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的母妃不受宠,他自己也不受宠,住所是皇宫里这些皇子中最偏远的。
前些时日又被沈云见断了份例,此时天寒料峭,单薄的窗户纸根本不足以抵抗风寒。
沈殊寝殿外只有一个值守的小公公,坐在台阶上冻得哆哆嗦嗦直搓手。
沈云见从后窗口潜入沈殊寝殿,屋里一片寒凉,只有殿中央的暖炉里烧着几块将熄未熄的劣质碳。
驱不走冬夜的严寒,只能说聊胜于无。
沈殊已经睡了,身上压着两床被褥,整个人窝在床角,蜷缩成一团,小脸煞白,看起来有些可怜。
沈云见堂而皇之地走到沈殊床边,坐了下来。
抬手按住了沈殊的眉心。
很快,一无所知的沈殊,就做起了梦。
他梦见自己在赈灾队伍开拔的当天早上,自告奋勇地请求去往南方。
同行的还有被沈云见派出去的杜黎。
两人一路恩恩爱爱到了南方受灾的城池,看见了满城痛苦不堪受尽折磨的百姓。
看见了城墙外堆积如山的尸体。
偌大的万人坑里燃烧着烈火,灰烬飘在空中,刺鼻的灼烧气息在鼻腔间萦绕。
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跪倒在赈灾队伍前,请求沈殊救救她的孩子。
沈殊被如此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吓得开始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但挣扎无果,那骇人的场景依旧一幕幕往沈殊脑子里钻。
很快,他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戴起面巾,和杜黎一起穿梭于那些溃烂的病患之间,为他们熬药,送药。
那些重症者身上的溃烂就赤裸裸地暴露在沈殊眼前。
无比真实。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方圆所有医馆的大夫,京中同行的太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没多久,杜黎也跟着病了。
但许是沈殊体质特殊,一直不曾有过任何症状。
于是他开始亲眼看着杜黎在高热之后,浑身发起红疹。
在红疹弥漫后,开始逐渐溃烂。
那种心酸无力和绝望就在沈殊心头萦绕,一切仿佛并非梦境,真实的沈殊开始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就在他以为自己和杜黎都要在这里完蛋了的时候。
画面一转,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沈殊面前,脸色冷漠地指挥着沈殊开始配药。
沈殊看见那老头开始拿重症的杜黎试药。
起初他是一万个不愿意,但后来杜黎状态急转直下,眼看就要一命呜呼,沈殊也不得已同意了那老头在杜黎身上试药。
所幸,杜黎竟意外的开始有了好转。
溃烂的皮肤不再化脓,开始结痂,持续不断的高热也开始渐渐缓解。
他在焦心忧虑中,看着杜黎一天天好转。
而那些药也正式投放进了百姓中。
接着画面又是一转。
尸骸遍野的场景不见了。
他们坐上了返京的马车。
身后是无数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声呐喊,皇帝万岁,七殿下千岁。
呐喊声震耳欲聋,绵延不绝,一直到沈殊的马车出了城,还依稀浮于耳边。
因为他舍生取义奔走于灾情前线,又妥善处理了这桩大事,回京后,便受了皇帝的嘉奖,换了居住的宫殿,连带着他的母妃都升了位分。
朝中开始有赏识他的官员,主动向他示好。
而最主要的是,他得到了摄政王宁澈的另眼相看。
梦境飘忽不定,很多画面开始在沈殊面前一晃而过。
他看见了二皇子被车裂。
看见了四皇子被逐出京城,贬为庶民。
看见了沈云见奔赴战场被万箭穿心钉死在城门之上,还落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看见摄政王宁澈患病,在重华殿上一口鲜血喷出数尺远,此后便出了宫,居于摄政王府,不再问世事。
不足一年,便薨于府中。
看见皇帝的灵幡高高挂起,整个京城一片素白。
最终,看见自己,坐在了重华殿的最高处,受万人朝拜。
........
沈殊从睡梦中惊醒时,出了一身冷汗。
人大多数时候做梦,在醒来后,都是很难记得清楚梦境的。
但沈殊在躺在床上时,昨夜在梦中的一幕幕却依旧清晰的在脑海中萦绕,久久挥之不去。
于是他猛然意识到,这或许并非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
这很有可能,是天机泄露,是预兆,是仙人托梦。
更是他这辈子能走上皇权之巅的最大契机。
沈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喊道:
“赵从安!”
坐在门外昏昏欲睡的小太监听到召唤,连忙从地上站起来,推门磕磕绊绊跑进殿内:
“殿下!奴才在!”
沈殊看着赵从安的步伐,竟与他梦中别无二致。
整个人心跳疯狂加速。
他咽了口口水:
“什么时辰了?”
他边问,边在心中默念:
果不其然,赵从安看了眼院外的日晷,对沈殊道:
“回殿下的话,还有一刻钟便辰时了,今日赈灾队伍开拔,殿下可要去送行?”
一字不差。
第89章
江山归你,你归我(十九)
沈云见身为一国储君,自然是要亲自送赈灾队伍去城门口的。
他甚至都没亲自传唤杜黎,只往国公府去了一封飞鸽传书。
杜黎先前被沈云见捅了一剑又一剑,如今还没康复,却也不敢违背沈云见的命令,天还没见亮,便匆匆赶到了城门外。
沈云见等在集结整齐的队伍前,和站在队伍中央的宁澈视线纠缠,眉来眼去,眉目传情。
辰时已过,宁澈却还未看到沈殊的身影,他蹙了蹙眉,用眼神询问沈云见。
沈云见前脚刚回了宁澈一个安心的眼神,后脚沈殊便匆匆忙忙出现在了宫道尽头。
身后跟着赵从安,赵从安肩上还背着两个包袱。
宁澈和沈云见对视一眼,偷偷在无人看见的对方,对着沈云见竖了个大拇指。
沈殊大老远脚步急迫地走到宁澈面前,行了晚辈礼,开门见山道:
“南方灾情严重,吾愿自请前去!望王叔向父皇禀奏,求父皇恩准!”
没人会在意皇帝恩不恩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宁澈点头,便是皇帝恩准。
宁澈看着沈殊:
“不准。”
沈殊抬头:“为何?”
宁澈开口,神色淡淡:
“南方疫情成灾,死伤无数,并非玩闹,七殿下一不懂医,二不曾救过灾,帮不上忙是小,万一出了岔子,本王如何向圣上交代?”
沈殊自知没有办差的经验,但他知道,只要自己够坚定,他肯定能去。
因为此时此刻,就连宁澈说出的这一番话,都和他昨夜的梦境无异。
沈殊当即跪地,对着重华殿方向叩首:
“南方千万百姓受灾,儿臣痛心疾首,辗转反侧,此番前去,必定全心全力赈灾,为父皇分忧,为大历分忧!若此行灾情不平,儿臣誓死不归!”
“求父皇恩准!!!”
他说罢,对着重华殿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转身对宁澈躬身:
“求王叔,恩准!”
有些东西,演一演,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做场戏,让所有人知道,沈殊去赈灾,是他自愿的,并非谁在其中作梗,便罢了。
宁澈身为皇家长辈,还曾出言阻止过,那么日后出了什么岔子,也赖不到旁人头上。
宁澈看着沈殊:
“你可想好了?”
沈殊还是那句话:
“若灾情不平,誓死不归!”
宁澈抬头望了望天,不再多言,转过身走向高台,对着赈灾队伍道:
“启程吧。”
沈殊知道,宁澈这是默认了。
他对着宁澈躬身行礼:“谢王叔恩准。”
说罢,便随着队伍一起往城门外而去。
赈灾的队伍一路出了城,杜黎早已候在城外,因为肩上有伤,不便骑马,他坐了马车。
在看见沈云见出来时,从马车上下来,单膝跪地对着沈云见:
“见过太子殿下。”
沈云见什么都没说,只弯身在他受伤的肩膀上捏了捏,轻声道:
“照顾好七殿下。”
杜黎原本没看见沈殊。
也不知道沈殊今日也在队伍中,闻言心头一颤,整个人神经都绷紧了,喉结动了动。
瘟疫比起战场更可怕,杀人于无形。
杜黎已经不敢揣摩沈云见说话行事的用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低下头,应了声是。
沈云见站在城门口,将队伍送出了城,远远看着赈灾队伍消失在视线内,这才转身回城,在无人听见的地方,轻声嗤笑。
回去的路上,沈云见独自一人带着两个护卫策马从小路回了宫。
刚一入宫门,便看见了等在宫门内的宁澈。
沈云见从马上下来,将马儿交给身后侍卫,走到宁澈面前。
宁澈抬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
“昨夜可睡了?”
沈云见点头:“回去睡了一个时辰。”
“今日行程匆忙,早膳用了吗?”宁澈又问。
沈云见摇头:“没呢,王叔用了吗?”
宁澈看着沈云见,心里欢喜,说话声音都放轻了几分:
“昭阳殿备好了,等你一起。”
宁澈今日正准备出门时,便收到了东宫来信。
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
没头没尾。
但宁澈一看便知道,那是沈云见在告诉他,沈殊来时,该如何应付。
宁澈原本也知道该如何做戏,但沈云见这般教了,他便在沈殊来时,一字不差地念出了纸条上的字。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宁澈有很多疑问,却没着急问出口。
两人沿着宫道一路往昭阳殿而去,一直到看着沈云见一口一口将早膳吃得一干二净,他才终于没忍住道:
“可否与我说说,殿下是如何说服七殿下的?”
沈云见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王叔说话怎的这般客气?”
宁澈抿了抿唇:
“殿下有些秘密不愿与我说也是正常的。”
沈云见看不得宁澈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抬腿踩在椅子上,毫无形象道:
“这有什么?我只不过,是给沈殊托了个梦。”
只不过。
托了个梦。
这话听起来,甚是小众。
宁澈在片刻沉默后,问沈云见:
“殿下可是在与我说笑?”
沈云见嗐了一声:“真的。”
他对着宁澈眨了眨眼:“我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王叔,我能通灵。”
宁澈还是不信:
“怪力乱神之事,不可宣扬。”
上辈子沈云见跟段司澈透露了真相的边缘,后续很多年段司澈都常常在自己偷偷怀疑沈云见过去是否有过什么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