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手抓着卓橦的手腕,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受伤?”
嗯?中文?小钱眼睛亮了亮,刚要套近乎喊句老乡,却看见他胸口处绣的国旗:N国国旗,于是改口:“哇,您会讲中文?”
对方根本没有回应他,他明亮锐利的双眸紧紧盯着卓橦。
卓橦才抬起头,看向这个刚刚救了他一命的狙击手。
凌觉失踪的时候十九岁,彼时的青年已经完全长开了,眼眸明亮,五官英气,自有一股桀骜不羁的风流。
九年之后,二十八岁的凌觉锋芒更盛,生死里滚出的锋刃在太阳下似乎能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他攥着卓橦的手腕,望进眼前人的眼睛中去,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眸色里的讶然,脑海中像是发生了一场雪崩,陌生情绪铺天盖地地向他砸来,将他完全淹没。他不得不反复摩挲着卓橦的腕心,数着对方还未平息的脉搏以镇定自己:“......我们认识,对不对?”
很多个抓不住梦而惊醒的凌晨似乎终于从空中坠落到了实处,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滚烫地灼烧着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撕扯血肉般的疼。
九年前,他从一场雪崩事故中醒来,他现在的家人告诉他,他只是忘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告诉他,他从小就在雪山下长大。
炽热的太阳反复蒸烤着大地,身后还有熊熊烈火,连空气都扭曲起来。卓橦轻轻闭了下眼睛,试图缓解眩晕,他的心跳已经慢慢平复,熟悉的平静袭来。李怀越总将他遇事的过分冷静当成脆弱之处来心疼,卓橦理解他过度的保护欲,但在现在的卓橦心里,早已经将它看成一种馈赠——他的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卓橦反握住面前之人的手腕,他的手指和对方滚烫的掌心比起来几乎是冰凉的:“我们的事一会再谈,你现在要做的是配合我们救助伤员。”他看着面前这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回答我,知道吗?”
联系大本营驻扎的队友前来支援,派遣身边的队友进行侦查,排除危险后疏散平民,解救伤员,护送医疗队伍前来救治,部队在这位年轻队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除了——卓橦看向自己被紧紧攥着的手腕——他始终不放开自己。
由于卓橦自己也是爆炸的遇袭者之一,因此被一起安置到了病房里休息观察。
掌心滚烫的温度逐渐变得温和,贴着卓橦的手腕,也昭示着手掌主人的心绪已经平稳。卓橦说:“我是A1区的医生,又不会跑。”
凌觉盯着手里与自己肤色形成明显反差的手腕,明明已经抓在手里这么久了,对方的指尖还是没有捂热,像块化不了的冰。那股还在灼烧他喉咙的疼变成了难言的钝痛,一种似乎是本能的亲近就要按捺不住,他想把对方抱进怀里。
“我不知道,”他看向卓橦胸前的名牌,“卓医生,如果松开你,我可能会立刻死掉。”他脸上带着笑,但卓橦从他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看见隐隐的偏执。
耳鸣突然又袭来,卓橦的心脏微微一紧,刚要张口已经被身边的人揽进怀里,对方捂住了他的耳朵,压着嗓音急切地唤道:“医生——”
卓橦陷在凌觉温暖熨帖的怀抱里一时无力起身,轻轻按了按凌觉的手心:“医生就在你怀里呢。”他抬起头,对赶来的同事摇摇头,指了下自己的右耳,“没事,有点耳鸣而已。”
他说完,耳朵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凌觉轻轻地按摩着他的耳廓和耳周穴道,刺耳的声音减弱,手指摩擦产生的沙沙声清晰入耳,没一会整只耳朵都滚烫发热起来。
卓橦的肤色很白,耳朵逐渐通红充血,两相映衬,晃得凌觉眼前晕眩。他动了动喉结,心想,要命,我想吻他。
“好了,谢谢。”卓橦轻轻歪了歪脑袋挣脱开。凌觉收回手,但仍然揽着卓橦的腰,将他扣在怀里。
“九年前,你有经历过雪灾吗?”卓橦开口。
“有。”凌觉立刻回答,他的心脏怦怦跳起来,“差一点死掉,被救起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知道我经历过雪灾,所以我们确实认识,是不是?”
凌觉看着对方,卓橦的眉骨线条温润流畅,凝眸时如一泓清水,似乎盛着一种并不尖锐却难以企及的冷淡情意。
“是,”卓橦回答,“但你忘记了之前的事情,已经开启了新的生活,那么和我曾经认识的,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似的,飘落在地。
凌觉(3)
问诊结束,林姐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眯着眼望向不远处的狙击手,笑着捣了下身边的卓橦:“小卓,这位兵哥哥天天都跟着你。”
“嗯。”卓橦点点头,“不好吗?很有安全感。”
林姐“啧”了一声:“你真的还是装的,人明显对你有意思。”
凌觉端起枪,从狙击镜中偷偷看卓橦。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滤镜,还是果真如此,火辣的毒日下,卓医生小小的呼吸起伏,嘴角微扬的弧度,都似乎簌簌抖落细碎反射着阳光的冰晶。他像一块冰棱,捂不热也晒不化,炫目得让人恍惚。
大家都很喜欢卓医生,因为卓医生是唯一一个每天都会来的医生。孩子们尤其喜欢他,卓医生的口袋里有糖,按时吃药的,帮忙照顾老人的乖小孩,都能得到一块糖果的奖励。凌觉舔了下上颚,觉得嘴巴里莫名苦涩。
蓝白相间的军车缓慢地行驶着,影子正好将前方的卓橦完全笼在一片清凉的阴影中。两天前的相遇后,凌觉对卓橦承诺不会冒昧纠缠打扰,但保护医生本就是他们的职责,凌觉认为自己公私分明。
凌觉的目光一直落在卓橦颈后一截微长的发梢上,他捏捏手心,幻觉般的柔软触感挠得他喉咙发痒。
到了岔路口,卓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凌觉的身体已经先理智一步打开车门,跳下车去,落地时溅起一片烟尘。
林姐已经回了营地,卓橦好整以暇地看着跟来的凌觉。
凌觉坦坦荡荡:“这一段路也不是很安全,卓医生。”
“过来。”卓橦对他轻轻歪了下头。
凌觉立刻两步走到卓橦身边,眸色明亮。
午间的休息室里很安静,卓橦放轻声音道:“昨晚你的父母正巧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在这里的情况。”
凌觉眨了下眼睛:“他们还好吗?”
“嗯。”
“那就好。”
“你不打算......”
凌觉摇摇头:“暂时不要,我现在没法立刻回去,说了只是徒增担忧。而且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对不对?”
凌觉的父母找了凌觉三年无果,只能尝试接受儿子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第四年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孩,将凌觉的衣物埋葬进了空荡的坟墓之中。
卓橦没再说什么,窗外车轮碾过尘土,混着病人翻身时的沉吟传来,衬得午后格外静谧。
“卓医生,你要午睡吗?”凌觉忽然问。眼前似乎闪过蝴蝶般翩飞的光斑,他的思绪抓住一团模糊的画面。没等卓橦回答,凌觉已经拉上房间的窗帘,整间屋子笼罩在一片令人安心的昏黄之中。
“睡吧,半个小时之后我叫你。”
卓橦很久没有午睡了,早些年繁重的工作打乱了他的作息时间,即使在这里完全有可供午睡的余地,卓橦也没再拾起这个习惯。但或许是那天被厚重窗帘滤过的阳光温度与十六岁午后的太过相似,卓橦陷入柔软的困意里。
这只是一时幻觉的时光倒溯,并不会持续多久,进入梦境前,卓橦这样想到。但此后的每一天,一到午休时间,凌觉就会准时出现。卓橦也逐渐在太阳正当空时,在看见凌觉后就生出惫懒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