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弥心里有些恍然――她没去参加,是因为程一念没邀请她。
周弥笑了笑,说:“我昨天下班了才坐飞机过来的,到这儿已经太晚了。”
之后是典礼仪式,抛接手捧花。
周弥就坐在位上,懒得动,没去参与这热闹。
婚宴开席,程一念挽了崔佳航过来敬酒。周弥是这时候近看,才从程一念微隆的小腹看出些端倪。程一念今日漂亮极了,端着酒,和她碰杯,笑得极甜:“谢谢你这么忙还过来捧场呀,希望下回见面,是喝你的喜酒。”
周弥笑着与她碰杯。
和着饮料,将人与人之间的灰色,一饮而尽。
下午,新人的家属组织同辈的朋友去唱K,周弥没去,回顾斐斐那儿补觉去了。
睡到下午四点多,被一通电话叫醒。
她迷瞪着接通了,听见那头的熟悉的声音,才蓦地惊醒。
好像是薄雪清霜那样的音色,问她:“听说你来北城了。”
“……嗯。”
“姚妈前阵子生病了,这两天刚出院。她听说你过来了,叫我问问你,有没有空去家里吃顿饭――你离开北城那会儿,她就念叨,还欠你一顿践行宴。”
周弥一时间沉默。
那头,谈宴西又说:“就你跟姚妈两个人吃。”
===56(丹心)===
周弥直到快到了都还有几分的犹豫。
但她之所以最终答应来,
还是因为对谈宴西有一种笃定的信任:他由来不屑使用下作手段,她相信,退一万步说,
即便倘若两人缘分未尽,还得有一段裹扯,他也不会拿姚妈做挡箭牌。
冬日的北城,下午五点多天就要黑了。
铁灰一样的天色里,
独独那栋小楼,
圆弧形的拼框玻璃窗内,透出暖黄色灯光。
周弥站在大门外,
许久没动静,因为听见楼里面传来隐约的钢琴声,
分外不熟练,时断又时续。
不知道什么人在弹,
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端停步,出神地听了好一会儿。
许久,才去揿铃。
过来开门的却不是姚妈,而是另一个面生的保姆,
约莫四十来岁。
保姆将周弥迎进去,
一面说,
姚妈亲自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姚妈几十年跟菜场的老街坊打交道,独她知道哪一家的菜便宜又新鲜,还能拿到友情价。
等进了门,
周弥留意到那钢琴声也停了。
保姆接了周弥给姚妈买的营养品,再将她的大衣和提包挂到门厅的衣帽架上,
找了干净拖鞋给她换。
她正在脱靴子,听见有脚步声踩着木地板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余光里瞥见人影一晃,她直觉头皮都紧了一下,低垂着目光将拖鞋穿上了,方抬头去,组织出了一个很淡很客气的笑容。
谈宴西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些许恍惚地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一面抬腕去看手表,好像没意识已经到了这个时间。
他说:“进来先坐。姚妈一会儿就回来。我正要出门去。”
说着,他便摘了挂在衣帽架的黑色羊毛大衣,挽在臂间。
谈宴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为漫长的一瞬,方垂眸收回了视线。
不甚宽敞的门厅,一个错身,靠近时,周弥嗅到他身上清苦微寒的气息,一时屏了一下呼吸。
周弥坐在客厅里,枯坐着喝茶,约莫一刻钟,姚妈提着食材回来了。
周弥赶紧迎上去,一见,姚妈果真憔悴许多,原是微丰的身材,椭圆的脸,现在整个的都瘦了一圈。
好在她精神倒好,始终乐呵呵的,怕周弥待在客厅里无聊,叫她可去厨房里,一块儿说说话罢。
姚妈行事利落,没有她打下手的空间,顶多只是帮忙洗洗菜。
冬日里冷水砭骨的寒,洗菜要开热水,便有一蓬一蓬白色的雾气扑到面颊上。
周弥有片刻的恍惚,因为想起周寄柔还在世的时候。
同样的光景,周寄柔还亲妈口吻地贬损两句,我家大公主这个厨艺哟,以后哪个男人忍受得了。
周弥问姚妈,这个面生的保姆是新来的吗?
姚妈笑说:“我前一阵生了场病,住了半个月的院,出院之后,宴西就不叫我做事了,叫我再请个人。我说,我就是个保姆,哪还有保姆伺候保姆的道理。宴西说,我可不是保姆,是他要给我养老的人。你说,这孩子……”
周弥便觉那微热的雾气不单单扑在脸上,也一并缠绕上了心口。
她说:“您是他家人。”
姚妈笑一笑,揭已经煨在灶上的一口陶锅,拿长筷戳了戳里头那鸭肉的熟度,“我跟宴西说,我知道他信赖我,可我始终就是个保姆,一个不当事的老婆子,除了饭做得好吃些,我能替他分担什么?再说,我今年已经五十八了,可他后头的年岁还长着呢。”
姚妈转而又去处理菜场档口已经宰杀过的鲈鱼,叫她往旁边站些,别叫血水溅到衣服上了。
周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往后让。
姚妈又说:“宴西先前还专门嘱咐过我呢,说周姑娘你过来是做客的,叫我别提让你不开心的事。我说,什么是让你不开心的事,他说,反正跟他有关的,都别提。”
周弥沉默片刻,“那有什么是可以跟我说说的……关于他的事。”
姚妈转头看她一眼,笑说:“说了不是白白给周姑娘增加负担?我终归不是宴西的什么人,这也是你俩自己的事,我就不多嘴多舌的惹人讨厌了。我就说一句吧。宴西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能碰见你这样的姑娘,确实是他的幸运。我劝过他,要惜福。”
后面,姚妈便不怎么提到谈宴西了,聊些左邻右舍的八卦事。
吃饭的氛围也是和乐融融,周弥坦诚说,自己现今在东城,又天南地北的跑,有时候工作熬夜,夜半时分饥肠辘辘,真是十分惦念这里的一口小馄饨的味道。
说得姚妈心花怒放。
吃过饭,又喝茶聊天,一直到九点多钟。
周弥预备走的到时候,却听见外头有开门声。她转头去看一眼,隔了门厅阻挡,什么也看不见,但心里隐约清楚,是谈宴西回来了。
果真,那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了。
谈宴西黑色大衣敞开着,手里捏着钥匙,向着周弥看了一眼。
姚妈笑说:“周姑娘正说要走。”
谈宴西点点头,顿了一下,“车在外头,您吩咐司机送人到家。”
说着,又看了她一眼,那神情不无欲言又止的意思。
然而,他不过攥了攥手指,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转身。
屋子里响起上楼的脚步声。
姚妈将周弥送至大门口,还塞给她了一小袋自己烤制的曲奇饼干。
叫她路上注意安全,下回来北城倘若有空的话,不妨再过来坐坐。
周弥都应下了,上车之前,转头看了一眼。
二楼亮起了一扇窗。
回到顾斐斐那儿,顾斐斐自然很关心,这顿饭吃得如何,有没有碰见谈宴西。
“碰见了。”周弥站在餐桌那儿,打开姚妈递给她的纸袋子,把里头装的曲奇饼拿出来分给顾斐斐吃。
“那你们聊了什么?”
“没聊。”
顾斐斐看她。她耸耸肩。
周弥订的是次日十一点的飞机。
洗过澡,就开始收拾行李箱。
顾斐斐答应她,除夕的时候,去东城跟她和宋满一块儿过年。
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聊了会儿天就熄灯睡觉。
周弥无端的有点睡得不踏实,夜里醒了好多次,听见窗户的响动,感觉像是起风了。
第二天八点便要出发去机场,周弥定的是七点钟的闹钟。
起来放轻了动作,怕吵到顾斐斐,只拿手机照明,下床去洗漱。
她挤了牙膏刷牙,通过浴室的小窗往外头看了一眼。
北城的冬天,常常是持续的阴霾天气,像是酝酿着暴风雨的前奏。天气冷得暴烈,和东城那样绵绵不绝的潮湿的阴冷全然不同。
正这样边刷牙边发呆,睡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一看,怔了一下。
从来没存过姓名的一串数字,但早就熟悉得一眼便知。
手机振动不止,她将牙膏沫吐掉,清水漱干净了,依然没停,好像由不得她不接一样。
周弥拿毛巾擦了擦手,终于将其接了起来。
谈宴西径直问她:“起床了吗?”
“嗯……”
“能不能下来一会儿,跟你说两句话。”
“电话里……”
“电话里说不清楚。”
僵持了片刻,周弥说:“……你知道我住在哪儿。”
“问的你朋友。”他很是诚恳的语气,“最多十分钟。”
静默的一瞬间,周弥仰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你稍等。”
周弥推开楼下大门,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叫她呼吸一滞。眯眼去看,便看见谈宴西站在楼前那棵枝桠嶙峋的的梧桐树下。
他穿一身的黑色,连大衣里头的高领毛衣,都似比墨色还要浓重。
许是听见了开门声,他抬起头来。
早过了日出的时间,但今天显然是个黑云压城的阴天。
他们隔着稀薄的天光,彼此注视。
终于,周弥将外套裹紧,迎风朝他走去。
等走近了,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头发几分凌乱,双眼里熬出的红血丝,不知是否出门得急,胡子也没刮,下巴上冒一圈青茬。
从未见过的这样不清爽的谈宴西。
他整个人像是陈了一宿的酽茶。
谈宴西却没立即开门见山,打量她一眼,看她呢绒大衣的下摆里露出的是棉质的睡裤,脚上还着棉拖,便说:“外头冷,去我车上说。”
“不用。你不是说十分钟吗?”
“那你先上去穿暖和点再下来。”
“真的不用,你直接说吧,说完我就上去……”
然而,谈宴西却将她衣袖一捉,有那么些不由分说的意味,一边拽着她往前走,一边掏出车钥匙。
不远处一辆车解锁,车灯闪了闪,是他自己爱开的那一部库里南。
快到车子那儿,周弥有点固执的不肯上去,去拦他拉副驾驶门的手。
谈宴西只说:“吹了风一会儿你该感冒了。”
周弥顿了一下,是因为他拉车门的时候,她手指碰到了他的手背。
冰块一样的温度。
最终,她还是上了车。
她刚起床,暖和得很。她是觉得他很冷。
谈宴西绕到驾驶座去,启动引擎,先将空调的温度和风速都调到最大,出风口里呼呼地开始冒着热气。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谈宴西很有些烦躁,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点一支烟。
然而他摸口袋,却只摸到一个空掉的烟盒。
他拧眉将其捏瘪了,颓然地叹了声气,便垂下眼来,看着她。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你说让我不要再找你,这事儿我反正没答应你,也算不得我破坏承诺。”
非常具有谈宴西风格的开场。
周弥没出声。
只是敛下目光,等他继续。
他的语气比声音还要涩然:“我从来是个唯结果论的人。活了三十多年,理论和实际结果自洽,形成闭环,反复论证这就是个行之有效的生存法则,我真没那么容易去打破这种惯性。”
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探了探风口,好似要看看这风足不足够暖。
顺便,还往她所在的方向拨了拨。
这动作,也好似是给他自己时间上的缓冲。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起方才的话。
更冷郁沉涩的声调:“我妈年轻时候,在一个越剧剧团做演员,那时候演出,认识谈振山,我父亲……”
那时谈振山的元配夫人正在住院,癌症晚期。
谈宴西舅舅便撺掇小妹抓住机会,更是自己亲自替她出谋划策。
之后没多久,尹含玉怀上孩子。但究竟怎么怀上的,已然成了各有说辞的悬案。尹含玉的说法是,谈振山那晚喝了酒,强迫了她;而谈振山的说法是,尹含玉自己使了手段,叫计生用品无效。
但终归,珠胎暗结已成定局。
谈振山自然不可能叫自己非意愿之下的,在外头种下的种,毁了他的前程,便恩威并施地叫尹含玉堕胎――那时,这胎已足五月了。
谈宴西舅舅三教九流都有狐朋狗友,想法子搞迂回战术,知道了谈老爷子的夫人,谈宴西奶奶的行踪。
奶奶是信佛之人,谈宴西舅舅便趁着奶奶有次去佛寺烧香,蜇摸到人跟前去,二话不说地哐哐磕头,哭嚎着叫她容小孙子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