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倒套子,就是采伐运输木材。
绰伦布库他们原本被划归猎民队的,也曾到山下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总觉得山下的生活跟自己想要的,格格不入,一天一小会,三天一大会的各种约束让他们浑身不自在,没待多长时间就又进了山里。
在山里呆习惯了,虽然艰辛,但胜在自由。
公社鄂伦春族人担任的社长也曾数次进山来劝说,让他们下山居住,劝说无果,只能任由他们呆在山里,有不少时间没来过了。
重新进山的时候,乌力楞最多的时候有十多户人家,五十多人,这些年有加入乌力楞的,也有离开乌力楞的,有来了又走的,到现在,只剩下他们四户人家。
走的人,一些是为了看病,一些是已经有些不太适应山里的生活觉得辛苦,还有的是因为嫁娶。
而来的人,也有各种原因,比如浓突汗,是因为身为萨满,被多次拉去开会教育,实在受不了,加之媳妇儿跟人跑了,心里不舒坦,去年才又领着孩子进的山。
老人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说了一句:“我是这森林的孩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生在这山里,死也得死在这山里。”
他的言语中充满固执,却也有着对这片山林深深的眷恋。
这种情绪在卫淮看来,并不复杂,相反,非常纯粹,纯粹得让他羡慕。
有了火堆和两人的守护,一直围着幼崽转圈的驯鹿群渐渐安定下来,不再围着幼崽转圈,只是不时惊悸地看向周围,铃铛声引得两人也朝着它们观望的方向看。
在这夜里,它们比人敏锐。
那些青皮子还没有离开,有了火堆照亮周边小片范围,远处反倒变得漆黑,看不到那些狼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只是不时有那么一两只从黑暗中摸进火光范围,冲着围栏这边打量几眼,也不太敢靠近,就又退回到暗处。
安布伦被那女人接到撮罗子里面,所有女人孩子也都聚在一起,在撮罗子门口,生了一堆火烧着,倒是没见有青皮子在撮罗子周边出现。
孟辉、孟明哥俩提着扎枪就守在门口的火堆边,像是两个卫士。
白毛母狗叫了不少时间,看着出来的青皮子多了,也退回狗窝边,守着它硕果仅存的两只崽子。
它本来生了五只,夜里生的,晚上的时候有三只比较弱,等天亮的时候,已经僵了。
不远处的林子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时而还有几个黑影晃动一下,引得卫淮时时警惕,生怕这些饿狼会突然扑过来。
老人却显得很淡定,拖了根木柴抱着老洋炮在雪地上坐下,拿出烟叶子慢慢地卷好,塞在烟袋里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不用那么紧张,它们轻易不会过来。
这青皮子最会看形势,被它盯上的猎物,会被跟出老远,不断地骚扰,直到猎物被折腾得没精神了,它们才会突然冲出来下死口咬。
你看好,它们如果不走,要到临近天亮,在我们又困又乏的时候,才会突袭……坐下烤火,把精神养足了,今晚上有得折腾。”
老人的泰然自若,对卫淮而言,就是最好的安慰,他也就拖了块木柴柈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但显然,饿急了的青皮子并不打算就此离开。
看到卫淮和老人在火堆间坐下,对它们不理不睬,等了大约半小时的样子,就又开始试探起来。
有一只青皮子,甚至走到了距离围栏不过五六米的地方,耷拉着尾巴,像狗一样,在雪地上到处嗅闻,不时抬头看看卫淮和老人,又看看在它们靠近时,显得有些惊悸,铁铃铛叮当作响的驯鹿。
跟着,又有两只青皮子从暗处走了出来。
这次,在火光闪动中,卫淮看得清楚,这些青皮子身体大部分地方青灰色,胸腹位置则主要是白毛,看上去,每只都很健硕。
此时,它们表现得很温顺,没有龇牙,也没嚎叫,像是一只在村里游荡的狗,很是随意的样子。
眼看着几只青皮子活动开始变得频繁,而且越靠越近,老人将怀里抱着的老洋炮抽了出来。
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几只青皮子立刻拖着尾巴,迅速转身藏进林子里。
但过了没多长时间,大约是见两人没有多余的举动,又有青皮子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跟着一只,两只,三只……
看着出来的青皮子越来越多,老人面色也变得凝重:“看来,它们是等不及了,要提前动手!”
他站了起来,抬枪就朝着那些青皮子开了一枪。
第22章
给老子雄起
砰……
陡然的枪声,在窸窸窣窣飞雪的夜里,格外响亮。
青皮子很是机敏,老人刚有端枪的动作,就像是知道要打它们一样,掉头就跑。
老人似乎也知道不容易打中,这一枪没有刻意瞄准,旨在惊吓。
那些青皮子被枪声一惊,再一次掉头藏进林子。
老人没有再坐下来烤火,将老洋炮里的弹药装填好以后,就一直用双手抱着,注意着青皮子的一举一动。
卫淮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抖掉捂耳帽上面的落雪,身体有些颤抖,手里抓着大斧,扫视着已经能看到的五只狼。
那把新做的渔叉,就插在一旁的雪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青皮子这种猛兽,那影影绰绰晃来晃去,连枪都似乎不那么怕的情形,所带来的压迫感让他心惊。
此时此刻,相比起木头渔叉,那把势大力沉且锋利的斧头对他来说,更有安全感。
场面的骚乱来得很突然。
卫淮本以为被枪声惊吓,这些青皮子好歹也能安分一阵子,却没想到,仅仅只是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那些青皮子就又钻了出来。
在周围来回徘徊,越靠越近。
老人嘀咕了一句,用的鄂伦春语,卫淮没听懂,但看他的脸色,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只见他动作轻缓地端枪上脸,开始朝着靠得最近的青皮子瞄准。
那只青皮子注意到老人的举动,发现枪管瞄向自己,像是觉察到了危险,掉头跑远一些。
但这一次,它没有立刻钻进林子,而是在跑出几步后,见老人没有动静,反而调转身形,低着脑袋,耷拉着尾巴又重新靠近一些,呜呜地凶叫着,不断地龇牙。
它若是跑了就跑了,偏偏又折返回来,那不是找死吗?
就在这时,老人果断开了一枪。
砰然声响中,枪口喷出一团火烟,卫淮没看见究竟打到哪儿,只见那青皮子陡然悲鸣一声,一下子摔倒在地,不断地踢蹬着,扬起一蓬蓬雪雾。
老人没有多看,第一时间忙着把枪收回,掏出火药、铅弹进行装填。
那只青皮子踢蹬了几下,很快就没了动静,死得那么快,卫淮估计,十有八九是打中脑袋之类的要害了。
打死了一只,总该知道怕了吧!?
但让卫淮没想到的是,那枪声和青皮子的几声悲鸣,并没有让剩下的青皮子慌忙逃窜,倒像是凶性被激发出来了一样,纷纷跑远一些,它们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回头凶狠地盯着两人,都呜呜凶叫着,不停地龇牙。
有几只青皮子一双前腿搭在雪地上,长伸着脑袋,将前半截身躯压得很低。
往枪管里用签子捅着火药的老人,瞟了眼那些青皮子,出声提醒:“这些青皮子,要冲上来了,爷们,小心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的青皮子还没动,后边的围栏反倒先有了动静,那是一声瘆人的狼嚎。
两人本能地侧身朝后面看去,见一头比其余青皮子更为强壮的青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围栏后面的林子,正迅捷地从林子里冲出。
到了围栏外面,那只青皮子纵身一跃,轻巧无比地从围栏间隙中蹿跃进来。
霎时间,驯鹿群大惊,
这围栏,木头并没有捆扎得多严密,也没有多高。
卫淮问过老人,为什么不弄得严密一些,防范野兽,老人说,驯鹿属于森林,它们向往自由,尤其到了冬季,白天黑夜几乎都在刨雪找东西吃,本来就越来越瘦了,像公社那些人一样拉上铁丝网将驯鹿关在里面,是养不好驯鹿的。
还有一个原因,每隔一段时间,周边林子里的食物被吃得差不多了,就得换个地方,也不想每到一个地方,就砍倒一大片树来建造围栏。
眼前这个围栏,还是他们去年迁到这里的时候弄的,那时候是四五月份,正是驯鹿产崽的时候,围栏是用来拴幼崽的,幼崽被留在营地,鹿群就会每天都归来,省得隔三差五去找。
也用来割鹿茸,骟雄鹿时的拴捆。
鄂伦春人敬畏山林,就连柴火,除非是实在找不到或是搭撮罗子要用,不然都只是砍那些干枯的树木。
就连迁移的时候,搭撮罗子的那些木头也会被仔细收捡留下,下次来的时候再用。
那只闯入的青皮子毫不停留,直扑向一只半大的驯鹿。
一只雄壮的驯鹿反应不慢,当即闷头撞向那只青皮子。
身为雄鹿,它有护卫的职责。
奈何,那对在树干上打磨得光滑尖锐的有多个分叉的漂亮鹿角,已经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不知道脱落在什么地方,不再那么威武。
即使如此,那只青皮子,也被惊得赶紧放弃半大的驯鹿,窜跳到一旁,刚一避开,立马灵敏地一个转向,再次扑向那只半大的驯鹿。
而在围栏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青皮子,也在这时纷纷朝着围栏狂冲过来,连上打死的那只,围栏外有六只,围栏里有一只。
这次来的青皮子,共计八只。
提着斧头看着前后出现的青皮子,卫淮在一瞬间觉得,这像是一场预谋,让他心里发寒,只觉得这些青皮子,比想象中狡猾、凶猛。
看到驯鹿被攻击,老人给枪装好弹药,试图瞄准。
可鹿群被追得左冲右突,反倒为冲入鹿群的青皮子,提供了最好的遮掩,他根本寻不到机会。
身后的几只青皮子又已经扑近,他又不得不调转枪口试图驱赶数量更多的青皮子。
然而,那些青皮子在这种时候,哪里会傻乎乎地往火堆边窜,纷纷朝着围栏里乱窜的鹿群冲来。
青皮子奔跑速度迅捷,老人又上了年纪,他又开的一枪,除了将狼群惊得一愣,稍稍阻了一下冲势,再没别的作用。
霎时间,那些青皮子,纷纷窜进围栏里,惊得驯鹿越发混乱,有几只大一点的,从围栏跌跌撞撞地蹿跃出去,冲向外面的林子。
留下十多只没能跳出去的,被青皮子追得四下冲撞,烧着的三堆篝火,倒有两堆被鹿群踢散,在雪地上很快熄灭,卫淮和还没能给老洋炮装上弹药的老人,也不得不避到一旁。
眼看围栏内乱成一团糟,老人摸过去将围栏门打开,干脆让驯鹿跑出去,免得踩踏冲撞,还能自行逃命。
围栏门一开,剩下的驯鹿蜂蛹而出,老人被其中一只闷头往外钻的驯鹿的鹿角,勾住了身上的苏恩,也被拖拽着带出围栏外老远,幸好到了外面,鹿角齐根断掉,才掉到雪地上。
也不知道老人有没有被伤到,他手中没来得及装填弹药的老洋炮也不知道甩什么地方去了。
驯鹿们转眼间就跑了出去,但还是有一只驯鹿被青皮子给拦下了。
那是一只母鹿,腿脚似乎曾被伤过,跑得不利索,最先被盯上。
这些青皮子,它们似乎随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配合得极好。
其中四只青皮子追上那只腿有些瘸的母鹿,一直闷头咬在它鼻子上,另外两只青皮子,围着肚子下口就咬,还有一只青皮子,咬的是母鹿的左前腿。
尽管它力气不小,也被四只青皮子给生生拖住,发出阵阵尖锐的惨叫声,剩下的三只也一拥而上,上下其口,更是无法动弹了。
围栏里,转眼间就只剩下那些青皮子、被拖倒趴在地上的母鹿和卫淮。
他本来还想着,有火堆,有人守着,这些青皮子不敢贸然进攻,却哪里想得到,即使被猎杀了一只,这些青皮子还能如此凶残,事情完全跟预想的不一样。
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只驯鹿被生生咬死而没有丝毫作为,会多被人看不起,那还配留在这里吗?
雄起……给老子雄起!!
卫淮心里呐喊着,把心一横,跑向火堆,左手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柈子,右手提着大斧,就朝着那几只围攻母鹿的青皮子冲了过去。
第23章
是个爷们
很多时候做出的决定,其实是别无选择,或者说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如此时的卫淮。
在此之前,他甚至没见过青皮子,现在冲上去,靠的只是自己给自己逼出来的一股子莽劲。
他狂乱地挥舞着手中的斧头和火把,啊啊啊地怪叫着,冲着那些青皮子乱打乱劈,状如疯魔。
刚把母鹿按趴下的青皮子,被惊得纷纷窜跳开来。
那只驯鹿也有了起身的机会,挣扎着站起来,瘸着腿冲出围栏。
但眼看着到嘴的猎物,这些青皮子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惊跳到两侧的青皮子,立马朝着母鹿冲去。
都已经豁出去,卫淮哪还会让它们得逞,当即追了出去。
被它一追,朝着母鹿追去的五只青皮子,有四只被惊得窜逃到一旁。
最前面那只青皮子,卫淮眼看追不上,又快要咬到驯鹿,他没有多想,将手中那根已经在挥舞中熄灭火焰,但还在冒着火烟的木柴柈子,朝着那只青皮子狠狠地甩了出去。
觉察到有东西朝自己砸来,那只青皮子被吓得夹住尾巴,身体也跟着一缩,趴在地上。
木柴柈子没能打中那只青皮子,但它刚准备站起来,卫淮已经冲到身后,那股子凶狠劲一下子爆发出来,没有去追驯鹿,也没有躲避,只是身子一拧,竟是生猛地朝着卫淮反扑过来。
卫淮心里大惊,本能地用手中抓着的斧头朝着扑来的黑影就斜劈过去。
砰……
他只觉得自己手中的斧头结结实实地受阻,那只青皮子怪叫着,被砸得摔在雪地上。
卫淮正准备上去再给它两斧头,眼角余光忽然看到有青皮子朝他袭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跳往一旁躲避,可还是晚了一步,只觉得肩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满全身。
是那只最先冲入围栏的最强壮的青皮子。
它一口咬住卫淮的肩膀,顺势将卫淮扑得仰面倒在雪地上。
趁着卫淮还没反应过来,咬着卫淮肩膀的嘴巴一松,又朝着卫淮咽喉咬来。
速度之快,这可让卫淮有点措手不及,他只能侧头躲避这致命的一口。
这一口没咬在他的脖子上,咬在军大衣毛领上。
一下口,那青皮子就死命地咬着,疯狂地甩动着脑袋,力道大得惊人。
只听得耳边传来接连的裂帛声,毛领被青皮子给撕开个豁口。
但这也让卫淮有了反应的时间,决不能让这青皮子再朝自己下口,要是真结实地挨上一下,不死也要掉块肉。
眼看着这只青皮子又一口朝自己咬来,卫淮干脆左手绕过它脖子一揽,将青皮子的脖子给使劲夹在咯吱窝里,跟着腰身腿脚发力,猛地一翻,把青皮子给按趴在雪地上。
就在这时候,小腿的位置又传来让他几乎窒息的疼痛,那里被另外一只青皮子给咬住了。
随眼一扫,看着周边朝着自己扑来的青皮子,卫淮心里也凉到了极点。
但这种时候撒手,恐怕只会死得更快。
命在旦夕,他只能选择搏命了,先解决被压住的这只。
看着被自己短暂控制住,还在猛力挣扎,试图犟脱出去的青皮子,卫淮再次扬起手中的斧头,朝着它脊梁骨就劈了下去。
一斧头,两斧头,三斧头……
卫淮发狠地劈着,被他咯吱窝死命夹着的青皮子也跟着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他疯狂地劈砍着,不知道劈了几斧头,只觉得自己后背上又被捞了几口,直到被他搂着的青皮子没了动静。
而其余的青皮子,却是呜咽着退避开来,没有再上来撕咬他。
在卫淮站起来的时候,剩下的几只青皮子,掉头奔入黑黢黢的林木间,转眼不见了踪影。
他提着斧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警惕地看着周围,见周围彻底没了动静,这才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跟着躺倒。
就刚才那一番爆发折腾,他觉得自己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浑身酸软无力。
只有那如沙般飞扬下来的雪花落到脸上,带来的冰凉,让卫淮觉得自己还活着,不是在做梦。
他心里莫名地轻松下来,那一阵劈砍,像是将自己心里这些年积攒的压抑一下子给释放出来一样。
所以,当老人一瘸一拐呼喊着走到卫淮身边,那条白色母狗不再叫唤以后,藏在撮罗子里的女人孩子跑到他面前的时候,火光中,看到他在笑。
这笑容,看得众人一脸莫名其妙。
老人率先接过手电筒,检查着卫淮的伤势,除了看到他小腿部位在冒血,身上的军大衣被撕扯得好几处棉花都翻出来外,并没有看到要命的伤势。
老人松了口气:“爷们,你感觉咋样?”
卫淮摆摆手:“大爷,我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