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金福深吸一口气:“不是那样的,他们看到的都是风光的一面。
跑山打猎的人,在林子里遭的哪个罪,过夜的时候,那冻得跟个狗似的,谁知道啊?
得了风寒挺着往前走,那腿哆嗦脑瓜子迷糊,眼睛发花的时候,谁又知道啊?
打个东西,冒着风险,跟着青皮子、野猪、山把头玩命的时候又有几个能懂?
看看我们这乌力楞,世世代代在山里游猎的,如今还能扎在山里的有几个。
再看看我这一身的伤,稍微上点年纪,一身不得劲,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又有几个明白。
爷们,不是我说,你还年轻,又是外乡人,找个更安生的事儿做吧,哪怕去林场倒套子,去农场帮工,也比呆在这深山老林里合适。
一旦进了林子,跟搁家里边就不一样了,你就不知道进林子会碰到什么玩意儿,风险太大了,看看昨天晚上,那么些青皮子闯进来……”
“大爷,你知道外边是啥情况,我的事儿也麻烦,如今,我还能往哪儿去?”
卫淮回头看着撮罗子外面,又转头看着孟金福,认真地说:“我不是没想过到外面找事儿做,但没有身份证明,也只能躲躲藏藏的,活得也憋屈,搞不好被人一个举报,我这好不容易出来,就得被收容、遣返。
如今到了这林子里遇到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不用提防着,我心安啊。
我跟着你们讨生活。我能做很多事儿,打猎我也能学……外面的风险,对我来说,比在这儿大多了。
大爷,我想留在山里,让我留下来吧,留在你们的乌力楞!”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决定。
老人却是沉默了下来,拿起放在一旁烟袋锅和牛角做的烟盒子,给自己卷了根烟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在卫淮心里都开始失望的时候,孟金福一锅烟抽完,终于点点头:“也对,活的就是个心安,你只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的,也不能把你往外边推,那不厚道,你也有那股子拼劲和韧劲……行吧,回头我跟绰伦布库说说,就让你留下来,乌力楞也缺人手,不少事情顾不过来,你留下来,也是好事。”
“谢谢大爷!”
闻言,卫淮心里大喜过望,他知道,更多是因为昨天晚上打青皮子的时候,自己表现得还不孬的原因。
有老爷子开口,他相信绰伦布库、希克腾、浓突汗他们会好说话很多。
“谢啥谢,你不是想学做弓嘛,帮忙搭手!”
孟金福说着,弯下腰,他床上铺着的野猪皮掀开,从里面抽出一根已经修整好的木条,中间握把较粗,两头到尖稍修理成了渐薄渐窄并有反向弯曲的金黄木头:“做弓,可是大有讲究啊!”
“大爷,这你可得跟我好好说说!”
卫淮哪会放过这种学习的机会。
孟金福也不藏着掖着,跟卫淮讲说起来。
按照孟金福的说法,鄂伦春人的弓很有些讲究,在山里,以前做弓的时候,用的材料是黑桦树和榆木来做弓,后来渐渐发现,落叶松和一种叫报马子的木头弹性更好,而且要那种斜着生长的树才行,因为韧性足。
所以现在制弓,几乎都是用这两种木片熬鱼皮胶粘合在一起制作而成。
不过,孟金福这根放在垫着睡觉的野猪皮下边的木头更不简单,这是他听说柘木做弓最好,特地托一个回家探亲的知青,从河北专门带了三根回来,以一张毛狗皮作为交换。
有两根在弯反曲的时候,裂了,只成功了这一把。
所谓的柘木,俗称桑柘木,还被称为帝王木,黄金木,据说以前皇帝龙袍上的黄色,就是用这种木头提出来的黄色染料制成的,叶片可以用来代替桑叶喂蚕,吃这种叶片的蚕,吐出的丝线更为坚韧。
听说蚕丝也是能用来制作弓弦的东西,可惜北方不养蚕,孟金福所作的弓弦,只能以鹿筋或犴筋拧成。
柘木弓体早已经被孟金福平日里做出来了,今天要做的事儿,主要制作弓弦。
在孟金福的指点下,卫淮找来木板垫着,用斧头将这些变得坚硬的鹿筋砸劈,然后顺丝一根根撕下。
孟金福也在火边撕着鹿筋,两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将那些鹿筋撕成了丝线,然后孟金福又开始用绞线器将这些丝线在不断的添加下搅成一根紧实的细绳,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挣扎着站起来,用腿别着那根柘木弓压弯,把弦给绷上。
他拉着弓弦试了试弹力,很是满意的样子,然后将弓弦取下来,把弓又挂在墙边。
“大爷,抽空指点我找一下木料,我也做一把呗!”
见孟金福事情忙完,卫淮讨好地商量。
谁知道,立马迎来孟金福的白眼:“都什么年代了,还想着做弓?”
这话说得卫淮一愣:“我看他们出猎,都带着弓……”
“那能一样吗?我们鄂伦春人的,从小就开始跟着大人学打猎,扎枪、弓箭、渔叉啥的,那就是从小当玩具的东西,再笨的人,也能练出些水准来。
你呢?你都二十岁的人了,等你把弓箭准头练出来,晚喽!如今是玩枪的年头,找机会弄一把枪吧,那玩意儿,比弓箭好学,啥都能打,更直接了当!
学弓箭,你是能用弓箭杀青皮子还是杀野猪?别的不说,就野猪的皮都不容易穿透,还是枪好,打准了,就一枪的事儿,一枪打不死,还能开第二枪……
哪怕是只能开一枪就得装弹药的老洋炮或者汉阳造,也比弓强。
我跟你说做弓这些事儿,只告诉你用些什么木料好,是因为以后设地箭捕兽的时候用得到。
现在做这把弓,是准备等我死了,用来做陪葬的。”
孟金福在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怅然。
这话听得卫淮一愣:“大爷,你这说的哪里话,你身体还那么结实……”
“我自己的情况我知道,我们族人,常年在山里生活的,不少五六十岁就过世了,我这活到七十来岁,已经算长寿了……攒钱吧,攒钱买枪。”
孟金福拨弄了一下火堆里的柴火:“等身上的伤养利索了,我让绰伦布库他们,领着你打猎。这种事儿,边打边学,光嘴上说说,不行!”
从孟金福那里回到浓突汗的撮罗子,卫淮从没这么激动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攒钱,攒钱买枪!
第27章
五六块钱
临近中午的时候,女人们将驯鹿群找了回来。
所有的驯鹿都在,只是那只瘸腿的驯鹿,腹部、腿脚和鼻子上,被青皮子咬了好几口。
山里没有好的药,只能以马粪包简单处理一下,多喂了一些豆饼。
不过看状态还不错,它应该能挺过去。
安布伦昨晚上没有睡好,鹿群被找回来时,被女人们的吆喝声惊醒,她突然翻身坐起来,细细听着铃铛声,然后把犴皮靰鞡穿上就往外跑。
卫淮赶忙提着她的苏恩一瘸一拐地追上去给她套上。
她忙着去找那只白色的半大驯鹿,见到驯鹿好好的,亲手喂过些豆饼后才回来。
早上在她睡觉的时候,卫淮也跟着睡了一觉,回到撮罗子,忙着煮了稀饭,又从雪地里刨来一块肉,只是,他没有像浓突汗那样煮手把肉,而是将骨头剔了,将肉切成肉片,从缸里舀了些黑瞎子油,炒了一些。
让卫淮没想到的是,这种色白微黄略似猪油的黑瞎子油,并没有想象中的腥味,反而还有微微的香味,味道挺好。
鄂伦春人食用的油,以野猪油和黑瞎子油为主。
说起黑瞎子油,卫淮心里觉得挺古怪。
从浓突汗那里得知,鄂伦春人是以熊为图腾崇拜的民族,黑瞎子在鄂伦春人的神话传说和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因此也有着诸多禁忌。
比如,他们不能直呼熊的名字“牛牛伙”,而称公熊为雅亚、阿妈哈,是祖父和舅舅的意思;称母熊为太贴或额聂赫,是祖母和伯母的意思。
按理说,都如此尊重了,在平时狩猎的时候,不会打黑瞎子的主意,但事实上,他们还是会去猎杀黑熊子,吃黑瞎子肉,也是他们食用油的主要来源之一。
这是种挺矛盾的感觉。
虽然弄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卫淮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这些禁忌,还是不要触犯的好。
下午没事儿,他领着安布伦在营地周围溜达了一圈,去河湾的蓬子看了一眼,果然又已经冻上,也就打消了叉鱼的念头,又去看了看在草坡上刨雪吃着枯草的那几匹马。
最后,他还是去了孟金福的撮罗子,听老爷子讲那些年轻时候的事和打猎的过往,也能趁机学些东西。
傍晚的时候,绰伦布库他们几人回来了,带回的猎获不多,只是打了二十多只灰狗子,几只飞龙和一只狍子。
说是所选的地方,遇到了十八站公社的猎民队进山,有四个小组,二十多号人,山林里闹腾,猎物都被撵跑了。
准备回来休整两天,换个地方再次进山。
但这些猎获,在卫淮看来,已经很多了。
算下来,来回只是两天时间而已。
浓突汗一回来,猎获都还没从马背上卸下来,就先钻进撮罗子里看自家女儿,见安布伦被打理得比他领着的时候清爽,很是感激地冲着卫淮笑笑:“我一个大老爷们不太会摆弄这些事情,得谢谢你!”
卫淮也笑了笑:“草儿很可爱!”
随后,浓突汗就注意到了卫淮有些瘸的腿脚,忙问:“你这腿脚咋回事儿啊?”
“被青皮子给咬的。”
卫淮也就将夜里有狼群围袭驯鹿群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咋我们一走,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
浓突汗走到那些神偶前面跪拜,嘴里说着卫淮听不懂的鄂伦春话语。
没多长时间,大概是其它人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儿,绰伦布库、阿什库和希克腾都来到浓突汗的撮罗子,询问卫淮的伤情。
见卫淮确实没什么大碍,都松了口气。
这一次,希克腾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对卫淮凶巴巴的,只是说了一句:“之前我说的那些气话别放在心里,还有打你的事儿……要不,你打回来。”
卫淮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憨厚男人,握紧拳头,看似狠狠地朝他打过去,却只是轻轻在他腹部碰了下:“打过了!”
希克腾微微愣了一下,咧嘴笑了起来。
“我阿玛跟我说了你想留下来的事儿,这事儿,我答应了。”
绰伦布库则是拍了拍卫淮的肩膀。
得到绰伦布库的首肯,卫淮的心里,彻底安定下来。
阿什库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冲着卫淮笑了笑。
浓突汗将安布伦交给卫淮领着,出去了一趟,分回来两只飞龙,五只灰狗子和两块狍子肉。
现在,卫淮已经被认可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分回来的东西,卫淮也有份。
当然,分到的,只是肉。
和孟金福唠嗑的时候,卫淮问过这方面的问题。
在鄂伦春族人里,集体狩猎,主要是男人参加,偶尔也有女人参加的情况,担任喂马、做饭和零碎活计。
集体出猎的情况,无论猎物由谁猎得,也不论谁出力多少,全部的兽皮兽肉,都是平均分配,每人一份,有女人参与的,能分得半份。
如果打到贵重皮毛,女人不参加分配。
在山里生存,必须互助团结,均分是最好的法子,不会产生多大的嫌隙。
对于族内没有生产能力的老人、寡妇或是有孩子的人家,也会分一些猎物给他们。
除集体狩猎外,也有个人单独出外狩猎。
个人出猎,通常是短距离行猎,早出晚归。
但个别猎人也有自认为技术高超,不愿与他人合作,而采取单独行动的。
单独出猎,所得猎物自然全部归己,但出于乌力楞的团结互助,除兽皮归己外,也把兽肉分给各家各户一些。
因此,浓突汗带回来的肉,还有不少狼肉,和两张狼皮。
这两张披毛厚实的狼皮是卫淮打杀的两只狼身上剥下来的,也成了卫淮进山以来的,第一份收获。
他还为此暗暗高兴,觉得青皮子的皮毛好,应该能值得一个好价钱,问浓突汗:“这两张青皮子皮毛,能换多少钱?”
问出这个问题以后,他很快被浇了一盆冷水。
浓突汗摇摇头说:“值不了多少钱,这两张狼皮,一张脖子位置有个大斧口,另一张更是大片被砍得不像样,破损严重,拿出去收购站,只能算是三等品,能卖五六块钱。”
“啊……才五六块钱?”
卫淮多少有些失望。
却听浓突汗接着说:“我们其实很少打青皮子,因为青皮子皮毛不算太好,而且不好打,主要是青皮子的皮毛腥臊味特别重,熟皮子时候特别麻烦,需要的材料不少,收购站也不太愿意收,价格压得很低,两张皮子,能五六块钱卖出去,就算不错了。
还不如打灰狗子。
倒是狼肉不错,可以做成肉干带到山上吃,扛饿!”
卫淮点点头:“五六块就五六块吧,其实也不少了。”
在蜀地生产队上工的时候,一年到头分到的,也不会比这点钱多多少,还有啥不知足的,一点点攒呗。
第28章
矫情啥啊?
怎么说也是一次有收获的出猎,打理肉和皮毛的事儿,向来交给女人完成,几个大老爷们凑在一起,就只有喝酒吃肉一件事。
绰伦布库早已经让几个女人,在一字排开的撮罗子前面的空地上,架起了篝火,把手把肉给煮上了,男人们则是被他叫上,聚拢在篝火旁,以狍子皮为垫,席地而坐。
篝火上吊锅里煮着狍子肉的水,已经开了。
在蘸水做好,在篝火边的的草木灰窝子里放好,浓突汗先用削尖的桦树枝从吊锅里挑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狍子肉,割了一点点,先撕下一点扔到火里,又将剩下的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这几乎是他们每餐开吃前都要进行的仪式,祭火神、山神,祈福神灵保佑,赐予福气。
仪式完成,绰伦布库却是没有忙着吃,而是从鹿皮包里,取出一样用桦树皮包着的东西。
在篝火边打开后,卫淮看到里面是一块黑乎乎的肝脏,血呼啦的,已经冻得有点硬了,他割了一块朝卫淮递来:“想要在山里住下,跟着我们一起打猎,眼神一定要好,这是狍子肝,吃了会让你的眼睛更亮,可是好东西。我们鄂伦春人,可是从来不会外人分享狍子肝的,吃了它,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这话里,多少有点考验的意思。
卫淮接过狍子肝,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从来没吃过生肉,何况是生的肝脏,但绰伦布库话已经说在那里,似乎不吃说过不去。
一旁的希克腾,见卫淮有些犯难,拔出腰间插着的猎刀,割了一块,递给孟金福。
孟金福接过后,想都没想就直接塞到嘴里,三两下咀嚼,就吞到肚里,嘴角都冒出血沫,偏偏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见此情形,卫淮脑海里顿时出现了蛮荒时期,进化中的人类祖先茹毛饮血的场面,像是时光倒流,远古风情再现。
示范都有了,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把那块狍子肝塞进嘴里。
他先试着嚼了几下,感觉口感挺脆嫩滑溜,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涌入鼻腔的血腥味,他本能地想呕吐,但又觉得这样做,会让众人看不起,只能使劲下咽。
一块狍子肝,硬是让他吃出一身冷汗。
“好样的,像是我们鄂伦春人!”
看着卫淮艰难地吃下,绰伦布库等人顿时笑了起来。
浓突汗随即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布袋,里面装的是大粒咸盐:“沾点盐会更好吃一些。”
看着浓突汗鼓励的眼神,想着吃都吃了,能吃第一块,就能吃第二块。
他自己掏出那把浓突汗交给他,用来吃手把肉的刀子,从那块狍子肝上又割了一块下来,蘸了蘸盐巴,再次抛入口中。
果然,似乎是被盐巴遮掩,这次入口的狍子肝,不那么腥了,味道比之前好了很多。
但接下来,又见绰伦布库打开另一块桦树皮包着的东西,一看到那是两块腰子的时候,看着绰伦布库他们动刀割下来就往嘴巴里边塞,又是生吃,卫淮头皮又开始发麻了。
一鼓作气吧!
他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也加入其中,割了两块腰子,蘸了盐巴,丢入口中,象征性地嚼了几下,就伸长脖子给吞下。
这玩意儿,腥气更重,盐巴都遮掩不住。
他那样子,又引得几人一阵哄笑,却也跟着竖起大拇指。
“不要觉得我们野蛮,跟着我们在山里,你必须得适应,很多时候进了山里,没了食物,又没有火,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填饱肚子最好的东西。”
想来,生吃狍子肝、狍子腰被人说野蛮的话,他们也听到过。
但却不知,这是在山林里,这是必须适应的东西。
卫淮来到北境,刚有过一个极度饥饿的经历,想着自己那时候,怕是抓到只老鼠都能生吞活剥,打了驯鹿,割下肉在火边,都等不及烤熟,就狼吞虎咽地下肚,那还没有盐,比这又能好得了多少。
矫情啥啊!
绰伦布库的话,只有经历过,才知道,有些看似野蛮的事儿,其实是一种生存需要,继而变成的一种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