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弥接通电话,崔佳航打来的。
问她:“宋满妹妹是不是要去住院了?哪天?手术排在什么时候?”
周弥说:“后天——周一就去医院了。手术时间还没定,得等检查结果。“
崔佳航说:“那完了。我正好这周日要去出差,估计周四才能回。”
“没事,我请了年假,一个人忙得过来。”
“行。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可以叫我朋友去给你搭把手。”
周弥笑说:“嗯。谢了。”
电话结束,谈宴西顺势问了句:“谁做手术?”
“我妹妹。”
“严重吗?”
“常规的心脏病手术。”
谈宴西转头来看她一眼,“哦,为这。”
“什么?”周弥没听懂。
然后片刻又了悟,“嗯”了声。他说的是,那天问孟劭宗拿钱,是为这。
谈宴西又说:“哪家医院?我下周有空看看去。”
周弥觉察到内心隐隐的抗拒,还是源于最底层的一种恐慌。
他总是过于熟稔,像是已将她标定,剩下的事都是理所当然。
而谈宴西明显看出她的犹豫,转过了目光。
气氛一霎就变了,这话题已经结束,他不勉强她。
周弥想了想,说:“医院不清净,不给你添乱了。”
谈宴西笑了声,“你这么伶牙俐齿一个人,拿这么一套客气话来敷衍我。瞧不起谁呢,嗯?”
“那要你听实话?”
“你说。”
“实话是,我们不熟,我妹妹更不认识你。你去看什么呢,我觉得你莫名其妙……”
“周弥。”谈宴西截住她话。
周弥又一下觉得心慌,为他叫她名字的语气。
“我可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坏。”
“我没怎么想你。我甚至都不算认识你,我连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
“那你上我的车?”谈宴西笑了。
周弥抿了一下唇。
谈宴西扬了扬下巴,叫她开储物格。
周弥不明所以,拉开一看,那里面一本机动车驾驶证。
她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笑了。
可能为眼前这么一个招惹红尘的人,却被板正的几行资料,一张几分严肃的登记照,框定在一本证件里。
总算知道,他名字怎么写。
谈宴西。
莫名叫她想到晏殊的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再看地址,不由惊讶,她甚至不敢去深思,住址落在那儿的人,得是什么来头。
不过倒莫名地放下心来。
以谈宴西的家世,没必要拿她怎么样;而他真要拿她怎么样,她也逃不脱。
最后看见他出生日期,生日是隔今天不远的一个日子,就在年后。
算一算,他马上三十了,大她七岁多。
估计她看得过分久,身旁谈宴西笑了声,“本人在这你不看,研究一本破驾照。”
===06(电影票背面...)===
谈宴西这样说,周弥便把黑色皮质夹子的驾照一合,给他放回储物格里。
却也不去看左手的“本人”,拥着膝盖上的大衣,转头看窗外。
谈宴西又笑了声,“都验明正身了,还不肯搭理我?”
周弥问:“你想聊什么?”
谈宴西的回答是调高了车载音乐。
倘若她不愿意交流,那便算了,他不会勉强。
周弥觉得自己渐渐开始认识谈宴西这人了,他是过于清高到不会向谁放低姿态。而即便看似放低,也不过是一种手段。
她觉出心底的那股心慌感,但不想做开启话题的人。
最后放任自己不说话。
一首一首的歌里整理情绪,结果理来理去都还是乱的。
他的歌单小众到她一首也没听过,几分迷幻的节奏和人声,并不怎么吵,像是醉酒后穿过一道尽头是眩光的幽深回廊。
不知不觉就到了上一回停车的路口。
周弥依旧在此处叫停,谈宴西转头看她一眼,好似跟她确认,是不是真不用送她进里面去。
车速减缓,靠边停了下来。
周弥手臂塞进大衣的衣袖里,穿好了才去拉车门。
手指停了会儿,低声说:
“医院的地址,我发到你微信上。”
谈宴西笑说:“你不如直接发脑电波,试试我收不收得着。或者,你就不告诉我,让我顺着医院一家家找去。”
周弥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就没加过微信,显得她这话跟开空头支票似的。
她手指去摸包里的手机,够着的瞬间,又停下。
在这一刻吊诡地心生别扭,不愿用扫码的方式跟谈宴西互加好友,不管是谁扫谁的。
她手收回来,去拉储物格,她记得刚看驾照的时候,瞥见里面有支签字笔。
把笔拿出来,摸了摸自己大衣口袋。
原想写在手帕纸上,意外摸到两张电影票,好像是上回跟宋满去看电影时,随手揣进来的。羊毛的大衣不常洗,要洗也得送干洗店,因此这票据还好端端的,只是热敏纸的正面,印刷的字体已经淡了许多。
翻到电影票的背面,写下自己的微信号,iazhou。
抬手,递给了谈宴西。
紧跟是放回笔,关储物格,拉车门的一系列动作。
她的骄傲甚至不允许她说一句:那你记得加我。
像在玩什么交换主动权的游戏:她主动迈出了一步,下一步,看谈宴西。
倘若他不加她的微信,两人就断这儿也行。
下了车,掌住车门,同谈宴西道再见。
谈宴西一手掌着方向盘,于微沉的黑暗里看向她,仿佛洞穿她的心思,笑说:“回头可记得给我通过验证。”
周弥顿一下,把门合上了。
-
周三。
原是放晴的天,阴云又在高楼顶上堆积,欲雪欲雨,混沌沌似清水里衍墨,白天黑夜没个界限。
早高峰把谈宴西赌了两小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中午。
那日跟周弥加上微信之后,找她问了医院和病房号,原打算找个时间去探望,结果工作上出了点事,连夜飞国外。
滞留一周多,回来估摸着周弥妹妹手术都已经做完了。
谈宴西照着病房找过去,推门一看,没见周弥或者疑似她妹妹的病人。
这才想起来,她应该已经不住这间了。
走廊里打个几个电话,问到新的病房号,换乘一部电梯,上楼去。
长长一道走廊,消毒水和日光灯,营造出一种隔膜感的清静。
快走到底,谈宴西推开右手边的一道门。
里头宽敞一间房,支两张病床。
靠门口的这一张,躺着个睡着的女孩子,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脸苍白浮肿。还在输液,床头各式仪器都开着,监控体征。
谈宴西往床头看,病人资料卡上,名字是“宋满”。
周弥,宋满。
名字是一对儿的。
他确定这应该就是周弥的妹妹。
周弥不在房间里。
谈宴西走近,瞧了瞧顶上挂着的药水袋,还有一半多。
问隔壁床陪护的家属,说周弥办事去了,一会儿回来。
谈宴西拖开椅子在床尾坐下,等了约半小时,周弥出现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沓单据。
她进门时脚步顿了一下,倒没什么吃惊的神色,打了声招呼,声气很是虚弱。
谈宴西起身,凑近一步,解释说:“早几天就该来的,临时有个事出差,没赶回来。”
周弥“嗯”了一声,忽想起什么,问他:“你安排的?”
——上周,宋满刚入院没两天,护士就过来安排她换了病房,住到高层的VIP区去。
后来主治医生来巡房,交代术前的注意事项,顺带跟了个生面孔的医生,说是院里德高望重的专家。专家通知她们,原定于周一的手术,重新排期,安排在周二的第一台。届时他亲自主刀。
宋满的心脏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家里也没什么关系,不至于惊动到这种规格的专家出手。
除非是有人做了安排。
谈宴西反应一下,说:“嗯。”
“谢谢……手术很成功。”
她这一句道谢,恐怕比认识谈宴西以来说的每一句话都真诚。
但仍然是清淡的语气,尤其这种受恩于人的时候,怕太殷切了显得态度谄媚。
谈宴西微微点了点头。
周弥不说什么了,把那叠单据丢进抽屉里,再转身去瞧药水袋子里的余量。
病床附近就这点空间,免不了觉得他存在感强烈,克制了自己没去看他,抬手把透明的塑料药水袋转过来,里头还剩三分之一。
谈宴西余光里,她毛衣衣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截手腕。
低头看,她头发绑了马尾,后颈毛衣领口上堆积蓬松碎发,莫名的有点儿学生感的稚气,和她明艳的五官不相称。
“吃饭没有?”
周弥摇摇头,手放下,又转个身往床边柜那方走去。
手臂却被一把牵住,谈宴西低头来看她,“你多久没休息了?”
她脸色过分憔悴,眼球里布满红血丝。
周弥听见这个问题,竟是迟钝地反应了一下,“不知道……前天凌晨三点就起了,昨天一晚上没睡。”
谈宴西微讶:“到现在?”
周弥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崔佳航出差去了;程一念只请得到半天假,昨天宋满手术的时候过来了一趟;至于顾斐斐,在北城待了没两天就又走了,现如今也不知她在哪个城市风流快活。
所有事,基本只能她一个人来,尤其昨晚,术后的第一个晚上,不敢有闪失。
照料病人的苦,她倒也不是第一次尝,今回尤其心惊胆战。
困极了一晃神,回神时也会特意看看心率监测,再碰碰被子里妹妹的手指,确定那是温暖的。
谈宴西说:“你该去休息了。”
“这里离不开人。”
然而,谈宴西这话压根就不是商量。
他拨了个电话,三两句话就安排妥当了,“等会车来门口接你,附近有个酒店,你去睡一会儿。”
“我都说了这里离不开人。”
周弥自己都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语气有多臭,严格来说都像是在甩脸子。她不是故意,只是累到调动不起多余情绪。
偏偏谈宴西一点没生气,笑意无奈,有种长辈般的包容,“这不有我吗?”
她愣了下,又听见他低声说:“我替你看着。你妹妹有个闪失,我拿命偿给你,好不好?”
这样温和的、哄人一般的语气。
-
一小时后,周弥冲过热水澡,躺在酒店的客房里,神思涣散间,仍觉得荒唐而不真实。
谈宴西是她什么人,熟人都算不上。
她是疯了吗,他们才见几面,她就敢把宋满暂时交给他看顾。
可她是真的累,都没法跟人说。
妹妹手术成功,绷紧的弦一下放松,像一截弹簧失去应力。
还能撑得下去,但叫人点破,那疲惫就层层地漫上来。
眼下,这点感慨都没想到头,周弥直接睡过去。
睡前脑子里想的最后一句话是,是谈宴西说,这不有我吗?
屋里气温适宜,浴袍绵软舒适,被子蓬松温暖。
哪怕是个陷阱。
哪怕一头栽进去是个死。
眼下,她放弃抵抗。
周弥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八点钟。
沉沉的黑暗里,手机闹钟在房间的某一处焦躁地叫着,定的是六点,这么叫了两小时,她竟然一点都没听到。
她爬起来,摸到手机,若干未接电话,若干微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