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
历史是人类的镜子。
但我们,当真能直视镜中那满脸的痤疮和粉刺,疤痕,瑕疵么?
我们是人类啊,不但连十分钟都等不了,还喜美恶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这边,即便那时候真的有苦衷,但它们终究留下了疮疤,别说揭,看一眼都疼。
犹如主播,当别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会骂骂咧咧,关了屏幕,大喊退钱。
是不是开个滤镜,涂脂抹粉,稍微装饰一下,让人更易接受好一点?
只有时间消磨,只有不涉及现世利益,我们才能和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视一笑吧。
“就这样罢。”
黑夫说道:“往后《秦记》,当不限于史官及长吏方能,可让考工制作雕版,印出一批来,使各郡学室子弟修习。”
这些黑夫集团如何戡乱诛暴的历史,可是要纳入未来公务员考试的内容……
叔孙通应诺,又禀报了一件事:“关于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过……”
天下为何崩坏,这场战争为何会打起来,六国为何复叛,这锅太大了,光胡亥一个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须为他的一些决策,负责。
黑夫有些跃跃欲试,心里坏笑起来。
“陛下啊陛下……”
“当年你为我盖棺论定,现在,该轮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给叔孙通一个标准,让他继续去篡改……不,是修订对秦始皇太过溢美阿谀的《秦记》,将三十八年来的史册都重新过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没做对的地方,进行婉转的批评……
而每一年的记录,都要由黑夫亲自过目,亲自把关,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过,该各占多少呢?
“五五开?”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摇了摇头,他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对整个历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尽管有过于当下黔首,但他对大一统的贡献,却功耀千古!
“六……”黑夫刚想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喉咙里的话,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也许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后,一拍案几,又换了个比例,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开罢。”终于能说话了,黑夫松了口气,定下了基调。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于天下,虽有二分小过,却仍有八分大功!”
……
而与此同时,在卸任的太史胡毋敬家中,他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了自家的地窖,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密室,藏满了简牍……
胡毋敬不但是与李斯、赵高齐名的书法家,还对六国文化,百家之书极感兴趣,在几年前,御史府收天下书时,利用职务之便,私藏了不少。
而现在,他得将自己的见闻,也封藏起来了。
胡毋敬在墙上撬开一块砖,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封简牍,深深放了进去。
里面已有不少简牍,皆是始皇帝在位时,胡毋敬偷偷记录的帝国兴衰。
他不敢像喜那样直言进谏,也不敢效仿董狐、齐太史,在官修史书上如实记述,就只能偷偷做一个备份了。
而最新的一卷,这是他基于胡亥时的《秦记》,加上自己见闻,进行修订的史事。
剔除了那些“为尊者讳”的内容,承认胡亥是正统继位的皇帝,但对他的暴虐,无能,庸碌,却如实记述。而关于黑夫,也不吝其反叛者的身份。但同时记录了黑夫入关后的减租薄赋,开放皇室苑囿、出宫女嫁人等善政。
除此之外,胡毋敬再无半点自己的主观评价。
他一直觉得,记录史事就应该这样,用不带感情的话语如实记载,什么笔笔削削,什么君子曰,都不应该有!
“何为史官?”
他沾了灰土的胡须微微颤抖:“史官,便是后世人的眼睛……”
眼睛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眼睛必须收起属于自己的好恶,只需要将看到的东西,如实记录下来。
仔细将砖重新封好,胡毋敬在这间黑屋子里,发出了叹息。
“汝等重见天日时,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只不知到那时,大秦还在不在?”
“老朽无能而胆怯,只能做到一个史官,能做的事情。”
“就让这段史事,在此尘封,始皇帝、黑夫,所有人的功过,都交给后人,评说吧!”
……
第0949章
养狙
“又开始了!”
咸阳北坂之上,廷尉官署就在奉常官署隔壁,进入九月下旬后,每天一早,喜欢安静的法吏们,就总能听到隔壁儒生们叽叽喳喳的争论声。
头戴獬豸冠的乐有些不满,他原本是安陆狱吏,从扫灭六国起便在黑夫军中为军法官,现在升任廷尉正,乃是廷尉官署的二把手,主决疑狱,并由黑夫做主,以乐为氏,还加了个名:
乐事……
乐颇有些不满,对身边的恢抱怨道:“奉常已成了儒生的地盘,不管什么儒生,只要是来投靠的,都往里塞。”
“是有些吵闹。”
恢二十余岁年纪,他是安陆喜君的次子,先前在军中任军法官,如今做了廷尉左监,管逮捕之事,前些时日抄那私藏《秦记》,中伤摄政的老史官家,便是恢出动的。
这青年沉默寡言,乐却和以前一样,是个话匣子,眼下工作间隙,吃饭休憩,他便跟恢说起那些儒生的来源来。
“一批是始皇帝、胡亥时遗留的博士们……”
虽然因为扶苏之案,博士儒生遭到打压,但毕竟要留着装点门面,好歹没彻底取消,只留着吃闲饭,只是忽然有一天,也不知胡亥脑子抽了哪根筋,得知关东变乱后,因为诸儒生关东人居多,竟派人将他们召集起来,问道:
“楚戍卒攻淮南入东海,当如何?”
当时还剩下的三十多个博士皆言:“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楚地乃响应黑夫,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岂料胡亥只是想当鸵鸟,无法接受关东与南边一起造反,天下摇摇欲坠的事实,还想让儒生们安慰自己一下,闻言竟怒而作色。
“于是当时的太祝周青臣,便将这三十多人,一起卖了。”
乐说起此事来,依然觉得好笑异常。
“周青臣言,诸儒所言皆谬!如今天下归为一统,关防兵器皆已销毁,而且有二世皇帝这样的明主在位,下有完备的法令,派出去的官吏都效忠于职守,四面八方都像辐条向着轴心一样地向着朝廷,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南方的贼人……嗯,便是吾等。”
“总之,哪里还有什么人敢作乱呢!那些人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不值一提,各地的郡守郡尉们很快就可以把他们逮捕问罪了,何足忧?”
“于是胡亥置关东六国群盗于不顾,专让王贲对着吾等进攻。”
“这还不算,胡亥还让当时的廷尉,又挨个问那些三十余儒生博士,儒生们有的人依然说是‘造反’,有的人说是‘盗贼’。于是胡亥让御史将言反者都抓起来,投进了监狱,罪名是‘非所宜言’。而那些说是盗贼的人一律无事,更赐了周青臣二十匹丝绸,并把他提升为奉常。”
恢听得瞠目,这世上竟有这么蠢的君主?
“难怪胡亥败亡,而关中无人愿效命。”
乐笑道:“结果到了胡亥败亡,周青臣又是第一个出城迎接君侯的大臣!”
这……胡亥果有识人之明。
乐继续道:“吾等入咸阳后才发现,关在牢狱中的儒生,基本都被拷掠至死了。剩下的这批博士,可知皆是机灵阿谀之辈,对着武忠侯大唱赞歌,将他说成是商汤、周武,引经据典,大肆吹捧。”
“我听了那词句都觉得尴尬,武忠侯却只是一笑,让儒生们继续在奉常任职。”
乐大摇其头,他最看不起这批人。
“而另一批儒生,则是叔孙通带来的。”
二月时,叔孙通到江汉投奔武忠侯,此人乃是孔门后学,在儒家圈子里交游甚广,于是在接下来几个月,随着黑夫的大军不断向北推进,叔孙通的弟子、师兄弟、朋友们相继来投,加入了叔孙通麾下,为宣传工作添砖加瓦,竟聚集了数十人……
但这群人别的本事没有,却还嫌俸禄低,抱怨叔孙通不将他们儒们顿时高兴坏了,真像见了玩具的猴子,将什么复周礼,兴封建的,崇礼乐的三板斧抛之脑后,争先恐后,为这事吵了好几天。
最初,争论的主题在于,公子高在“悼”和“哀”中该得何谥?
“有何区别?”当奉常陆贾抱着简册来禀报时,黑夫皱眉问道:
“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劳祀曰悼,恐惧从处曰悼。”
陆贾又道:“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
黑夫文化少,没听出差别来……
“你以为呢?”
“悼合适一些,只是……”陆贾道出了麻烦之处:“秦昭襄王之太子,早死,谥号亦是悼太子。”
嘛,这就是战国以后取谥号的麻烦事了,春秋的诸侯卿大夫们,基本把单字的谥号都取了个遍,后人很容易重复,跟祖宗叔伯撞谥号,地下相见会很尴尬的。
不过陆贾也有解决方案:“或可在悼前加一字……譬如,孝。”
孝,这是个怎么用都不会错的谥。
“那便叫孝悼太子罢。”
黑夫对公子高不甚在意,这只是他篡改历史一个挡箭牌。
真正重要的,是要给“扶苏”的侯名和谥号……
儒生们也是奇怪,他们曾经无比推崇扶苏,可现在,却似乎为了讨好武忠侯,一连抛出了许多个恶谥来……
什么愍、哀、幽,也不知是何道理,他们与扶苏又有何深仇大恨。
一连否了无数个后,黑夫终于挑定了一个。
“刚。”
“强毅果敢曰刚,追补前过曰刚!”
陆贾走后,黑夫默默望向东方。
“扶苏……嗯,那个还活着的,远在辽西的扶苏,你称了召王,算是与我的隔空通讯,那心意,算是传达到了。”
“而我现在,正式给你回复!”
“海东刚侯,这便是我的答案!”
第0950章
孰立?
秦始皇三十八年,九月底时,这次从修订官方史书开始,对始皇帝崩后,过去两年内战若干问题的总结,终于告一段落,该定性的定性,该背锅的背锅。
稍后,黑夫还在骊山附近,重新为公子高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其从陪葬坑移了出来,葬在秦始皇陵旁边,还重新搬出被始皇帝废除许久的谥号制度,尊之为“孝悼太子”。
至于“扶苏”,只是葬礼上的配角,他被以诸侯之礼葬之,号“海东刚侯”,就这样“被死亡”了。
当然,除了必要仪式外,葬礼精简到了极致,除了几个考工处剩下的陶俑外,几乎没其他的陪葬品。
这是黑夫制定的新制:“棺材厚三寸,衣衾三件,足以使死者的骨肉在里面朽烂足矣。掘地的深浅,以下面没有湿漏、尸体气味不要泄出地面上为度。坟堆足以让人认识就行了。送葬者哭著送去,哭著回来,回来以后就从事于谋求衣食之财。”
“这是墨家节葬之说啊……”
本来摩拳擦掌,以为总算轮到自己出头的儒生们面面相觑,墨家在始皇帝末年遭到沉重打击,秦墨几乎被屠戮驱逐殆尽,也就武忠侯军中有一批年轻墨者。其中当官最大的叫阿忠,做了少府属下的考工令,掌管工程器械,六百石吏而已。本以为墨家在政治上影响不大,没想到武忠侯竟依然采用其学说。
身为在朝儒生之首,奉常陆贾倒是赞同此制:“凡善法,不拘学派,墨子节葬之说,正适应当下情势,不损害生、死两方利益。”
他还上书附议:“用之盈虚,在节与不节耳。不节,则虽盈必竭;能节,则虽虚必盈。如今国库空乏,民生凋敝,岂能再耗费财物往坟墓里埋?再让生者为王公大臣之死而荒废耕作,甚至陪葬?”
而旁边高大的骊山陵,正是极尽奢华的反面典型,早已被各派诟病多时,被当成搞得天下板荡的源头。于是黑夫当权后,自然就走向了另一个反面:崇俭黜奢……
在此影响下,公孙俊为“扶苏”守墓的时间,也从黑夫最开始设想的三年,变成了一年。
此举倒是赢得了从官吏到墨者的一致赞扬,唯独有几个来自鲁地的儒生意犹未尽,觉得太过简略,仪式太过短促,无法体现他们的特长。
于是在两场葬礼结束后,这几个儒生竟不开窍的地试探着询问陆贾。
“秦始皇可需要补上谥号!?”
他们很想给这个暴君来点“一言褒贬”。
黑夫得知后,二话不说,直接让廷尉,将提问的人下了大狱,罪名和胡亥折磨这群儒生时一样:
“非所宜言!”
或许百年后,千年后,能得到公正的评价,至于现在,没人能理性地看待他,除了黑夫。
“其功过,只能由我一人评说!”
“始皇帝,这便是最好的谥,再无人能拥有的谥!”
众人这才闭嘴,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着年关将近,一个被搁置许久的问题,终于摆到了黑夫政权面前。
“孰立?”
既然说胡亥是谋篡,长公子扶苏已故,其子公孙俊痴呆不足以为帝,而正统的继位者公子高又举家皆死,那接下来,该轮到谁继位呢?
朝野之中,难免响起一些异样的声音。
“商君曰: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争,争生乱。”
“韩非子曰:国无君不可以为治。”
幸好黑夫提前利用白手套打了一批“保皇党”,否则类似的声音更加喧嚣其上。
总之一句话,早点确立一位始皇帝的继业者,以安人心。
满朝故秦臣吏的目光,都不由集中到了李斯的女婿,目前还活着的公子中,年纪最长的公子将闾身上!
……
公子将闾,公子将臣、公子将夜三兄弟乃是一母同胞,只是母亲去世得早,靠着兄弟三人抱团相互庇护,小心翼翼地在咸阳存活。
胡亥屠戮公子高全家的行为,让兄弟三人为之心寒,咸阳变乱时,他们聚集在公子将闾的妇翁李斯身边,想要谋得一丝生机。
政变失败后,三人又随李斯出奔废丘,一来二去,竟成了始皇帝诸子里,唯一还幸存于世的。
咸阳的动乱已经结束,但三兄弟却依然被留在废丘,不得回归咸阳。
好在两个月过去了,尚且安好,家眷也被送到废丘来,只是这种朝不保夕的软禁生活,让人不能心安,他们心情忐忑,总觉得随时会被黑夫谋杀。
“吾等好歹是始皇帝子嗣,堂堂公子,岂能如此禁锢?”公子将臣更为急躁些,有些烦闷,喝了酒后猛摔杯盏。
“黑夫之心,兄长还不知么?恐怕是生出了谋权篡位之心,吾等三人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公子将夜低声道。
“武忠侯一向自诩忠臣,应不会堂而皇之做此事罢?否则必为故秦人所恶。”
直到公子将闾的到来,他们才停止了争吵,追问道:“兄长,李丞相信中如何说?”
今日中断消息多日的李斯忽然来信,这或许是他们三兄弟的软禁生活有所松动的标志。
公子将闾叹了口气,将李斯信中之言悉数告知两个弟弟,从黑夫为公子高举行葬礼,尊为“孝悼太子”,再到扶苏的“死讯”。
“扶苏兄长也亡故了……”
将臣有些怔滞,但旋即反应过来,惊喜地说道:
“如此一来,父皇子嗣,便只剩下吾等三人,而兄长,你便是接下来的皇位继业之人啊!”
但公子将闾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连连摇头:“莫要胡言。”
将臣道:“绝非胡言,武忠侯虽任摄政,但那是初入关中,人心混乱之际,眼下关中稍安,也是时候立君以安社稷了,按照长幼次序,兄长为长。”
“若按贤能,昔日先帝在位时,阙廷之礼,兄长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兄长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兄长未尝敢失辞也,一样当仁不让!”
“做皇帝……”将闾却从没想过,父皇在世时上头论年长有扶苏、公子高,论宠爱也有胡亥,反正轮不到他们。
更何况是这种形势下。
“做一个傀儡么?”他反问弟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