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周弥便去超市买了菜,先将米饭蒸上,菜洗净切好备用。
门开的瞬间,扑来谈宴西身上微微的寒气。
周弥弯腰,自鞋架上拿一双灰色的干净的棉拖递给他。
谈宴西惊讶,微微扬眉,“这就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周弥不理他的揶揄,“你先坐会儿,我先去炒菜。”
手腕却被谈宴西一把牵住,他紧跟着便拥过来,推她到那小沙发上去。周弥倒退而行,小腿撞上了沙发,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
烧了暖气的屋子里,温度刚刚好,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雾霾蓝色的宽松毛衣,处处都是“破绽”。
她低眼看,谈宴西吻在她肩头,灯光下,他皮肤一种新雪似的白,觉得是微冷的,可呼吸却炙热不过。睫毛微垂,长而薄,看不见他的眼睛。从不安分的动作,亦能感知他的动情。
她都佩服自己,怎么舍得将他推开。
两手撑在他肩膀上,将他往后推,笑说:“能不能让我先去炒菜。”
谈宴西不大乐意,哼笑了一声,仿佛笑她,就她那厨艺,浪费的时间拿来做点正事儿不好吗?
周弥理了理衣服,走进厨房,计划只做三个菜,已经切好了,捣鼓起来也快。
谈宴西好似一人待外头无聊,一会儿也就过来了,远远地抱臂站在门口,问她:“宋满几点下课?”
“她现在没在上课了。这两天去西城参加艺考去了。”“她不是说要考本地院校。”
“保险一点,万一本地三所都没要她呢。”
“你不用送考?”
“她不让我请假。她其实挺独立的。”
谈宴西点点头,“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他喜欢听她说话,清而柔的音色,聊些没营养的家常都有种娓娓之感。
“已经出院了。”说到这儿,周弥想起来,“她让我转告你,谢谢你这次帮她,叫你往后能有用得她的,尽管开口。”
谈宴西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梁行那头也跟我打过招呼,说谢我阻止及时,欠我份人情。弥弥,你倒是帮我拉了个好投资,帮一次忙,赚回两份人情。”
“三份。”周弥笑说,“还有我的。”
“那你准备怎么还我?”
“给你做饭不就是?”
“……那你这份可就亏大发了。”
周弥轻哼一声,“那我做好了你可别吃。”
谈宴西笑说:“那还是要吃的。你喂我毒-药我不也得吃下去?”
“才不信你油嘴滑舌。”
半小时左右,一餐饭上桌。
谈宴西对食物一贯不热衷,吃到好吃的或是不好吃的,都没什么大表情。可他是真的捧场,周弥和他在外头就餐的时候多,知道他每回就吃那么点分量,但今晚上却全程没放筷。
三道家常菜,基本消灭干净。
周弥收了碗筷,先没去洗碗。
下班去逛超市时,顺便买了,预备留着做饭后水果。这会儿,她把袋子提过来,找一个沥水篮,清洗。
谈宴西走过来,说他昨晚上只睡了五小时不到,吃了东西觉得困得很,先去她床上眯会儿。
“还没吃呢。”周弥抬手,递一个手头洗净的到他嘴边。
谈宴西张口咬住了,“睡醒了吃。半小时,你记得叫我。”
周弥便先关了水龙头,跟他一块儿进卧室去。
她一向有归整,卧室并不乱,但还是习惯性地将枕边的一份文件收拾起来。
谈宴西看一眼,“工作内容?”
周弥摇头,“院里有个学姐做自媒体,问我认不认识留学生,愿意写点儿欧洲纪行主题的游记。我在巴黎交换的时候,认识一个当地的女生,恰好是个资深的背包客。她写的东西,我帮忙翻译,再交给学姐。”
“你有稿费吗?”
“有啊,翻译一篇三百块。”
谈宴西笑了。
周弥瞥他,“笑什么。你今晚吃的,就是拿这三百块换来的。”
谈宴西笑说,“不是笑你赚这苍蝇腿。一篇多少字?你时薪多少?有性价比吗?”
“谈总日进斗金的商人,当然不懂。爱好的事情,不能完全拿金钱衡量。工作的文书翻得我烦死了,我做这个当是放松的。”
她起身,要把文件放回到书桌上,谈宴西将她手臂一拦,“我看看吧。”
“你不是要睡觉。”
谈宴西笑说:“这不就是现成的催眠读物?”
周弥闻言伸手便要夺回来。
谈宴西赶紧拿远了,笑说:“好好好,我错了,我先看看。”
周弥走出去,替他掩上了卧室门。
谈宴西歪靠着床头,翻着手里头的东西。
一叠a4纸,里头还夹着一支笔,他拿在手里看了看,红色的笔身,细细一支,上头的logo好像是“onai”。
她似乎习惯把文字打印出来,在纸上手写翻译。
法语的原文,顶上是她用红色、细细的笔迹写出来的中文,字迹清秀,暗藏筋骨。偶有划涂痕迹,是她斟酌词语,“黄昏”和“傍晚”,哪一个更好。
谈宴西翻着薄脆的纸张,翻到第一行,从头读。
他是个对文学性作品不感兴趣的人,意外的是,周弥的翻译遣词造句非常清爽利落,没有过度修饰,平铺直叙里却有点耐人咀嚼的况味。不知是原文风格便是如此,还是她的个人习惯。
看了两三行,继续往下读。
但没翻译完,到第二页纸中半就落了笔。
谈宴西将纸张照旧地对半折叠,笔夹入中间,给她放到了床头柜上,躺下去,阖上眼。
周弥洗完碗,打理过厨房,回到卧室。
房间顶灯还亮着,似乎是为了遮这光线,谈宴西抬了手臂搭在眼睛上。
她按开关将灯灭了,揿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将色温调至暖黄,亮度调至最低。
然后坐在床前地板上的灰色圆形小地毯上,手臂搭着床沿,静静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心里一种隐隐的情绪持续烧灼,叫她失神地忘了时间,等回神时摸手机一看,早已过了半小时。
她没有立即将谈宴西叫醒。
灯光清幽,外头有风声,被窗户隔绝之后,像隔着毛玻璃去看的那样一种模糊感。
因此觉得此处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处孤岛,危机四伏之下,一种温柔的苟且。
脚坐得麻了,周弥换个姿势,又探身去开床头柜的小抽屉,翻出里头许久没动过的铁塔猫和打火机,点了一支。
不知烟是否也有保质期,或是拆开敞得太久,抽起来有一种潮湿的味道。
像是吸入肺中的,是这个冬天薄雾冥冥的夜晚。
周弥抽着烟,决心,再给他们这一支烟的时间。
可是啊,她有意识抽得缓慢,却还是看见,烟越烧越短。
最终,终究离滤嘴剩下小小的一截,手指已能感知到的薄薄热度。
她一下咬紧了滤嘴,片刻,终于,长长呼出最后一口,站起身,走到窗边,清瘦细长的手指,捏着烟蒂,在窗台上轻轻一碾。
周弥走回到床边坐下,伸手,轻推谈宴西的手臂。
谈宴西立即醒了,手臂放下去,缓缓地睁眼来看她,于迷蒙中渐渐聚焦,然后低笑一声,“半小时到了?”
“嗯……你吃么?”
谈宴西不应声,伸手,将她手臂一拽。
她躺倒下去,耳朵贴着他胸膛,隔着他身上白色的毛衣,听见清楚起伏的平稳心跳声。
“谈宴西。”
“嗯?”
周弥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清寒气息。
像是下雪的清晨,推开门时,拂面而来的风。
看见漫天的白,看见一种彻底的空旷、寂静和皎洁。
或许,此刻,空旷的是她心底,寂静的是她的呼吸,皎洁的是她再澄明不过的爱。
她声音轻得仿佛再多一分就是惊扰:“我们,就到这儿吧。”
===40(花车到站焰火燃尽...)===
空气凝滞似的安静一霎,
谈宴西低眼去瞧她,似笑非笑道:“原来弥弥是给我做了一顿鸿门宴。”
周弥手掌一撑,坐了起来,
避开了他的注视,“你答应过我,给我主动叫停的权限。”
谈宴西看她许久,笑意渐渐地淡去,
也坐起身,
手掌揽她肩膀,低了头,
温热呼吸荡在她颊侧,“为了什么?因为我这阵忙得没空见你?”
她不肯看他,
他就手指钳她下巴,逼迫她转过头来。
她和他对上视线,
眼里是他一贯不怎么喜欢的疏离感的空灵,有那么些无悲亦无喜的意思,“你几次想告诉我的,是什么呢?”
谈宴西骤然目光一沉,
却是笑了一声,
“谁告诉你的?”
“我猜到的。”
“弥弥,
有时候其实用不着那么聪明――你只告诉我,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周弥没法对他说谎,
如若不开心,她怎么会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从一个冬天,
厮混到了另一个冬天。
“……再开心,那不也是偷来的吗。我不在意自己无名无分,
但我在意自己成了小偷。”
“你偷什么了,嗯?”谈宴西语气不悦,“我还不至于就成了祝家或是祝思南的所有物。”
周弥眼皮跳了一下。
……原本,那个所谓结婚对象,于她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下,谈宴西把名字说了出来,她好似终于看清楚了,那把捅在她心口的刀长的什么模样。
谈宴西接着说道:“我是准备告诉你这事儿,因为我觉得我俩到这份上,你该有这个知情权。可是,弥弥,告诉你不是为了跟你分开……”
周弥抬眼看他,“那为什么?为了把我变成真正的小三吗?”
“我不喜欢这个词,你别拿这种名头往你自己身上套。”谈宴西眉头一蹙,“我跟祝思南早已达成协议,婚姻只是一个名头,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
周弥自那天跟顾斐斐确认之后,便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她预期的分手云淡风轻,因为谈宴西压根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是,他终究是谈宴西,她看不透他的想法,他能几句话就能打破她的冷静。
她有些徒劳感:“……我妈去世不到四年,露露只差一步身败名裂,而顾斐斐现在肋骨都还绑着固定带。谈宴西,我没混到这个下场,不是因为我没有错,只是因为我单单比她们幸运……”
谈宴西冷声打断她:“我想保护的人,没有任何人动得了分毫。同样,我想留下的人,一步也别想从我身边离开。”
周弥一时无言。
是了,这才是那个实则骨子里极富征伐欲的谈宴西。
她只能说:“……可你答应我了。”
谈宴西仿佛笑她天真,“我一个商人,你居然指望我能信守约定。”
“你从前答应我的事,分明都做到了……”
谈宴西仿佛耐心尽失,话语一种不容商榷的强势:“弥弥,今天这话就到这儿,后头该怎样怎样,我就当你没说过。等宋满高考完了,你自己去挑个喜欢的地方,我们搬去一起住。”
周弥垂下眼,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竟好似在笑,“谈总这么俗套,也来金屋藏娇这一套。”
谈宴西的表情是仿佛是随她怎样,话撂这儿了,分毫不改。
周弥缓缓地呼一口气,“……你非这样做,我不保证不会恨你。你自己跟我说的,你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那么坏……”
谈宴西冷笑一声,语气可堪傲慢:“弥弥,世界上恨我的人多了,你还排不上号。”
他低头冷眼瞧她,也没等她出声,有那么点发狠意味地将她吻住,“你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那就闭嘴,留着做点儿正事!”
周弥挣扎,手却也被他紧紧攥住,动弹不了。
才知往常那些“禁锢和强制”纯属情-趣助兴的把戏,男人较真起来,体力差距悬殊到任何抗争都能成为徒劳。
而更悲哀的是,她似乎已经太过熟悉他的节奏,颤栗之感顺着颈后脊柱一直下窜,像一粒火种投入干枯野草的荒原,见风就着。
她的意识、语言和行为都在抗拒,偏偏本能叛逃得比什么都快。
谈宴西分明恚怒,可抓她头发,使她抬头的动作,却到底还是放轻柔了力度,怕她痛。他低头吻她,言语是他一以贯之的,坦荡的下-流,你不是要恨我吗,弥弥,可你瞧瞧,我这一手的……
周弥眼前一片模糊。
听见外头风声阵阵,每年北城冬天,寒潮来临时必不缺席的物候。
像是也呼啸着穿过她胸腔。
最后,她只能徒劳地说,家里没有套……
谈宴西声音冷静得过了头,反而有种危险的意味:“怕什么?大不了就生,还怕我养不起?”
周弥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骇然,转头去看他,“你要让生下来的孩子,也像我一样背个‘野种’的骂名长大吗?”
谈宴西声音冷得像是从深蓝的冻湖里捞出冰块,“你背得,我也背得,凭什么他就背不得?你大可放心,别人动不了你,照样也动不了他。”
周弥声音都哑下去。
她手里的牌都打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可说的。
甚而,有那么一个持续沉溺的瞬间,心里头有道声音不停地催眠她:放弃吧。温柔的苟且,也好过清醒的颠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