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将他单独叫他一旁去,要听个中缘由。
舅舅拿出B超单子给她看,20周的婴儿四肢都将长全,那是分明可见的,一个“人”的形状。
舅舅声泪俱下,说这么大月份堕胎,那是要用钳子将这胎儿钳碎了再一片片掏出来啊,您也是生育过的人,求您救救我小妹,救救我小外甥。
奶奶一副慈悲心肠,却有雷霆脾气,由不得谈振山什么前途不前途的,总归,这孩子无论如何得留下。
但个中关窍过分复杂,尹含玉生下孩子之后,过了两年多,才由着奶奶从中安排,跟谈振山结了婚――谈家由不得一个男孙在外头做私生子,给人当做把柄。
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两年多,尹含玉就住在现如今的那栋小洋楼里,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看不见天,更看不见兄长许诺过的锦衣玉食的前途。
那是育儿初始最艰难的两年,而她生下孩子时,才不过十九岁。
自己都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后头,虽然跟谈振山结了婚,只得了一个名分,实际境况并无半点好转,谈振山看她不惯,那头更有元配留下的孩子视她为蛇蝎。
她小门小户出生,被放到这朱门绣户的复杂环境里,没被逼疯已属难得。
她自不可能对孩子和颜悦色。
她后悔极了,她还年轻,她长得这么漂亮,稍作经营,便可嫁个门第稍高,又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她何苦要火中取栗,把自己一生都悬在这冰冷冷的高门之下。
而这里头,最无辜的当属谈宴西。
他并非出于自我意愿地出生,又在出生时,就已被剥夺了任何被爱的可能性。
起初,奶奶还对他有所垂怜,可他五岁那年,奶奶去世之后,他便走入一条,比尹含玉所经历的,尚要孤独百倍的荆棘路。
没人能救他,除了他自己。
他只能一寸寸扼杀掉自己对所有至亲血肉之人的幻想,从一枚小小的棋子开始,逐步地筹谋、厮杀。最终,在谈家站得立锥之地。
这里头没有温情,只有精准的算计。
周弥没去看时间,但她很清楚,时间早就过了十分钟。
她愿意叫时间停止下来。
而即便无法停止,她也可以任由它们飞逝而去。
她从没这样靠近过这个男人。
他值得她浪掷光阴。
这一番交代出生的话,谈宴西声音冷冽极了,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是到了下一句,才好似柔软了两分:“……弥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你说得对,我怕输,因为旁人可以输,我却输不起。我从来不是有心想要算计你,我不过是……不敢输。不敢设想,倘若你真的执意拒绝,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一时寂静。
周弥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有点怕惊扰当下这叫人心里酸涩的气氛。
谈宴西低头看她,眼里便似天光暗寂,他伸出手背,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我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再见我,再给我机会试一试另一种行事方式。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之前跟祝家取消婚约,最直接原因便是为了你。如果是我自己,我无妨跟谁结婚,因为说到底,那也只是算计的一部分。假以时日,我总能全身而退。但我要是结了婚,再到身不由己的局面里去蹉跎,我恐怕,真会与你错过……”
周弥有一种饮冰的心情――
透彻到底的凉,是共情他悲凉至极的底色。
但能见其明净,是他剖出的丹心。
周弥哑然:“我……”
而谈宴西在此刻倾身,却不是要拥抱她,或是怎样。
他只是低下头去,额头抵在她肩上,好似要凭此给自己一些支撑,卸下他疲累不堪的重量。
请求她,与他分担。
他声音实在沙哑不过,“……弥弥,那是寓言,不是童话。寓言是警示。我不是诗人,你也不是绿山雀。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通人总有输的时候。但输给你……我心甘情愿。”
“……弥弥。
“我爱你。”
===57(这世界最坏罪名...)===
“谈宴西……”
谈宴西仍然顿首于她的肩头,
或许,是将她这情不自禁的一声理解成了催促,亦或是提醒,
他缓慢抬头,抬起手腕,要去看表。
周弥立即将他手臂一捉。
他垂眸看她。
周弥也看着他,“……我现在,
脑子很乱,
只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谈宴西无声地点了点头,眉目沉郁,
这凛然的神色,未免太有几分像在等她“宣判”的凝重。
周弥一时间心中塌软,
一秒钟都不舍得叫他露出这个表情,于是先揭晓了结论:“……我认为感情的事情本来就无所谓输赢。如果,
非要说的话……你没有输。只要我还爱你,你在我这里永远不会输。”
谈宴西好似反应了一会儿。
先是两分不可置信的愕然,而后嘴唇紧抿,霍然伸手,
双臂将她一揽,
紧紧抱入自己怀里。
脸贴着她颈肩温热的皮肤,
呼吸声沉沉:“弥弥……谢谢你。”
她自始至终的慈悲心,不叫他多受一分的苦。
周弥摇了一下头。
嗅着他身上苦寒的气息,
满腔酸涩都化作重重的一声叹。
思绪更乱,真就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没跟你说过,在巴黎那天你突然出现,
感觉像做梦一样。但是我知道不是梦,因为跟你分开之后,
我一次也没梦到过你。哪怕再想你,都没有梦到过……我只是经常想到你。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哪怕闲下来一刻钟,我就会想到你。我后来甚至渐渐习惯了,好像自己身后时时刻刻跟着一个伺机而动的幽灵一样。”
谈宴西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叫她有种呼吸艰涩的痛感,又病态地迷恋。
“……我接受不了你还如原来一样游刃有余的姿态,一部分原因,是我很固执的自尊心。但我更害怕,如果我们重复原来的关系,是不是结局也将重蹈覆辙?……我很自私,我想,我应该承受不了第二次这样跟活生生凌迟没有任何区别的痛苦了。所以,我宁愿第二次干脆就不要开始。”
她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见过一句歌词,好似是有天登机之后,等飞机起飞时刷:
这世界最坏罪名,叫太易动情,但我喜欢这罪名。
谈宴西收紧手指,扣着她呢绒料子下薄薄的肩胛骨,听见他心爱的姑娘小声地哽咽了一下,也不嫌肉麻地跟他告白:“……但今天有你这番话,足够了。哪怕最后,我们因种种原因依然没有走到一种圆满,也足够了。谈宴西,可能以前欠过你吧,才会想要反反复复在你身上犯同样的错误……”
安静片刻,周弥听见谈宴西好似是笑了一声,而后语调沉沉地道:“你大可以乐观点。我们怎么就走不到一种圆满呢?”
周弥低声说:“这就是我想说的。从前,我对你无所求,是因为那就是‘情人’的本分?可如果是作为女朋友,我有脾气,有缺点,也有自己偶尔没道理的固执。你不见得会喜欢我这一面……”
“弥弥,你都能包容我,我又为什么不能包容你?消极的话就别说了,我要是什么都没想好,又为什么会来找你?”
拥抱之时,只觉得话语是随着他胸腔的微微振动传来。
周弥脑子里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好像因为谈宴西毫无犹疑的这一句,再无继续忧虑的必要。
后面还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但她无端多出几分信心,倘若能像今天这样彼此坦诚,总能遇水搭桥。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出声。
漫长的寂静里,听见车窗玻璃外的隐约风声。
周弥很早便清楚,自己时常着迷于与谈宴西-独处时,那与世隔绝之感。
相爱是一座不容他人踏足的孤岛。
开口时,却又几乎同时。
谈宴西叫她先说。
周弥说:“我十一点的飞机……”
谈宴西抬腕看手表,已经八点钟了,便说:“你现在赶紧上去收拾东西……”
他骤然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周弥忽然偏过头来,一个吻落在他唇上。
她眼睛是睁开的,那样好似清醒,又好似迷乱地看着他。
他无由地颤栗一下,不知道因为温热触感让他觉察到自己嘴唇是冰冷,还是,仅仅因为她的眼神。
他想起祝思南的比喻。
小狐狸。
喉结微微滚动,随即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夺取主动权。
周弥呼吸不过来,胸腔因缺氧而疼痛。
阔别已久的一个吻,携带恨不能将彼此打碎重塑的一种破坏欲,她感觉皮肤和骨骼里有一把火种在无望地、噼噼啪啪地剧烈燃烧。
谈宴西也是如此。
过了好久,他才舍得松开,声音沉哑:“你上去收拾东西,我送你去机场。”
周弥问出见面以来就盘旋心中的疑惑:“可是你几点钟过来的?”
“三四点。”
失眠到三四点,始终是睡不着,先头反反复复地想了很多,但半夜出门跑过来那一刻,倒是几乎什么都没想,全凭冲动。
周弥说:“不用送,你回去补觉吧。”
“回去也睡不着。我现在精神得很。”
“可是……”
谈宴西低头看着她,“周小姐,送你去机场,再跟你单独待一会儿,而不是叫你为我取消航班,是我此时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不用问周弥也知道,她急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说出来。
谈宴西笑得她掌心发痒。
他将她手捉下来,再度将她抱进怀里,似叹息的一声:“弥弥……”
无尽的话,都在这一声里了。
-
周弥上去十五分钟,穿好衣服,提着箱子下楼来。
谈宴西下车,将箱子放进后备厢。要回到驾驶座上,却被周弥一拦。
她说:“车我来开吧。”
“我开就行。”
周弥学他的话:“谈先生,我开车,不让你疲劳驾驶,而不是把你赶回家去乖乖睡觉,也是我此时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谈宴西挑了挑眉,最终,还是跟她交换了位置。
他在副驾驶坐下,系上安全带,转头一看。
周弥端着手机,不知道做什么。
谈宴西以为她是在捣鼓导航。
哪知道她说:“我在查你这台车子多少钱,要是不小心追尾、剐蹭……”
谈宴西扬眉而笑,“投了保险的,你放心开。再不济,你人赔给我就得了。”
周弥一边去观察这车上的各种操作按钮,一边说:“你以后,油嘴滑舌一句,我就扣你一分。”
“扣光了怎样?”
“……好像,也不能怎样。”她有点郁闷地说。
谈宴西畅然地笑出声。
一路过去,如谈宴西所说,他果真精神得很,几乎没有住声地跟她交谈,让她觉得自己担惊受怕地来当这个司机是否多此一举。
尤其起了雾,能见度极低,她开得不敢心有旁骛。
周弥问他,昨晚上叫她过去吃饭,究竟是姚妈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谈宴西说:“一半一半吧。主要,我也真想见见你。”
“我以为,你要叫姚妈做说客。”
“我自己的事情,一般都自己解决,不习惯假以他人。”
周弥转头看他一眼。
谈宴西问她,看什么。
周弥很正经地说:“你让我很想取消航班。但是显然,如果再为了男人第二次耽误工作,我老板真的要开掉我了。”
谈宴西笑出声。
这话叫他简直受用极了。
航班无法取消,却因为大雾天气,被通知延误两小时。
周弥劝谈宴西回去,他自然不答应,说这还不明显吗,多出的两小时,那就是专门赏给他俩的。
周弥思考了一会儿,当下掏出手机,开订票的app,一面问谈宴西:“带身份证了吗?”
“车上。”
“那你报一下号码。”
谈宴西笑着,逐字报出,看她敲屏幕键盘,挨个的输进去。
谈宴西去车上把身份证拿了过来,去值机时,才发现,周弥给他随便买了一张同航司的,当日最低价的机票。
目的地如何不重要,好叫他能跟她一起进去安检。
她飞行里程早就累积成了,要带谈宴西去休息室待着休息会儿。
谈宴西一面笑说:“我怎么觉得,假以时日,我们弥弥也能包养我了?”
但转而又说:“但还是太保守了。”
周弥看他,“怎么呢?”
“你怎么不就干脆买一张去东城的机票,叫我跟你一块儿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