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程,周弥几乎是予取予求。
谈宴西看她眼睛,看她神情,和他一样癫狂地不辨眉目,再没有那样好似深思熟虑过的冷静和疏离。他喜欢她这样。
结束时,外头风声好像更大了。
吹得玻璃窗户也“哐哐”作响,有种要把这儿掀翻的错觉。
谈宴西搂着她,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声音沉缓两分,“弥弥,在我这儿,婚姻不过就是个名头,何必非要把自己往里套。而除了这,其他的我什么都能给你。”
周弥只是微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谈宴西手指捏她脸颊,“说话。”
该说什么呢?她一片茫然,只能任由潜意识自由发挥:“……我妈生宋满那年,差一点难产。我在医院陪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生孩子,是真的闯过了一道死亡之门。之后,我问我妈,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我打掉啊,这样,你这一生要少受多少的苦。她说,哪里有受苦,你活到这么大的每一天,我觉得快乐极了。她说,给妹妹取名宋满吧?你们一个‘弥’,一个‘满’,都是圆圆满满的意思。”
周弥睫毛已然被濡湿,叫她觉得睁眼都是一种困难,“谈宴西……我不值得名正言顺的圆满吗?你要叫我背叛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爱的男人跟另外的女人结婚吗?你跟祝姓的小姐结婚的时候,我该在哪儿?我要去观礼吗?还是,你要叫我在家里等着你……往后一辈子,都要这么苟且地等着你吗?”
她声音发哑,也发苦,像是生咽了一把粗粝的砂,这一串追问的最后一句是:“……你想要,那只笼子里的绿山雀,死在哪一个春天?”
谈宴西陡然一震。
不知因为她句话,因为手指触到了她眼角滚落下来的灼热的眼泪,还是,听见她说,“爱”?
谈宴西出声:“你方才说……”
周弥仿佛洞明他的想法,这一长串的句子里,他想确认的是哪一句,“我没有什么不可以承认。不然,你刚刚做的事情,我一秒钟也忍不了。爱一个人是一种能力,我很高兴,我妈妈教会我。”
谈宴西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在问,既然如此,你还要叫停?
周弥感觉自己脸上皮肤紧绷,是眼泪洇湿后留下的痕迹,“没有原则的爱,和谄媚有什么差别。谈宴西,你明明最讨厌别人向你谄媚。”
谈宴西沉默下去。
灯下,她有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分明,方才,她陪着他一起沉沦时,这眼里有极为动情的热度。
他有一种仓皇的落败感。
早该知道,这个女孩,在第一次扔了那张钞票,在第二次义正辞严地通知她,她不会做他评价标准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时,他就该知道。
她是与众不同的。
漫长的沉默。
谈宴西终于起身,捞长裤套上,不再看她,声音难以形容的一种平静:“确实,我以为什么都给得了你。但你说你爱我,我拿不出同等的东西。这一点,我必须尊重你。”
谈宴西这段话,还是叫周弥心脏继续飘飘忽忽地下沉。
她本以为早就已经沉到了底。
女人有时候真是一种可悲的动物,爱一个人,明知对方薄情寡义,游戏人间,可真听见他说“不爱”,亦有一种恼羞成怒的不甘心。
一会儿,谈宴西衣服就已穿戴整齐,连方才欢-爱时,勾着了她的头发,于是不耐烦摘下来丢在一旁的手表,这会儿也已经戴好了。
他站在床边,垂眼看她,片刻,又在床沿上坐下,捞被子将她一裹,抱进自己怀里,“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祝你往后找到你的圆满。”
最后,他退场亦如深情脉脉的好情人。
谈宴西就这样抱着她,许久不动弹。
她也就不出声,听见时间仿佛寒潮略过湖面,渐次地结了冰、凝固。
是谈宴西口袋里的手机一振,打破了这仿佛可成为永远的绝对寂静。
他没去看,手终于松开了,退开去,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往后,生活中遇到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号码你知道,我不会换。”
周弥没有点头,声音沙哑地说:“出去请帮我把门带上。”
“好。”
谈宴西站起身,推开了门,客厅里明亮的白光照进来,周弥不由地眯住了眼睛。
她听脚步声朝门口走去,然后是换鞋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停顿了很长的一霎,然后,“纭钡囊幌欤是门关上了。
谈宴西沿着狭窄的楼道,飞快往下走。
一面摸口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抖一支烟,送进嘴里,而后顿了顿步,低头点燃。
尼古丁的滋味好像叫他好受了一些。
快走到二楼,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回头,讶然发现,跟下来的是周弥。这一刻无由惊喜,“弥弥……”
周弥几步到他跟前,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只把一只塑料袋子往他手中一塞,“你带走吧。帮我扔掉也行……”
谈宴西低头看一眼,哑然。
没给他多说一句话的机会,周弥飞快转身,又脚步急促地奔楼上去了。
谈宴西咬着烟,看着手里这一袋子洗净的,还沾着水的,心烦地想就地给扔了。
然而,出于他也搞不懂的心理,他没这么做。
反而就这么提着它,下楼,一直出了居民楼,走去外头停车的地方。
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也把塑料袋子刮出哗啦啦的声响。
背景音似的,跟了他一路。
持续、不停歇的吵嚷和烦乱,叫他有种往后生命里都有这噪声如影随形的错觉。
周弥爬到了家门口的下面一层,就停了下来,听见楼道里回响起楼下铁门被摔上的声音,知道谈宴西是彻底走了。
她这才又回到家里,拿上了手机,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只上回感冒没用完的口罩戴上。
然后随便找了只塑料袋,装上门口那双穿了一次的灰色棉拖。
她长款的睡裙外面,只裹了一件长羽绒服,脚上穿的也是拖鞋,就这么下了楼,走到小区外面。
看见门口的垃圾桶,才记起自己手里还拎着东西。
她垂眸看一眼,把塑料袋丢了进去。
寒风中穿过马路,走了三百米。
药店的灯箱还亮着,她走进去,买一盒药,手机扫码付账。
走出药店,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她站在路边,就水服药,将包装丢进垃圾桶里,没喝完的水,也一并扔掉了。
两手空空,都抄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路灯连绵向前,昏黄地照亮一条街道,一辆辆车,拖着澄黄的尾灯极速驶过。
那些灯火模糊成或浅或深的圆形光斑,她眨一下眼,又再度清晰。
街道几分脏乱,陌生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
那路口处尚有支起的小吃摊,缭绕一阵阵白烟,贩卖零星一点温暖。
周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仰头,穿过路灯的光,穿过光秃的枝桠,看向夜空,看不见任何星体,只有绝对的,灰霾一样的沉寂。
花车到站,焰火燃尽。
她的游乐园打烊了。
===41(逆行孤舟)===
宋满自西城艺考回来,
到家时,客厅里摆了好些大大小小的瓦楞纸盒。
周弥听见开门声,从卧室里走出来,
手里抱了一堆东西,顺手丢进了一旁一只及膝高的纸箱子里。
走过去,接宋满手里的行李箱,说道:“我点外卖了,
一会儿将就吃点儿吧。”
宋满卸下双肩包丢在沙发上,
羽绒外套脱了,往自己房间的衣帽架上一挂,
同时问道:“这些箱子是干什么用的?我们又要搬家?”
“随便收拾了一下,东西太多了,
该扔掉扔掉。”
“我们家已经够赤贫啦,你还断舍离!”
周弥被她逗笑。
宋满仅穿着毛衣出来,
随手掀开了一只纸箱,“需要我帮忙吗……”
当周弥目光撇过去,心脏微紧地意识到那只箱子里是装了什么,准备阻止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宋满都看傻了,
满眼几乎可与金钱直接划等号的LOGO,
有的她甚至不认识,比如她随手拿起的这只纸袋,
Patek
Philippe,她仿佛嘴巴被胶水黏住,费力地读:“帕、帕泰克菲利普……是这么读吗?”
“……没有差特别远。”周弥伸手把她手里的纸袋拿回来,
又丢回那纸箱里,合上了。
宋满问:“这箱子里都是啥啊?”
周弥脸不红心不跳,
煞有介事道:“我在做代购呢。”
“……你当我傻么。”
“够傻了。”周弥不想聊这话题,继续整理东西,不穿的旧衣服装一箱;买回来总觉得有用,但好像最终什么用也没派上的物件装一箱。
一边又问宋满:“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
“累不累?要不睡会儿去,外卖到了我再叫你。”
“不累,飞机上睡够了。”
宋满就蹲在地上,双手托腮地盯着周弥看。
周弥被她看得不自在,“你这么闲的吗?”
宋满站起身,却不是回房间,而是走到她身后去,双臂搭着她肩膀,猛地往她背上一扑,“大公主,你一定是失恋了。”
周弥被她扑得差点往前栽倒,只说:“你是不是胖了,怎么这么重?”
“我明明瘦了!瘦了三斤多!”宋满下巴抵在她肩上,歪头看她,“不许逃避话题。你说,你是不是跟三哥……谈宴西分手了?”
周弥语气淡淡的:“小孩子不许管大人的事。”
“你是我姐,又不是我妈。”宋满不服地冲她吐舌头,“我还不了解你。别难过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难过?”
而宋满自顾自地说:“你回头想想,谈宴西也没什么好的啊,大你七岁多呢,我看都不该给他喊哥,应该喊叔,三叔。”
周弥真有点哭笑不得,“……那可真是谢谢你还一直提他。”
“以毒攻毒,替你脱敏嘛。我给你介绍对象好不好?我们学校可多帅哥了,再有半年都高考结束,新鲜出炉,不考虑一下吗?”
“对大两岁以上的姐弟恋不感兴趣,谢谢。”
“不要年龄歧视,也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
周弥推她,“好了好了,你能不能起来,真的重死了。”
宋满却不肯,脖子伸长了,歪一下头,扬起半边脸给她看,“西城的菜都好辣啊,你看,我去一趟都冒痘了。”
周弥太明白宋满的心思了,从小,从刚懂事起,宋满安慰她的一贯的方式就是撒娇卖萌、东拉西扯。不能说多有奇效,但至少能分走她一半的注意力。
周弥也懒得再说什么,就这么驮着她,慢吞吞地继续收拾东西。
这时候,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宋满立即起身替她拿了过来。
周弥解锁了看一眼,很意外,卫丞发来的,问她:在吗?
周弥犹豫了一霎才回:在的。
卫丞:能不能把你的简历发我一份?
周弥:有谁要挖我墙角吗?”
卫丞:有人想瞧瞧,你当帮我个忙?
周弥:好。我整理一下,晚点发给你。
卫丞:OK
周弥跟卫丞聊完消息,看见宋满正瞧着她,好奇得仿佛挠心挠肺似的。伸手,去推她的脸,“不是你以为的人。”
“我以为谁了?”宋满笑着伸手去拽她,“好了别收拾了,陪我下去买点水果嘛。我出去一趟,水土不服,两天都没拉粑……”
周弥无语打断她:“……算我求你,文雅一点吧。”
她还是跟着宋满出了门,暂时丢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以为早已斩断理清,却蛛网似的,拂了又起的芜杂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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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弥把那简历发过去,过了大概两周,就在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事儿时,方又收到卫丞的消息。
卫丞这回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他一个同行,也称得上朋友,某顶级时尚杂志的副主编,上个月刚刚升任主编。
人周弥见过的,叫做向薇,大家一般叫她Vivian。
上回,周弥应卫丞的邀请,去给他作为主办方之一的时尚晚宴做翻译,当时作为几位法国贵宾的沟通桥梁,对接最多的人,就是向薇。
向薇最近在招助理,这助理不负责生活方面,而是替她运营个人微信公众号,以及后续可能的其他对口的社交平台。
必要时候,还得将她自己口述的,亦或是作为随行人员,记录下来的她的各种活动的见闻,整理成文字,发表在杂志的主编专栏上。
因为嫌打字麻烦,卫丞直接拨的语音电话,总结道:“说人话就是,Vivian是个表现欲旺盛的戏精,缺个量身定做的传声筒。”
周弥哑然失笑:“薇姐知道你这么评价她吗?”
卫丞:“当她的面我也这么评价她。她看了你的简历,觉得可以见一见。你这周末有空吗,我组个小局,Vivian想跟你聊一聊。”
周弥:“面试?”
卫丞:“差不多性质。比这轻松。”
周弥有些犹豫,正在斟酌怎么回复的时候,卫丞又说:“你有什么顾虑,可以直接说。”
周弥跟卫丞有限地接触下来,知道他是有一说一的爽朗性格,不必要跟他扭扭捏捏。
便直说道:“我跟谈宴西已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