己的后辈和孩子,倘若你们真的受了我同敬方这些年的香火,我便求求你们,给我们一个公道吧!”
她双目都被泪水模糊占据,哭得肝肠寸断,瘦削的身躯几乎要倒在蒲团之上,整个人都弯曲着脊背,头扣在手中,泪水打湿蒲团,又忍不住退一步道,“即便是你们不显灵,我也认了。”
“我认了。”魏粱雨哽咽道,她不断地低声呢喃着重复着这句话,“我认了啊。”
“我认了……我该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是斗不过的啊。”
她哭着,声音里蕴含着巨大的悲伤,就好像是过去几十年的观念和倚靠在此刻都碎裂得无法粘补,再也捡不起来了。
“方哥……”她失声痛哭,如果有的选,她一定不会让秦敬方接下那个任务,如果有的选……如果……
魏粱雨捂住自己的眼眸,泪水从指甲缝隙之中流出来,可是没有如果,他们从来都没得选啊。
不是方哥,就会是阿落。
魏粱雨哭得几近声嘶力竭,她没得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以为,她以为方哥可以平安归来的,过去的很多年,方哥答应过她许多事情都信守承诺做到了,可是这一次……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她不能原谅自己,倘若当时她阻止了方哥……
倘若她阻止了。
魏粱雨设想过无数次重新回到那一天,她该怎么做。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回不到那一天。
回不去了。
她跪在蒲团上,上天到底是待她不仁。
年幼时夺走她的父兄,少年时夺走她的母亲,好不容易她找到了自己的爱人,找到了一个足以托付一生,这几十年来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将她爱护得很好的人,可现在它连这一个对她好的人也要夺走。
魏粱雨眼眸中的泪水一滴一滴犹如断线地珍珠一般,将衣袖打湿。
“不公平,老天爷,你对我实在是不公平啊。”魏梁雨控诉道。
她实在是觉得不公啊。
当她点亮祠堂的那一刻,她看着大火纷扬,看着原本只有微弱的烛火照亮着的祠堂,此刻亮如白昼,火焰肆意地吞噬着这屋内所有的东西。
她扯了扯嘴角,“阿落,娘,对不住你,可是,娘也撑不下去了啊。”
她不敢说自己是当真半点对那孩子的亏欠都没有。
可是……在她心里,此时此刻,对秦敬方的思念实在是压过了对孩子的惦念。
她看着这大火,又哭又笑,“娘实在是太想你爹了。太想他了啊。”
这些年来,一直是你爹陪在我身边,阿落,娘熬不住了。
原谅母亲的自私,可我怕你爹那样孤僻的性子,下了地狱会受人欺负啊,娘也害怕,地狱里要走的路太远了,娘来得太晚,就会和你爹错过了。
她手中握着的红玉玫瑰簪子,脑海中尽是秦敬方离开的前一晚,为她簪发画眉的模样。
她这一生就只爱过这么一个人,正当好的年华里,只爱过这样一个正当好的人。她实在是无法接受,方哥再也回不来了的结局。
魏粱雨自己将那红玉玫瑰簪子插在发髻之中,就好像是那一晚,他还在为自己簪头发一样。
簪子簪好,魏梁雨唇角扬了扬,“方哥,你且等等我啊。”
她一抬手将白绫一甩就高高地挂在了横梁之上,而后打上结,握住白绫放在下颌处,双脚用力一蹬踹开凳子。
“咚”的一声响,竟是没有半点犹豫,就悬梁自尽了。
碧书躲在祭祀的矮桌下,她原本是想开口的,可是还不等她开口,就见有一群陌生人进府中四处搜寻。
碧书不敢出声,只能悄悄地从小时候和姑娘一块儿逃避责罚的狗洞里跑了出去。
再后来,她便瞧见了姑娘。
而这些事情,她至今都不敢跟姑娘开口,她不敢说,不敢说那一晚烈火燃烧的惨状,那场大火实在是太亮了,就好像几乎是要将整个夜空都照亮一般。
她躲得好远,好远,躲到城边处,可还是能看到那火光冲天的景象。
那一夜也几乎成为了她的一场噩梦。
火,好大的火啊,这些时日,痛苦的人不止姑娘一个。
可是最痛苦的人却只能是姑娘。
碧书捂着眼睛,忍不住靠着墙角缓缓蹲下来。
她也好害怕,害怕有一天姑娘也会撑不下去了。
魏家已经没有人了。
秦家也只剩下姑小姐一脉了。
小时候她是那样的羡慕小姐一家,如今长大了,小姐竟也和她一样成了孤儿。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做一个孤儿有多不容易。
她掩住自己的唇瓣,半点声响不敢发出。
低声呢喃道:“姑娘。”
自此,她只有姑娘了。
一扇门,两处哭声,无数伤心人。
这一夜,不止是萧洵和秦姝落没睡着,西院的秦慧芳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平南王府更是彻夜灯火通明。
夜晚就好像是舞台上最大的遮羞布,大家都悄悄落下闸门,在各自的小匣子里,求而不得,痛苦纠结又难过。
谁都在祈求着顺心遂意,可是谁都没有办法顺心遂意。
大概这就是命吧。
让所有人都痛苦的命。
第106章
大概,此生,她都再也去不了江南了。
秦慧芳在太子府只小住了两三天,
一来她是贸然进京,并未有诏令,二来,
即便是太子对她礼敬有加,她也能感知到萧洵绝不是个同表面这般好相与的人。
入住太子府第二天,
秦慧芳先是去秦家旧宅闲逛了一圈,秦姝落倒是陪着她去看了。
大抵是为了保持过去仅剩的痕迹,
太子一直未让此处重建。只是让人造了栏杆将此处都围了起来。
秦姝落再回到这儿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好像今夕是昨夕,
那场熊熊大火依旧在自己眼前燃烧。
她站在原地,老宅院再不负往日辉煌。灰败的围墙之下,
还堆放着一些翻找出来的残石断木。唯一幸存的是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只是依旧伤痕累累,上面还充斥着焦黑的痕迹。小时候爬上爬下的那棵大树也未能幸免,
烧得只剩下一根光杆子。如今又近秋冬,
本就是落叶的时候,
更是显得凄凉惨淡,
生命力稀薄。
秦慧芳也不曾走进去,
同她也只是在外头看了看,她牵着秦姝落的手,温暖的手心似乎可以传来源源不断地力量,
大约是朝着魏家宗祠的方向,
秦慧芳还是拜了三拜。
年少时,不懂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
却道天凉好个秋。
秦慧芳直起身子之后,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叹了一口气,
秋日的凉风吹过,叫人后背一阵阴凉,浑身凉飕飕的,她忍不住擦了擦胳膊,而后同秦姝落,道:“回吧,天凉了。还要去看你父母呢。”
秦姝落轻嗯一声,只再看了一眼,便转头同秦慧芳一道离开了。
两人坐着马车出了城,又一块儿去了望城山,路上还不小心撞见了沈陵川。
车驾被拦下来的时候,秦姝落眉心颦蹙,掀开车帘一看,恰恰又是在初见的那片小竹林里,沈陵川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身藏青色的长衫,把他整个人衬托得出尘又修长,同小竹林相得益彰。
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秀美的锦盒,冲着马车内,恭敬道:“微臣参见太子妃,范夫人。”
秦姝落点点头,“沈大人请起。倒是巧了,同沈大人在此处相遇。”
沈陵川听出了她的话外音,笑道:“不是巧合,听闻范夫人回京,想必定是会去祭拜秦大人,微臣刻意在此处恭候。”
秦姝落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陵川将怀中的锦盒递给秦姝落,淡笑道:“今秋雨水不多,桂花不够香,我特意寻了郊外山中的桂花树,摘了不少新鲜的桂花,让府中中的厨娘连夜做了新鲜的桂花糕,还请太子妃和范夫人品尝。“
秦姝落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迟疑了片刻。
沈陵川见状,轻笑道:“留作秦大人和夫人的祭品亦可。”
恰是坐在秦姝落身旁的秦慧芳将他这一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所谓的沈大人,瞧着模样长得也不必太子殿下差,瞧阿落待他这有礼的模样,官职应当也不低。
他一身藏青色的衣衫,气度不凡,唇角一扬,轻轻笑起来,温润如玉,也叫人心神荡漾。
只是……
秦慧芳掀着帘子,抿唇不语。
闻言,秦姝落也一个眼神,碧书便将那锦盒收下了。
秦姝落稍稍颔首,“多谢沈大人。本宫还要赶路,就不耽搁了。”
沈陵川将马匹调开,恭敬道:“太子妃请。”
直到马车车窗,彻底与沈陵川擦身而过之时,秋风才把他那句话,轻声地送到秦姝落耳边,他说:“今年的秋猎场想必会格外热闹,太子妃定要赏脸。”
窗帘摇摆,秦姝落与他眸光交错而过,然后微笑道:“当然。”
马车彻底离去,沈陵川看着车厢的背影,就是在这条小路上,在这片竹林里,他们发生了太多的故事。
那一天她就像是九天神女一般从天而降。
沈陵川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神色寡淡而又怀念。
车厢内,秦姝落看着那盒糕点,沉默半晌,而后动手打开,将那盒子里里外外都彻查一遍。
可什么也没翻出来,她抿着唇,然后直接动手,将那些瞧着紧致可口的糕点都逐个掰开来瞧。
一旁的秦慧芳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人是?”
秦姝落一边掰着糕点一边回答道:“大理寺少卿沈春同之子,沈陵川,如今在太子手下做事,二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颇深……”秦姝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个“吧”字。
还是什么都没有。
秦姝落蹙着眉,疑惑道:“当真只是送一盒糕点?”
她原以为还会有更详细的消息,她看着被糕点弄得狼籍的双手,上面还留着糕点的温热和清香,有些尴尬地冲姑母笑了笑。
秦慧芳看着她满手的糕点屑,温温柔柔地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擦净手,而后看着一旁被糟蹋了的糕点,可惜道:“这桂花香闻着倒是极浓郁的,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
秦姝落扬了扬唇,“姑姑若是想吃,我拆人去沈家,让他再送些来。”
秦慧芳摇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啊……”
她瞧见的是那沈大人一表人才却对秦姝落这样予取予求,将来未必会有善事发生啊。
她怕秦姝落在这其中越陷越深,来日便是想走恐怕也身不由己。
可她看着这个孩子,轻叹一声,其实昨日阿落没给她答案之际,她便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但她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阿落,你还是不愿意离开吗?”
秦姝落眼睫毛一颤,随后轻笑一声,“姑母不是答应,再给我一些时间再回答你吗?”
秦慧芳摸了摸她的头,瞧见她鬓边若隐若现的华发,忽然一顿,这孩子究竟明不明白自己才二十出头,这样好的年华,怎会这样忧思深重,以至于华发早生啊。
她忍不住心疼地点头,“阿落说是什么时候,便是什么时候吧。”
秦姝落垂下眼眸,她轻轻地靠在姑母的肩膀上,眼泪情不自禁地就从眼角滑落下来了。明明以前她不是这样爱哭的女孩子,可是如今好像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