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若是哪天你们改变主意……”
说到底,她一直都是想离开谢家的,林家兄妹的目的则是银子与安定的生活,对后者来说,京城比别处有更多机会。
“会提早与你说的。”林乔懂她的意思,拍着胸膛道,“我很缺钱,有时候会私自做些大胆的事,但还算有点情义。”
林研紧跟着保证:“我也会说的!”
事情就此说定。
林乔不能在谢仪舟这儿待太久,说完就要离开,一拍脑袋又转回来,道:“差点被你搞忘了,春花,有件事不太对劲儿。”
“怎么?”
三人正在银月阁外的一个亭子里说话,林乔往四周瞧了瞧,见丫鬟们都离得远,转回来,低声道:“进京路上申管家不是拜访过许多当地名医吗?”
因为林研的身体,林乔自己研习起医术,为了精进,得空就往医馆跑,去京城的路上也是如此。
他五次去医馆,有三次能碰见谢家护卫,这也能说的过去,毕竟谢家有人在朝为官,得给太子找大夫治失忆症。
奇怪的是,林家护卫除了找寻擅长失忆症的大夫之外,还询问利器外伤相关的治疗,并在沿途买了许多外伤药。
前者毋庸置疑是为了太子,后者就不好理解了,毕竟护送谢仪舟的队伍里没人受伤。
林乔在路上就与谢仪舟说过,那时候两人就都不明白,这事与他们无关,谢仪舟已经忘记了,没想到林乔会突然提起。
“是谁受了伤?”她问。
“不知道。”林乔眉眼紧皱,道,“这几日我与府中人混熟了些,多打听了些消息,申管家找名医只是顺便,除此之外,府里还单独派出许多人去各地寻医……”
谢仪舟蹙眉,用眼神追问。
林乔迟疑了下,犹疑道:“我不知道受外伤的人是谁,但听他们的意思,失忆与受刀伤的,似乎是同一人……”
谢仪舟神情顿住。
失忆症少见,这么多年来,她见过的唯一一个就是饿死鬼。
谢家无疑是在为太子找大夫,可照林乔的说法,倘若失忆与受伤的是同一人,那就是说,饿死鬼身上还有刀伤。
谢仪舟刚捡到饿死鬼的时候,他身上是有刀伤,很严重,林乔觉得救不活,所以只收了谢仪舟几个铜板。
后来饿死鬼伤势好转,本就很重的伤口因为种种意外伤口时常崩裂出血,恢复的很慢,但谢仪舟很确定,他“死”的时候刀伤已经恢复八成,就算不用药,也能慢慢恢复。
难道是从棺材里出来后受的新伤?
失踪三个月被找到,不是应该严密保护起来吗?怎么会受刀伤?
就算受了新伤,都半个多月了,也该得到妥善的医治了,用得着到京城之外的地方找大夫、买外伤药吗?
“他……”谢仪舟喉口发紧,声音有些干涩,“他出事了?”
“不知道,再多的我就打听不到了。”林乔也很困惑,说完拧眉深思起来,一时间亭子里安静了下来。
旁边的林研听了个全程,看看双唇紧抿的谢仪舟,再瞧瞧迷惑不解的自家哥哥,小声道:“真的想知道的话,或许可以和……”
“三夫人”几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就被林乔一声咳嗽打断。
林研只是年纪小,不是不懂事,她很清楚,在饿死鬼“死”之前,他们一行人中,她听大哥的,大哥敬佩饿死鬼,而饿死鬼始终是站在谢仪舟那一边的,无论她要去往哪里、做的决定是对是错。
他二人的关系才是最好的。
虽然饿死鬼总惹谢仪舟生气。
谢仪舟回京城谢家是形势所迫,可她做决定的时候,当真丝毫没有考虑到饿死鬼吗?
林研看看兄长,再看看谢仪舟,见两人都不再吭声,默默闭嘴了。
第8章
什么药都不管用。
谢仪舟没睡安稳,翌日醒来无精打采,面前的早膳一口也吃不下。
她等林研把药喝完,就要喊侍婢来把早膳撤下,王惠卿来了。
“昨夜没睡好吗?是不是睡不习惯?要不燃些安神香?”王惠卿的声音仿若春风般轻柔。
谢仪舟摇了摇头。
抚养她的那个姑母身体不好,不喜欢吵闹,所以谢仪舟从小就话少。
在入京之前,十多年的记忆里,王惠卿出现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母女间不熟,更加无话可说,她也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关怀。
王惠卿得不到回应,扫向桌案,看见了那只空掉的药碗。
她微微转眼瞥了下立在一旁的林研,重新看向谢仪舟,温声道:“药喝完了,早膳也药多少用一点吧?今日落了雨不好出去,等用完早膳,娘让人来给你裁新衣好不好?”
“不用。”谢仪舟摇头拒绝。
王惠卿眼中的神采黯淡了几分,很快重新扬起笑,道:“你大伯娘与二姐姐待会儿就回来了,娘带你去找她们说说话呢?你与启韵年岁相近,定能处得来……”
絮絮叨叨的声音听在谢仪舟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变幻成了鼓槌,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
谢仪舟知道王惠卿是在关心她,可她已经过了那个日日夜夜期盼娘亲陪伴的年纪,此时听着这些幼年做梦都想听见的声音,只觉得一团郁气积在心头,让她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启韵那丫头刚定了亲,年底就成亲呢,等她嫁出去了,咱们府里就剩你一个孩子了。好孩子,你放心,娘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家……”
“我累了。”
谢仪舟终究没忍住,撇过脸说出撵人的话。
王惠卿的笑容僵住,片刻后缓缓道:“那你歇着,娘先回去。”
她站起来,轻缓向外走去,经过林研面前时停了一下,轻瞟了过去。
林研年仅十一岁,本就对这等高贵的官家夫人心怀畏惧,又假借谢仪舟的名义用了府中许多珍贵药材,被她一看,顿时紧张起来。
王惠卿看着她,温声问:“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来着?”
林研小心翼翼答道:“林……”
“年岁不大,模样倒是挺俊俏,难得我们仪舟喜欢你,留你在身边伺候。”王惠卿仿佛没听见林研的话,兀自说道,“可到底是年岁小,不懂事,怎么不看着小姐先把早膳用了再喝药?下回再犯这样的错,就不必你来伺候小姐喝药……”
“粥凉了。”谢仪舟陡然出声,打断了王惠卿的话。
从遇到申管家的那天开始,谢仪舟就以自己身体为由,让下面人每天不断地照着药方煎药。
药煎好送来,都进了林研的肚子里。
这事没明着说,但也不是秘密,只要稍微一查药方就能知道那药绝不是谢仪舟吃的,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她身边的瘦小丫头林研身上。
冬虫夏草、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对寻常百姓来说很贵重,对谢府来说却算不上什么,王惠卿这样说,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谢仪舟两手紧紧抓握住,道:“我没用早膳,是因为粥凉了。”
王惠卿面上一喜,连忙走回来,道:“是娘疏忽了,娘这就让人重新熬粥。”
事情吩咐下去后,她顺理成章地坐了回来,抓着谢仪舟的手说道:“娘在这里看着,等你用完了早膳再走。”
王惠卿那双手从未做过粗活,比谢仪舟的手细腻光滑很多,谢仪舟被她抓着,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抗拒,她想抽回手,可三夫人抓得很紧。
“好孩子,娘就知道你是好孩子……”王惠卿目光热切地盯着谢仪舟,连说两遍,接着像是保证一般呢喃道,“以后你就留在娘身边,你乖乖的,娘会给你找最好的夫婿……”
谢仪舟狠狠一咬唇,垂下眼,问:“二姐姐的事忙完了吗?”
“好孩子……”二夫人又说了两遍,才回答道,
“她小姑娘家能有什么事?是她表哥惹了祸,将她外祖母气病了。”
谢启韵外祖家姓苏,府中老爷去了外地,京城只余老夫人、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以及几个小辈。几日前,苏家大表哥犯了事被玄甲卫抓进狱中,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孕妇受了惊吓发作起来,一时间府里没有能掌事的人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谢府女眷正在一块儿,二夫人一听,立刻就要回苏府主持大局,因老人、孕妇、孩子都需要照顾,还有一个入狱的男丁,事急又杂,顾虑着谢启韵不经事,便请王惠卿帮着去看顾一二。
正是因此,谢仪舟回京那日大雨倾盆,谢府却没有一个主子在。
“若非这事,娘一定会在府中等你。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最疼你了……”
谢仪舟蹙眉,“苏家大表哥犯的什么事?”
王惠卿眼里只有谢仪舟,捏着她手上细微的划痕,漫不经心道:“冲撞了一个大夫。”
谢仪舟顿了顿,问:“冲撞了一个大夫?”
她并不是觉得大夫低贱可以肆意欺凌,只是奇怪,若是寻常冲撞,应当不至于入狱,除非有什么内情。
王惠卿看了她一眼,道:“舟儿很关心苏府的事情?”
“没有。”
谢仪舟只有幼年见过大伯娘与谢启韵一两面,相貌都记不住了,哪里会关心苏府的事情。只是不想听王惠卿说那些让人心烦的话,随便挑了件事情岔开话题。
王惠卿见她语气淡了下来,稍微停顿了下,让一旁的丫鬟与林研退下后,语气哀怨道:“还不是太子那伤势。”
毫无准备地听到饿死鬼的事情,谢仪舟心尖一跳,指尖倏地蜷缩了下,勾住了王惠卿的手指。
王惠卿突然被女儿亲近,很是欢喜,语气更加亲昵,问:“舟儿可知道什么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谢仪舟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与饿死鬼有关,她不确定该不该继续听下去,紧绷着脸没说话。
王惠卿当她在等自己继续,兀自将先前太子遇险失踪数月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放在储君身上是一样的。”
储君更换,意味着党派的更替,新的得权者不会容许昔日劲敌的左膀右臂酣睡身侧,尽数除去才是最安全的。
若太子当真回不来了,他身边所有属官、侍卫,乃至骁勇善战的玄甲卫,即便不被皇帝斩杀,也会被新册封的储君除去。
那些属官失职,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被羁押审讯了三个月,可以说在阎王爷那里记了名,现在太子找回来了,他们的命暂时留住了。
可太子外伤不愈,日渐衰弱,若无神医救治,恐怕撑不了太久。
这种情境下,除了皇帝,最着急愤怒的就是这些属官了。
“玄甲卫们素来以凌厉、骁勇著称,这次却护主不利,险些让太子没了性命,脸上无光,心中都憋着气呢。这时候谁敢冲撞入京为太子看诊的大夫,在他们眼中与谋害太子无异。苏大公子这次被抓捕入狱,少不得要被刑讯逼供,性命能不能留住还未可知。”
谢仪舟听得心口怦怦跳。
只是冲撞了一个为太子看诊的大夫,就可能性命不保,她可是将太子打晕后活埋了的。——虽说那时候她以为饿死鬼死了。
可谁会听她解释呢?
这时候谢仪舟才意识到,她冒犯的除了皇权的威严,还招惹了朝堂党派之间的斗争……
谢仪舟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无意识地抓握着王惠卿的手,问:“那个大夫能医治好……太子的失忆症吗?”
“失忆症哪有这么好治?况且那位大夫也不会治这个,人家擅长的是外伤。”
王惠卿沉浸在女儿愿意与她亲近的喜悦中,见谢仪舟难得得与她说了这么多话,说得越发详细。
“你爹与太医院的徐院使交好,听他说太子那伤横跨肋下,又深又长,不知道被什么人用粗线缝合的,伤口跟蜈蚣似的。太医院的人想把那线拆了,谁知道线一拆,长好的伤口跟着裂开了,日渐严重,什么药都不管用……”
什么药都不管用。
这句之后,王惠卿再说些什么,谢仪舟都听不见。
第9章
“我不去。”
“伤口裂开……”
“……什么药都没用?”
三夫人离开后,谢仪舟独自失神许久,随后让人找来了林乔,两人在亭子里愁眉相对,一人接一句地呢喃,怎么都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确信不是你听错了?”
“没听错。”谢仪舟初听三夫人这样说的时候,同样不可思议,震惊过后,与她反复确认了好几次。
她眉头紧皱着重复王惠卿的原话,“不用药还好,一用药伤口就恶化,迟迟不愈,宫中无法,才会下旨广召名医。”
在这种情况下,失忆症就没那么严重了,紧急的是要治好太子的外伤。
如此,申管家派人寻找治疗外伤药物的行为就得到了解释。
“怎么会医不好呢?”谢仪舟低声自语。
当初她请林乔来救人时,林乔扒开饿死鬼的衣裳瞧了一眼,说他只给家畜处理过外伤,没救过人,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谢仪舟见不得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当时也别无选择,只能请林乔尽力而为。
林乔胆子大,说:“行,试试看。”
两人合作着清洁完血肉模糊的伤口,林乔琢磨了下,说得先把伤处缝起来。
这活他没做过,也没有缝针,干脆拿了谢仪舟做刺绣的工具,一个穿针,一个引线,颤抖着手,硬着头皮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缝合了起来,然后洒上林乔自制的止血药粉,包扎好。
救治方式很粗糙,但两人都尽力了。
情绪紧绷地忙碌半宿,停下来时,林乔已被鲜血刺激得麻木,瘫坐了会儿,因为不放心独自在家的林研,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
谢仪舟则满身是血,手脚发软地蜷缩在椅子上歇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儿来,虚软着清洗了下,回到饿死鬼床榻边守着了。
次日,饿死鬼的伤口不再流血,人却开始发热,跟在沸水里煮过一样,烫得吓人。
谢仪舟匆匆赶去镇子上找正经的大夫问了问,因为银子不够,大夫不肯跟她回去看诊,就又去找了林乔。
林乔临时进山挖了一箩筐的草药,连着一大罐止血药,一股脑交给了谢仪舟。
各种草药混着吃,加上日夜以继的湿敷降温,饿死鬼的情况竟然一点点地缓解了。
谢仪舟惊喜,林乔则惊诧又满足,对行医救人的信念颇涨,打那之后全身心地研学起医术。
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他二人更了解饿死鬼伤势的人,所以在得知他旧伤复发,御医都束手无策时,两人极其震惊与不解。
林乔怀疑,“难道是御医没尽力?”
谢仪舟用王惠卿的话否定,“不会,除了御医,宫中还召集了许多民间大夫,全都没法子。”
单一人说谎有可能,所有人一起,可能性很低。
静默片刻,林乔疑惑道:“总不能那些御医、名医都医不好饿死鬼的伤,只有我这个半吊子能医?难道我是什么不世出的行医天才?”
“……绝无可能。”
谢仪舟冷静地打破他的妄想,“你最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是真话。
林乔只与算命先生学了些皮毛,给家禽处理一些简单疾病,还时有不灵。
曾经谢仪舟捡过一只断腿的小黑狗请他医治,他都没治好,最后还是抱去镇子上找的医馆大夫。
林乔未见愤怒,瞧了瞧她,不以为意道:“我不介意做瞎猫,就是不知道‘死耗子’与耗子他爹乐不乐意被人这样说。”
谢仪舟噎住,咬了咬唇,撇过脸,沉默着重新思量起饿死鬼的伤势。
又过半晌,林乔大胆揣测道:“会不会是他身边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不想让他的伤口痊愈?”
谢仪舟再度摇头。
这个可能不大,一是依照苏家大表哥的遭遇来看,饿死鬼身边的侍卫十分谨慎严密,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二是当初饿死鬼重伤初醒,尚且不记得自己是太子时,就能凭着伤口推测出自己的危险处境,提醒谢仪舟与林乔不能向任何人透漏他的存在。
据王惠卿说,回宫后他的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他那么聪慧,既然醒着,就没那么容易被人动手脚。
种种猜测都否定过一遍,百思不得其解时,一旁的林研小声说道:“会不会是他自身有问题?”
两人一同看来。
林研挨着谢仪舟,稍稍坐直了,认真说道:“他的伤口养了好久好久,还是动辄出血,是不是恢复得太慢了?我记得他手上被划了小伤口都得好几天才能结痂。”
确有这事,饿死鬼还为此来找谢仪舟给他敷药包扎。
她这个曾经的富贵千金偶尔划伤了手都不怎么处理,饿死鬼那时候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能下地行走了,一个那样矫健、徒手能将歹人毙命的大男人矫情成这样,谢仪舟十分嫌弃。
饿死鬼是怎么说的?
“我身子骨娇弱,比不得你们,你要对我温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