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诊治后,断定太子身上主要有两处重伤。
一是肋下狰狞的刀伤,属于旧伤,已基本愈合,但救治之人医术不精,是用刺绣粗线缝合的伤口,而非无需拆除的桑根线,后续需将粗线拆剪掉。
二是后脑淤血,是重物钝击所至的内伤,也是导致太子失忆的关键所在。
内伤难愈,失忆症恐不好治。
徐太医为太子把脉后就将这事禀报给了皇帝,皇帝虽怒,却也收敛起怒火,只命太医院尽快为太子拆除缝线。
将已经与血肉长在一起的粗线拆除,难免会导致伤口渗血。
太医院有全天下最好的药材,治愈个皮外伤不在话下,这不算什么难事。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可偏偏在缝合粗线拆除后,太子的伤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不断加重。
十余天来,经过太医院的精心医治,太子肋下原本只是丑陋、轻微渗血的伤口仿佛遭人暴力撕开,血肉模糊,并且有往深处继续蔓延的趋势。
太医院所有人日夜不休地反思问题所在,头发都急白了,也找不出症结。
太医院失职,不仅随时可能被皇帝砍头,还时刻遭受着来自大臣、太子属官们的压力,终日惶惶,日夜难安。
被侍卫扔到寝殿中时,徐院使两脚发麻没能站稳,往侍卫身上扶了一把。
见侍卫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徐院侍后背发凉,奋力镇定,问:“殿下几时醒的?”
侍卫答:“四更天。”
“伤口出血?”
“是。”
徐院使沉吟片刻,谨慎地问:“殿下用的千真万确是太医院的伤药?”
此言一出,侍卫目光阴沉下来,冷冷道:“这该问你们太医院的人。”
先前太子无故失踪,圣上差点把太子属官、侍卫全部砍了,如今太子找回,他们的性命暂时得以保住,怨气可还没消。
东宫属官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皆以狠戾难缠出名,这会儿没人胆敢招惹。
徐院使自知方才那句话有怀疑太子身边人暗做手脚的意思,尴尬地拱手行了一礼,默默向内走去。
寝殿内,灯火通明。
文公公正与几个玄甲侍卫守在一旁,瞧见来人,文公公凑近锦帐,轻声道:“殿下,徐院使来了。”
徐院使连忙向着寝榻行礼,听见一道温润男声道:“辛苦院使。”
“不敢。”徐院使忙道,“为殿下看诊是微臣分内之事。”
说完缓步来到床榻旁,垂首又行一礼,这才目不斜视地查看起太子的伤势。
那道刀伤斜在江景之侧肋,徐院使第一次看的时候,只觉伤口处理得粗糙丑陋,还在心中嫌弃缝合之人医术浅薄,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而今看着那被药粉与血水混合覆盖着的狰狞伤口,徐院使只盼着那人再次现身救命,只要能救了太子,他甘愿拜对方为师。
伤口较前几日又加重了。
徐院使额头开始冒汗。
他的疑惑、惧怕、忐忑等情绪,全部展露在那双因彻夜难眠而遍布血丝的眼睛里。
江景之看得清楚,目光从徐院使身上移开,不紧不慢道:“先清理伤口。”
“是。”徐院使忙不迭地应了。
为徐院使递温水和巾帕的是文公公,回忆着太子刚找回时虽潦草但已愈合的伤势,再看现在血肉模糊的伤口,文公公脸色发青,没忍住斥道:“轻一些!”
这位是奉圣上旨意来照看太子的,也是来监督太医院的。
徐院使不敢得罪他,急忙放轻了动作。
清理伤口不是什么难事,文公公的怒气徐院使也能忍受,真正让他为难的是该不该重新为太子上药。
太医院已为太子试过五种伤药,除了加重伤势外不见任何效用,今日他带来的伤药若仍是无用……
徐院使拿出伤药,正踌躇,听江景之问:“那些药可查清了?”
徐院使忙道:“回禀殿下,都查清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伤药,主要由三七、蒲黄、山栀等常见的草药制成,另有几种与北面雪域和海外进贡来的一样……”
这说的是民间名医献来的伤药。
都是在江景之身上使用过的。
匆匆说完,徐院使停顿了下,又轻声道:“还有三种是山野村夫们试出来的,下面的人已经试过,确是疗伤佳药,可成分未知……”
江景之听罢,微微颔首,道:“不必用药,直接包扎。”
“这怎么行!”文公公大惊,“殿下!”
江景之眼皮轻轻一撩,道:“按我说的做。”
“这、这……”
文公公知道江景之的意思,倘若用药只会加重伤势,不如不用。
可不用药……圣上那边怎么交待?
受伤了总是要用药的。
太医院汇聚了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大夫,和最名贵的药材,一定能找到对太子伤势有效的伤药,说不准徐院使手上那瓶就是。
文公公想劝,又怕江景之听劝用了药,伤势更加严重,到时候追究起责任,圣上定然不会轻易饶过他。
他不敢开口,转头看向徐院使。
徐院使更不敢拿主意,也不敢开口询问。
这位太子看起来温和俊雅、平易近人,可他能在众多皇子中夺得储君的位置,往下能压得住那些疯狗一样的属官武将,怎么可能真如表面那么简单。
在一片沉寂中,徐院使为江景之包扎好了肋下伤口。
正欲说话,江景之开口:“拿匕首来。”
话音落地,一把闪着寒锋的利刃被侍卫从旁递来。
江景之的手白净修长,在众人的目光中,持着匕首来到他另一只手臂旁,刀尖轻轻一挑,雪缎衣袖被撩开,露出的小臂肌理匀称,稍显苍白,清楚展露着淡青色的经脉走向。
锋利的匕首贴了过去,行云流水般划动,下一瞬,匕首离开,江景之小臂上出现一道细长的伤口,血水争先恐后地从中涌出。
“殿下!”
徐院使与文公公大惊失色。
江景之未受其扰,兀自又划开两道伤口,将匕首抛还给侍卫,然后掀起眼皮,道:“上药。”
因伤口恶化,持续出血,他那俊美的面庞有几分缺血导致的苍白,反衬得眉峰凌厉,眼窝深邃。
许是因徐院使没有反应,他眉峰一压,那双黝黑的眸子投射了过来,无形中带来一股压迫感。
徐院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出声:“是!”
他不敢耽搁,匆匆拿出那三种未知成分的伤药,小心地分别敷在三道伤口上。
这是在试药。
徐院使私下里有过猜测,那么多种止血散在别人身上都有效,唯独在江景之身上起到相反作用,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伤口被人动过手脚。
下手的人筹划充分,是抱着让他必死的决心去的。
最好的办法是停止上药,以免伤势继续加重,并制造出新的小伤口逐一试药,待找到有效的伤药之后再行使用。
这是在太子身上试药。
徐院使能想到,但不敢说。
且这不仅承认了他们太医院技不如人,听起来也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万一惹怒圣上,太医院所有人的命就全都没了。
现在江景之自己这样做了,压在徐院使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能挪开几分。
文公公早已呆住,看着神色平静江景之,战战兢兢道:“那就……就这么放着……不管了吗?”
他说的是江景之肋下那道不断加重的致命伤口。
“等。”
江景之泛白的薄唇翕动着,只吐出一个字。
既然他的伤势曾经愈合过,那就说明在他失踪的时间里,有人为他用过药,而且那药对他有效。
不论那人是不是谋害他的凶手,只要将人找出来,就能找到促进他伤口愈合的办法了。
至于其余的,以后慢慢清算。
可为什么是“等”,而不是“找”呢?
徐院使与文公公都不明白,奈何江景之说完那个字后似乎是累了,轻轻闭上了眼。
第7章
“他出事了?”
如先前所说,江波府境内每一个官道、驿站都有官兵把守,即便申管家拿出了谢家信物,仍是被仔细勒令停车,仔细核查。
索性过程虽有坎坷,结果还算顺利,一行人顺畅到了京城。
抵达那日,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阴云低低地压在皇城上方,透着阴暗、森严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谢仪舟做好了见父母的准备,却没想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谢府竟空荡荡的,一个谢家人也没出现。
“宫中出了些事,老太爷、二老爷、三老爷都忙,很晚才能回来,大老爷不在京中。二夫人、三夫人带着二小姐去了苏府,现下也不在府里,大少爷他……不方便……小姐不妨先去银月阁稍作休息,老奴即刻命人去苏府告知二夫人。”
说话的是谢家在京城这边的陆管家,他带着谢仪舟往银月阁去,边走边介绍:“银月阁旁边就是二小姐的住处,隔着青鲤湖过去是大少爷的院子。老太爷住在东面的松鹤堂,三老爷与三夫人在西南那边……”
简单说完府中情况,陆管家再把十多个丫鬟嬷嬷叫到谢仪舟跟前,一个个介绍完了,恭敬地看向谢仪舟。
谢仪舟一直静静听着,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开口道:“好。”
简短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陆管家瞧了瞧她,又与一旁的申管家对视了一眼,叮嘱丫鬟好生伺候着,就躬身离开了。
谢仪舟让丫鬟退下,等屋里没了外人,与林研道:“别怕,没事儿的。”
谢府规矩多,迈入第一道门后,林乔就被带去了别处,林研则跟进了银月阁。
自从林乔被带走,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谢仪舟,生怕一个眨眼她也不见了。此时她紧紧挨着谢仪舟,小声问:“这真的是你家吗?”
她年纪小也能看出来,除了申管家和那些与他们一起从江波府过来的人,谢府所有人对谢仪舟都很生疏。
“是,只不过我是在江波府祖籍长大的,这是第一次来京城。其余的……”谢仪舟顿了顿,道,“其余的,过几日你哥哥会告诉你的。”
林研便不再问了。
傍晚时分,三夫人王惠卿回府,来不及收拾就直奔银月阁,抱着谢仪舟哭了好久好久。晚些时候,谢仪舟被带去见了祖父、生父,一家人共同用了晚膳。
晚膳后,二夫人又跟着回到银月阁,直到深夜才离去。
接连两日,谢仪舟被带去熟悉谢府,从早到晚,几乎没有独自一人的时候,等她终于能与林家兄妹独处,林乔张口便道:“对不住。”
见他低着头,满脸惭愧,旁边的林研也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谢仪舟便明白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事情。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当年谢三夫人王惠卿生了一男一女双胎,其中男婴羸弱,据说是被女婴抢夺了生机,两个婴孩天生不和,只能留一个。
他们大户人家做不来溺死女婴的事,为了不影响男婴的命盘,把女婴送去祖籍由旁支一个守寡的姑母抚养。
去年,那个被精心养到十六岁的男胎未能熬过春寒,没了,谢三老爷没有其余的孩子,趁着清明回祖籍祭祖,打算把女儿接去京城。
那时候汶水上水贼正凶,谢三老爷身为朝官,责无旁贷地前去相助,因此在江波府多留了段时日。
期间素来乖巧顺从的谢仪舟未见任何异常,只是某一日丫鬟忽然找不见她了,仔细搜寻一番,才发现人收拾了行囊,悄无声息地独自离开了。
谢仪舟孤身一人,无处可去,辗转月余,最终去了奶娘的故乡。
奶娘已故,谢仪舟自称故人,以“王春花”的名字暂居住在上渔村外缘的一个小房子里。后来因方震寻仇匆忙离开,房屋被人纵火烧毁,奶娘后人不知缘由,恐出人命,慌张找去了州府,这才让申管家得到线索,急匆匆找了过来。
事情很简单,寥寥数句就能概括,但林家兄妹相依为命多年,又经历过被大伯当做货物贱卖的遭遇,对这种事情的感触比旁人深,更能与谢仪舟感同身受。
尤其是林乔,是他不遗余力劝谢仪舟回谢家的,也是他十分不理解地问谢仪舟“难道你爹娘祖父会为了银子把你卖了?”。
是被唯一的亲人长辈贱卖更好,还是被生父生母抛弃更好?
这个问题仿佛是个分叉路口,前方两条路都布满荆棘。
“我、我……”林乔愧疚得说不出话。
谢仪舟道:“无妨,那种情境下,我没有选择,就算你没有去找申管家,我也一样会回来。”
林家兄妹低着头,片刻的沉寂之后,林研轻声问:“他们为难你了吗?”
“没有。”谢仪舟知道她指的是谢家其他人。
谢老太爷有三个儿子,长子育有一儿,两年前发生意外,下肢残废,自闭院中,久不见人。二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谢启韵。二房难得有一双儿女,其中男丁病逝,现在只剩下一个谢仪舟。
子嗣凋零,所以谢家才会不惜代价地把她找回来。
谢仪舟自幼养在江波府,与京城这边的人不熟,不常开口。谢家祖父威严,生父谢长留经过半年前她离家出走的事情后,对她也不冷不热的,只有生母王惠卿较为热情,一直在几人之间周旋。
谢仪舟还真没受到过什么苛责,相反,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因为只有一个独女了,王惠卿对她分外的关怀。
林研这几日没能与谢仪舟私下相处,但一直待在银月阁里,亲身感受了到那股格格不入的怪异感。
她感情更细腻,低声又问:“那你呢?”
“我什么?”谢仪舟疑问。
林研嗫嚅了几下,声音被林乔接了过去,他问:“你是不是很难过?”
谢仪舟已经很久没回忆过谢家的事情了,事实上,这半年来,她不是在为安身立命发愁,就是被饿死鬼气得想动手打人,根本没有心情为身世哀婉。
而今被尘封的过往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她嘴上不说,心里终归是难堪的,下意识就要否认,话到嘴边停下,咬了咬唇,道:“不必觉得我可怜。”
比起被追杀,谢仪舟更讨厌被人可怜,就好像她是一只没人要的狼狈小狗。
她抬眼,目光从林氏兄妹脸上一一扫过,深吸气,沉声继续:“我虽被父母抛弃,但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依然是高不可攀的官家小姐,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燕窝人参,若非我离家出走,或许你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站在我面前。”
“所以。”谢仪舟道,“多可怜可怜你们自己吧。”
林乔:“……”
林研:“……”
为了二十几两银子差点丢了性命的林家兄妹俩齐齐噎住,压抑的气氛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林乔拍着胸口给自己顺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不再提谢家的事情,只问谢仪舟:“你以后还是要走?”
“是。”
若非走投无路,她根本没打算回来。
她不仅要走,还要尽快,否则按她的岁数,府中很快就会给她定亲,亲事一旦定下,她要离开就更难了。
“你们若是想留下……”
“走。”林乔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开口,“我现在是帮谢家人看守你的奸细,若是让你走了,谢家人不会轻饶我与小妹,我们与你一起走。”
谢仪舟点头。
走是迟早的事,只是眼下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三人连私下说话都没多少机会,更不必说有了前车之鉴,谢家人看管谢仪舟有多么严密了。
“半年。”谢仪舟道,“半年之后离开,这期间,你——”她指着林研道,“按时喝药,把身体调养好。”
再指林乔,林乔夺声:“我负责与府邸内外的下人打交道,摸清护卫巡守规律、京城适合藏身的街巷小道与离开路线。”
谢仪舟点头,“银子、林研的药和你们解决不了的事情都交给我。”
第一次离家太冲动,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以至于后面四处奔波,捉襟见肘,谢仪舟不能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