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汌仿佛游离在这个关系网之外。”亓弋放下了笔,又夹了一口青菜来吃。
“你吃点儿肉啊,老吃菜叶子怎么行。”海同深不自主地关心起亓弋来。
亓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饭盒,说:“那个……我不吃内脏。”
“咝……你早说啊!”海同深从亓弋手中拿过他的筷子,把自己饭盒里还没动过的红烧肉全都夹到他的饭盒里。
“我吃不了这么多。”
“吃不了剩着。”海同深把筷子放回亓弋手中,问道,“什么内脏都不吃?”
“嗯,不吃。”
“那你错过了好多美味。欸你知道吗?美食街有一家烧烤店,那家的羊腰子是一绝。”海同深看亓弋面露难色,连忙停住了话,试探着问道,“听都不能听?”
“你还是说案子吧。”亓弋又喝了口水。
“对不起,下次注意。”海同深把亓弋饭盒里所有的爆炒鸡胗都扒到了自己饭盒里,把话题转回了案子上,“刚才路上濛姐给我发消息,那个跟张聪关系很好的狱友王根在出狱之后不久就因车祸意外去世了。”
“这么巧吗?”亓弋喃喃道,旋即就给出了否定答案,“不,不是巧合。”
海同深:“我也觉得不是巧合。所以我让宗哥去调了这位王根的资料,等拿到他车祸的详情我们就能知道了。而且,李汌也并没有游离在这条线外。”
亓弋立刻接话:“绿水鬼!”
“对。”海同深点头。
亓弋拿笔在李汌和阿岗、梭盛之间连了条线。
“但是……”亓弋似有不解,盯着纸上的几个名字发起了呆。
“但是什么?”海同深追问。
亓弋沉默片刻,道:“没什么,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海同深知道又是那些“不能回答”的内容,于是说道:“你也歇歇吧,不急在这一会儿了。”
“这话应该跟你说吧,你多久没睡觉了?”
“亓支,我可以理解为……”海同深稍稍靠近亓弋,低声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亓弋面不改色,淡然说道:“我暂时把你这种行为理解为缺觉导致的行为混乱。否则,在你靠近的那一刻我就出拳了。”
海同深笑笑,靠回到椅背上:“不闹你了,好好吃饭。吃完饭你去打电话,我去等消息。今晚不审讯,明天养好精神再说。”
第十八章
再次进入审讯室的时候,双方的心态都有了变化。这一次面对亓弋,张聪已经完全不再恐惧,他看向亓弋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甚至挑衅般率先开了口:“警官好啊,又打算等我毒瘾发作的时候再逼问我吗?”
亓弋并未被激怒,反而游刃有余地回答起来:“放心,今天不逼问你。”
“你再厉害,不过就是个警察,你没办法随心所欲,更不能让我死在这里。”张聪猖狂地说道。
亓弋挑了下眉,说:“你说得没错。但是,你现在坐在约束椅上,而我,在审讯你。张聪,不要自作聪明,现在才第一步而已。”
张聪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亓弋也不打算跟他多费口舌,直接说道:“王根死了,你知道吗?”
一瞬间,张聪的表情凝滞了。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王根的背景了。”亓弋用一根手指挑开桌上的文件夹,从里面捏出一份档案,缓缓说道,“王根,男,霁州省俞江市人,祖籍云曲省。先后因容留他人吸毒入狱一年,因携带毒品入狱十年,出狱后不久又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六年。他不到四十年的人生里,有十七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这样的人,在号里是老油条了。你觉得一个吸毒杀人的人,凭什么会在一众坐牢的生瓜蛋子中看中了你,并且跟你掏心掏肺地成为好朋友?仅仅因为你们都是云曲人吗?他祖籍是云曲不假,可他从没去过云曲,他那一口半像不像的云曲普通话,不过是之前跟云曲人学的而已。你在俞江最辉煌的十年,他是在牢里度过的,他说他久闻你的大名,你还就真的信了?”
张聪愣愣地看向亓弋,没有出声。
“知道王根怎么死的吗?”亓弋接着说道,“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走在路上好好的就被车撞了,还被反复碾压。凶手在确认他死透了之后驾车逃离现场,至今尚未归案。你猜猜,这司机逃到哪里去了?是遥城,还是直接到了克钦邦?你说,如果我们真的没有办法给你定罪,你离开警局之后会不会跟王根有同样的结局?”
“你骗人!”张聪叫喊着,旋即扭过头看向海同深,“警官!我要听你说!”
海同深冷笑一声,道:“行,那就我来说。在王根服刑期间有一个自称是他表妹的人,每周都会去看他,会跟他说最近在看什么书,有遇到什么新鲜事。可是这位女士,在王根出狱之后不久也消失不见了,经过查证,王根确实有一位表妹,但这人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出国定居,多年未曾回过国。很明显,那个每周去看王根的人并不是他的表妹,只是顶了他表妹的名字身份而已。你觉得会有谁这么关心王根,又害怕被人发现身份?”
张聪冷汗涔涔,既惊恐又难以置信,他强压着心中的情绪说道:“那你们查啊!问我做什么?”
“嗐,不过是闲聊而已。”海同深故作随意地往后靠了靠,“反正你也不打算交代,我们也拿不到实质性证据,但是程序还是要走的,所以就聊一聊呗。”
“你诓我!你们合起伙来诓我!”张聪喊道。
“那天给你讲了个多年前的故事,今天再给你讲个最近的故事。”亓弋把桌上的文件夹合上,“坤木是努珀的手下你应该清楚,但六年前努珀已经从DK手下自立门户,你以为你还挂在DK门下,可实际上你已经自动归属为努珀阵营,所以,当年李汌举报你根本就不只是他一人的一时兴起,而是由克钦邦局势动荡所引起的连锁反应。李汌一手握着你这条线的大资源,同时又搭上了温东线上的人,为什么非要断了自己的一半货源来举报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傻缺才干的事,李汌会干吗?”
“你……你怎么知道他搭上了温东?!”
亓弋:“我是警察,你觉得有什么是警察查不到的事情?”
“不、不可能!”
“我不仅知道李汌搭上了温东那条线,我还知道钟艾然实际上是阿岗的人,也就是温东线上的人。所以——”亓弋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道,“所以这次是谁要害你,你心里有数了吗?”
“不是的!没有人要害我!”张聪仍然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亓弋没有打算给张聪缓和情绪和整理思绪的机会,直接说道:“来吧,我帮你梳理一下。六年前努珀带着坤木等一众得力手下自立门户,将原本无法撼动的DK集团拉下神坛,克钦邦从原本的两家对垒变成了三足鼎立。国内禁毒形势越发严峻,他们铺货也越来越艰难,因为地处南北交界,霁州省是绝对的咽喉要道,谁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尤其是准备趁着DK集团内讧而上位的温东。温东把开拓内地市场的任务交给了他最信任的手下梭盛,而梭盛则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阿岗,恰好那个时候李汌在你手下日渐得势,阿岗便找机会勾住了李汌,李汌就此搭上了阿岗这条线。你当时大概不知道克钦邦发生了什么,但你作为一直在为DK做事的人,又在克钦邦待了那么多年,你一
定知道,DK跟温东一向不对付。李汌作为你的手下,私自搭上了温东,这件事早晚会被DK知道,到时候你将面对的会是你承受不起的狂风暴雨,所以你找上李汌,让他立刻切断和阿岗的联络。可是那时被眼前利益冲昏头脑的李汌是绝对不会听你的话的,所以你们俩爆发了非常剧烈的争吵,不欢而散。而在那之后,你处处想办法折腾李汌,李汌几乎走投无路,主动联系了阿岗,让阿岗救他。于是,阿岗就给他支了一招,让他举报你入狱。李汌以为阿岗是真心为他,对阿岗更加信任,但说到底,李汌不过也是枚棋子而已。阿岗这样挑唆,为的就是趁着克钦邦混乱之时抢占本市地盘,你进去了,无论是DK还是努珀,都会暂时与你切断联系,同时想办法从别的通路供货,而这
个时间差,就为阿岗提供了绝佳的机会。事实证明,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这种事情在别的地方发生过许多次了,所以你心里很清楚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亓弋拿起纸杯喝了口水,又等了大约五分钟,见张聪仍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轻轻碰了下海同深,海同深会意,说道:“当年你进局子的事说完了,那我就再说说你在里面这些年的事吧。刚才我说过了,王根那位假冒表妹每周都会去看他,跟他聊各种事情,虽然所有对话都在狱警的监督下进行,但如果有人提前与王根对过暗号呢?如果他们能把各种生活中的事情转化为只有他们能理解的黑话,那么王根就不是无法跟外界联系,而是每周都在跟外界更新他在里面的状态,又或者,是在向外面更新你的状态,同时接收外面的指令。你以为的王根对你的掏心掏肺,其实是故意为之。包括他在狱中曾经读过的生物学的书籍,就包括了同卵双胞胎DNA序列相同,只有指纹有
区别这一点。你以为你是凑巧看见的,实际上,这是他让你看见的。他杜撰了一个从小处处被偏爱的兄长,他告诉你,他数次入狱不赖别人,就是他哥造成的。在听到他哥抢走了他的人生这句话时,你心里是不是也同样涌起了一个想法,是张明抢走了你的人生?最后是什么推动你下了决心要杀李汌的?是不是因为你意外得知了王根并非‘过失致人死亡’,而是有目的地想杀人,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和律师的帮忙,故意杀人变成了过失致人死亡,原本的死刑变成了短短六年的有期徒刑?用六年的有期徒刑换来自己解气痛快的后半生,你心动了。但是他没告诉你的是,他的所谓‘过失致人死亡’是真的,是有人帮他完成的。而帮他的目的,就是把他送进监狱,让他成为你的狱友,
教唆你在出狱之后杀人。”
“不可能!”张聪浑身发抖,激动地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其实最开始,我也觉得这事不可能。”海同深说道,“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让你杀个人,而且如果你不受诱惑,岂不是白费了王根和他背后人的心血了吗?但后来仔细想想,这确实是个多赢的局面。只要送一个人进监狱,就可以同时除掉你、李汌和钟艾然,而且完全不会被怀疑。”
话到此处,张聪即使再傻也能明白,自己早就是弃子了。
亓弋看张聪情绪起伏明显,也不着急,缓缓站起身说道:“故事讲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走出审讯室,亓弋长出了一口气,跟着出来的海同深见状问道:“你觉得他信了多少?”
亓弋回答:“信了多少都无所谓,只要让他心里有疑惑就够了。”
“怎么说?”
“DK是什么样的人,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张聪一定知道。DK手下从来没有弃子,因为被放弃的都死了。”亓弋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天气凉了该添衣了”,海同深不由得抬起眼看向亓弋,可亓弋依旧面色平静。常锋和宋宇涛这时从观察室中出来迎接,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亓弋审讯,或者说,他们从来没有让亓弋审讯过。不过这一次,在旁观了亓弋的审讯之后,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亓弋不是草包,而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还不如亓弋。
就连一直耿耿于怀的宋宇涛在见到亓弋之后,也终于别扭地叫了他一声“亓支”。
亓弋仍是那副并不在意的模样,向宋宇涛轻轻点头示意,常锋连忙打圆场道:“审讯辛苦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亓弋摇头:“张聪心理防线基本已经崩溃了,先晾他一会儿,我跟海支再去审……审他……”
常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亓弋:“哟,你怎么了?”
海同深一直站在亓弋身后,见他身形微晃,也连忙托住他。
亓弋轻巧地躲开了常锋的手,而后摇摇头:“没事,话说多了。”
“话说多了至于晕成这样吗?”海同深连忙扶着亓弋进了观察室,让他坐到椅子上,“瞧你这脸白的,什么情况啊?”
亓弋缓了缓,终于挨过了那一阵眩晕,才低声说道:“没事,好多了。”
常锋端了水给亓弋,道:“钟艾然这边我和宋宇涛审就行,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跟你说的,你别熬了。”
“我歇会儿就好,你们先出去吧。”亓弋接过水杯,却并没有喝,只轻轻握在手里。
常锋和宋宇涛也知道这关系并不是一时就能缓和的,便也没太坚持,只是临出门时又多叮嘱了几句。海同深等他们二人出去之后把门关好,转身回来。
“你怎么不出去?”亓弋问。
“我认为我并不在你刚才说的‘你们’之列。”海同深脱了外套放到亓弋身上,说,“盖上,睡一会儿。”
“我不困。”
海同深无视了亓弋的嘴硬,把椅子挪成一排,按着他躺了下来:“昨晚上没睡吧?这会儿熬鹰已经没意义了,知道你着急,但也别折磨自己。你先睡一会儿,我也整理整理思路。”
海同深知道亓弋从来不去队里的休息室,所以才让他在观察室的椅子上凑合歇歇。虽然不舒服,但总归是能躺着的。
亓弋最终还是听话地闭上眼,很快坠入了黑暗的梦境。然而这一次,他被一股难以描述的温柔包裹住,耳畔身边那些曾经困扰他的幻象呓语都变得模糊不清,不再扰人。他循着那温柔的气息,想要抓住这对抗噩梦的“宝物”,却总也找不到源头,那温柔似乎无处不在。
亓弋是被海同深叫醒的。
“缓一会儿再起。”海同深的声音轻柔得仿佛在呢喃,“你又做噩梦了吧?慢慢来,等心率降下来再动。”
亓弋本能地想否认,但手表自带的心率监测已经闪了红灯,自己能看到,海同深自然也能看到。他按掉手表上的提醒,缓缓坐起身来。“我睡了多久?”亓弋问。
“一个多小时。”海同深轻笑一声,“刚开始还好好的,我就出去接个电话的工夫,再回来你就又跟那天似的,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我怕再不把你叫醒,你就真的心动过速厥过去了,我可不会急救。”
亓弋弓着身,把手肘撑在膝盖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别跟别人说。尤其是廖厅。”
“说什么?说你睡觉做噩梦?还是说你昨天一宿没睡险些把自己熬晕了?”
“我昨晚睡了。”亓弋反驳。
“行,不承认就不承认呗,反正难受的是你自己。”海同深指了指亓弋身上,“这么喜欢我的衣服?”
亓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把海同深的外套卷在怀里。有那么一瞬,亓弋恍惚觉得这件外套就是在梦中把自己包裹起来的那“温柔”。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时,亓弋开始恐慌,他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塞回给海同深,甩下一句“我去洗脸”,就踉跄着夺门而出。
海同深把外套放在手里掂了掂,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亓弋才从外面回来,他并没有解释自己去做了什么,只是抱着手臂站在单面镜前,死死盯着张聪。
“你看出什么来了?”海同深问。
亓弋:“一会儿我自己去审他。”
“为什么?”海同深问。
亓弋并没有回答海同深的问题,而是直接说:“我打了报告,上面也批了。还有,钟艾然很快就会被归还属地羁押,常锋他们也不用再审讯,在这之前如果你有什么关于命案的事情想要向他确认,得尽快去问,之后就不方便了。我估计走完手续大概两三天吧,到时候云曲警方直接来接人。”
“好吧。”海同深起身准备往外走,“我去交代一下,不打扰你了。”
“等等。”亓弋拦住马上走到门口的海同深,转过身来低声说道,“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没有逼问你那些你没办法回答的事情?还是谢我让你踏实睡了一个小时?如果是前者,那是我之前答应过你的,你不必道谢。如果是后者……”海同深向前迈了一步,靠近亓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亓弋,我不想听你说谢谢,案子结束之后我想要个方向。”
“什么方向?”
“你是打算让我止步于此,还是允许我再向前迈一步。这个决定权在你,所以我需要你给我指明方向。”海同深说完之后没做停留,直接走出了观察室。
亓弋木然地站在观察室内,过了许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第十九章
审讯室内。
张聪见亓弋一个人进来,明显有些意外。与正规审讯不同,亓弋拉了把椅子坐到张聪身边,他并没有说话,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二郎腿,手中把玩着之前海同深送给他的指尖陀螺。两个人安静地对坐了十多分钟,直到手中的指尖陀螺缓缓停下,亓弋才掀起眼皮看向张聪,用并不大的声音问道:“想清楚了吗?”
只这几个字,就又把张聪拉到了无尽的恐惧之中。理智上,他知道亓弋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从亓弋身上传出来的压迫感却强大到无法忽视,让张聪没有办法用理智压制住心里的恐惧。
“我……我想什么?”张聪的声带都发紧了。
“你不知道该想什么吗?”亓弋轻飘飘地说道,“既然都知道自己是被丢弃的棋子,为什么还死咬着不说?告诉我你做了什么,这是你现在唯一的出路。”
张聪那些戾气和桀骜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迟疑:“不……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我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亓弋逼问道,“明明知道自己的处境,却仍然咬着牙不说,是为什么呢?因为担心杜妙?”
张聪已经开始冒汗了。
亓弋趁势加压:“你很清楚DK的手下都是什么样的人,你其实心里也明白,从当年你被抓的那一刻起,DK那边就已经放弃了你。但是——”话到此处,亓弋却收住了声。
张聪身子微微前倾,急迫地想知道亓弋接下来要说的话,亓弋却不紧不慢的,又拨动了一下手中的指尖陀螺。
“你……你说啊!但是什么?!”
亓弋认真地打量着手中的指尖陀螺,半晌才说道:“张聪,听我说话是有代价的。”
“你想要什么?我能做到的都可以!”张聪迫不及待起来。亓弋却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张聪终于找回理智,他怔怔道:“不,你这是在诱供。”
“是吗?”亓弋依旧淡然,“可我觉得这是一种交换,我们彼此交换对方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张聪问。
“克钦邦,DK,杜妙。”亓弋拉长了间隔,留下一个明显的停顿之后,才缓缓吐出了两个名字,“敏格和密昂。”
张聪的瞳孔骤缩,警惕地看向亓弋:“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亓弋问:“所以,这个交换公平吗?”
张聪已经彻底被眼前的这个警察吓傻了。他隐藏了十多年的,就连在克钦邦都无人知晓的秘密,就这样被猛然掀开,并作为筹码放在了赌桌上。从亓弋说出这两个名字起,张聪就已经输掉了这场赌局,接下来的一切,无论愿与不愿,最终都会按照亓弋的意愿进行下去。在极度的惊慌和恐惧之中,张聪心底却倏然冒出一丝庆幸——庆幸此刻跟他说这件事的人是个警察,而不是那些刀尖舔血的毒枭,否则他不会只听到一个名字,而是见到被捆绑虐待的真人,甚至是,肢体的一部分。
“我好像没的选了。”张聪颓然道。
“你当然可以再挣扎一下,我给你时间思考。”亓弋说道,“在你思考期间,我可以把刚才没说完的话先告诉你,这是我的诚意。不过你该明白这诚意的代价是什么,所以你想听吗?”
张聪垂下头,低声说:“你说吧。”
“这就对了。”亓弋再次靠回到椅背上,开始说道,“我跟你说过,六年前努珀带着坤木自立门户,你入狱之后他们一定会切断跟你的联系,你入狱是李汌举报不假,但跟克钦邦的局势动荡脱不了干系,当时努珀带走了很多人,DK手下得力的人走了大半,但DK也绝对没有到慌不择路的境地,或者可以说,努珀的出走早在他的意料之内,而DK也早有打算。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跟你有一样出身的人,大部分都投在努珀手下,你们觉得大家是同病相怜,在国内互通有无,甚至还有些抱团取暖的意味。但实际上,这才是DK的手段。杜妙现在仍然在DK势力范围内的疗养院,和她一样的许多‘孵化者’也仍然被DK集团实际控制着,所以即便你们暂时听从努珀的指挥也
并无大碍,最终你们还是会回到DK手下。现在你明白坤木为什么用DK的方式联系你了吗?”
张聪听得一头雾水,半晌才将其中的关系梳理清楚:“坤木……并不是真的和努珀一心?”
“一心?谁给的钱多谁就能得人心,忠心这东西是最没用的。”亓弋不屑地说,“这是一盘非常大的棋局,棋盘上有太多的人命,而你,只是其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你所谓的功劳,在他们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他们最不缺的就是人。在你入狱服刑的那五年,俞江仍然有层出不穷的毒贩,从缅北来的毒品也仍然在黑市流通,你进去了,后面自然会有人接手。更何况,现在DK昏迷,曾经杜妙留下的功劳在后来人眼中也根本就是无用的。这种情况下,你应该知道,自己在出狱之后会面临什么。”
“横竖都是一死,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选择交代?”张聪还在垂死挣扎,“我不交代,你们就没有实证定我罪。”
亓弋道:“我们不是没有实证定你罪,而是不想到最后无口供定罪,因为那样你将会面临最严厉的惩罚,而我也不再有权限与你谈判,那么你最挂念的两个人后续会有什么遭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是老实交代问题,保下你想保的人,还是死扛到底,全家赴死,你想想清楚。”这话说完,亓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举到张聪面前。
张聪蓦地攥紧了拳,激动得双眼通红。
“你慢慢想吧,我们有的是耐心。不过既然我现在可以单独进来跟你谈条件,那么有一件事你该有所准备,这一次,如果你再犯毒瘾,可真的没有人救你了。”亓弋收好手机,不待张聪做出反应,径直离开了审讯室。
海同深并没有在观察室中,这让亓弋有些意外,就在他有些不知所措时,身后却传来海同深带着笑意的声音:“亓支找我啊?”
“没有。”亓弋转过身来回答。
“亓支可以解答我的疑惑吗?我现在就跟二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被海同深这样的自我嘲讽逗笑了,亓弋轻轻扬了下嘴角,说:“找个地方说话吧。”
“那……亓支愿不愿意忙里偷闲跟我轧马路?”海同深说着问话,却已经迈开脚向外走去。亓弋自然地跟上,二人前后走出市局,拐到了旁边的小路上,海同深安静地等着,直到已经远离了市局的监控范围,亓弋才说:“敏格和密昂是张聪的孩子。”
“这俩孩子现在在哪?”海同深问。
“还在克钦邦,但很安全。”
“你不是说毒贩都是亡命徒,没什么祸不及妻儿父母的概念吗?为什么你笃定张聪会因为这俩孩子而向我们坦白?”
“因为他没的选了。”亓弋说,“他早就走上了这条路,却还是选择跟人生下这俩孩子,并将他们藏起来,这就证明张聪并不是疯癫到泯灭人性,所以孩子一定是他的软肋。事情发展到现在,在俞江的我都已经拿到了敏格和密昂的照片,那么在克钦邦的DK团伙,想要找这样一对龙凤胎也肯定不是难事。我们会尽全力保证这俩孩子的安全,但毒贩却不会,斩草除根才是他们的习惯。”
“可这还是太危险,我们不一定真的保护得了这俩孩子,毕竟那地方不在我国境内。”海同深说。
“张聪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盘棋上根本就无足轻重,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死活,反而留在国内跟我们配合,他还能活得有希望一点。”
“这盘棋到底有多大?”
“非常大。”亓弋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DK是克钦邦最大的毒枭,他手下有许多人,也有培养起来的可以独当一面的接班人,在他昏迷之后自然有人会接手。我之前一直想不通,这盘棋为什么要把钟艾然拉进来,他和王根不一样,他不太是那种炮灰类型的人物,毕竟他能直接和阿岗对话,在温东那边已经算是地位不低的了。但是刚才审讯之后我才终于把这盘棋算清楚。按照DK集团的规矩,张聪这样的人出狱之后是要被清理掉的,但是因为之前他们损失了太多人员,包括扎在咱们内部的钉子也都被拔了出去,他们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所以他们用了这样的方式,让张聪自己犯在我们手里。”
“张聪犯在我们手里对他们难道就有好处?他们就不怕张聪把他们都供出来?”
亓弋轻轻摇头:“张聪知道的事情五年前就已经交代干净了,五年前没有受牵连的人现在也不会再因为张聪而落到我们手中,但如果张聪出来,他一定会再找回原来的路。”
海同深想了想,接话道:“除非张聪有能耐直接逃回克钦邦并且再也不回国,否则他要么是死于意外,要么是犯在我们手里。而且其实他逃回克钦邦也并不安全,毕竟坐了五年牢,他很容易就被怀疑是我们的暗线然后被秘密处理掉。”
“没错。张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出狱之后并没有着急往南边跑。”亓弋继续分析,“所以现在很明确,是DK那边要处理掉张聪,同时,他们的另一个目标是李汌。李汌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他当初的举报其实扰乱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把警方拖入毒贩的斗争之中并不是明智之举,努珀当年兵行险着走了这么一条路,确实是成功了,但也留下了隐患。无论是现在已经站稳脚跟的努珀还是因此不得已断尾的DK,都不会留李汌太久。张聪出狱,他跟李汌原本就有旧仇,稍微挑唆一番,张聪果然上钩了。”
“这我都能明白,那钟艾然呢?他真的不是炮灰?”海同深又抛出一个问题。
“不是。我自然有我判断的理由,只是目前不能跟你说。”亓弋轻轻摇了摇头。
海同深似乎没有感受到亓弋细微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道:“让王根教唆张聪在出狱之后杀了李汌,同时借用梭盛的名义让钟艾然去给张聪送货,所以那个在我们抓捕钟艾然和张聪时在对面楼观察的人,应该是DK的手下;那个一直以王根表妹身份探监的,应该也是DK的人。”
亓弋强迫自己把思路拽回来,说道:“我只有一点不明白,王根到底是怎么安插进去的。”
“属地原则。”海同深简单解释道,“本市的看守所一般都有对接的监狱,没有特殊情况大部分都是直接对接,所以只要在张聪确认收监之后把王根送到对应看守所去,就有极大的概率让他和张聪在同一个监狱服刑。至于监区分配……平潞大案顺着余森和金志浩拉下了一串人,公检法集体震荡,咱们市也没能幸免,换了一批人,又进去了一拨人。放一个犯人进入某一个监区这种看似随机的事情,可操作空间也并不是没有。五年前正是金志浩大展拳脚的时候,这事他能做到。而且说不定根本不止一个王根,或许还有刘根赵根之类的,只是没有派上用场罢了。”
“竟然是从那时候起就计划好了。”亓弋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