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十七八岁上下,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即是醉酒之态,也自有一番潇洒风仪。
他挥退一干下人,把门自内关上,快走几步,卷起珠帘拐入内室,却见原本该安生等在喜床上的新娘子,此时早已去了红盖头,坐在桌边,吃着桌上酒食糕点。
“关凝华?”少年一字一句地喊出她的名字。
关凝华放下手中金边玉箸,朝他冷笑一声:“难得楚兴侯贵人长性,竟还记得我这出身寒微的医家女。”
池少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向关凝华的眼神一片冰冷讥讽。
“没想到你竟然也回来了,怎么,可是那成王侧妃不好当?”
关凝华抿了抿唇,她前世被池少衡休弃之后,因容貌之故,又被好美色的成王纳入府中,做了成王妾室,后来又一步步做到了侧妃的位置。
这其中艰难自是不必说,而侧妃的位置,也是成王见她伤了身子注定一生无子,影响不到王妃和府中嫡出公子小姐,这才破例许了她的。
关凝华从来不曾觉得做成王妾室有什么好处,若是有别的选择,她宁愿做乡野医女,也不入王府。
可在池少衡面前,她终究不愿忍气低头:“成王侧妃再是难做,也比你这妻位来得好做,至少成王是圣上同胞亲弟,一辈子荣华富贵少不了,你这楚兴侯府,如今瞧着煊赫,可又能兴盛几时?”
“一门纨绔,子孙不济,全凭宫里贵妃娘娘撑着,等贵妃一倒,还不是连宗带旁悉数被今上发落抄家,一夜败落,断子绝孙?”
池少衡脸色微变,看向关凝华的目光满是阴沉戾气:“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这毒妇,脑子不见长,嘴皮子倒是利落不少。”
“怪不得宋翰林当初没把你娶回去,而是娶了王家贵女,那王氏在闺中便素有贤名,又出身世家,德容言功哪一项都能把你比到泥里去。”
听到“毒妇”两字,关凝华掩在衣袖下的紧握成拳,嗤笑一声:“我是毒妇,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又好到哪儿去?”
“你心心念念的闵九姑娘,宁愿嫁给庶出无势的八皇子,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当初闵九姑娘出事,你心急火燎地去闵家提亲,又是长跪表态,又是发誓承诺,闵家倒是软化了,可那九姑娘从始至终都没多瞧你一眼。”
“楚兴侯府势大煊赫又如何,任你权倾一时,却连心尖肉都护不住娶不着,你为了人家,把脸皮子扔地上任人一家子当泥似的踩,抽骨剥筋为她打算,结果呢?”
“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成全了闵惠云和八皇子这一对佳偶良缘!”
池少衡听得额角青筋直冒,若是换个情景场地,他怕是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不知死活的女人。
他跟关凝华夫妻十五载,即便大部分的时间都宛如仇人死敌一般,恨不得将对方除之后快,可他不得不承认,关凝华也是最能抓住他痛处,狠狠给他一刀的人。
他们太了解彼此的缺点和弱点,关凝华或许不知朝堂事,但若论对池少衡的了解,不比他那几个朝堂政敌少。
两人你来我往,不过半个时辰,便快把对方的脸皮和老底儿揭了个干净。
池少衡几乎捏碎了桌上装喜酒的玉杯,而关凝华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眼里满是赤红的血丝,偶尔看向池少衡的目光,半点也无昔日的爱慕情意,只有满满的怨愤和仇恨。
在进这道喜门之前,池少衡曾想,若是十五年后的关凝华没有回来,喜床上坐着的仍然是当初娇软可人的少女关凝华,他又该如何?
那样的话,他肯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好好待她,照顾她,护着她,让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可在看到屋中坐在桌边的关凝华时,池少衡心底有失望,却也有一种没来由的……庆幸。
那个跟他针锋相对了大半辈子的发妻关氏,终究也和他一样回来了。
池少衡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他前世还不到而立之年,便患上了头疾,时不时便要犯一回头疼,有时发作起来一连十天半月都无法正常入睡。
再后来,他头疾一犯,整个人宛如疯子一般癫狂失控,谁敢上前便要遭殃。
那时他还未休弃关凝华,却已经和她势如水火,只要见面便是争吵怒骂。
她那一手能抑制他头疾的针术,是关氏不传之秘,除了她也再无人能在他头疾作犯之时,为他针灸缓解。
“关氏。”池少衡没有再直呼她的名字,而是提醒她现在的身份,“你应该清楚你眼下的处境,我们这般闹下去,又有何意义?除了让那些等着楚兴侯府败落的人拍手称快,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不是一心想嫁宋世清?这一次,我成全你们。”
关凝华面露冷笑:“你少在那装模作样,前世你把宋大哥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公报私仇,险些让宋氏满门男丁入狱,你会有这般好心?”
池少衡听到“宋大哥”三个字从关凝华嘴里吐出来,就觉得一股血气直奔肺腑!
他早知道关凝华和宋世清之间有“不清不楚”的暧昧,关氏视他为生死仇敌,对那懦弱虚伪的宋世清却亲近地很,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一口一个“宋大哥”。
若不是碍于情势,他真想亲手送这对狗男女到黄泉地下做一对苦命鸳鸯!
池少衡心中想法再是阴狠,面上却丁点不露,他甚至朝关凝华露出一丝笑意:“宋世清是几年后才进士及第,入了翰林院,此时他也不过是一个寒门出身,无人脉关系,前途不明的穷秀才罢了。”
“若你我和离,你宋氏一门世代做宫中医官,交识甚广,姻亲遍地,你又是宋氏这一辈唯一的女儿,他宋世清能娶得你回去,还是高攀了。”
“我母亲的性子,你也清楚。我们二人的亲事,原本便是长辈口头之约,只要我点头,我母亲怕是巴不得让我同你和离,另娶高门贵女。”
关凝华听着这话,只想冷笑。池少衡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的侯夫人寿氏,膝下只有池少衡一个嫡子,还是当初千求万求,不知遭了多少罪,才生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在寿氏眼里,池少衡再混账无耻,那都是别人的错,都是她这个媳妇做的不够好,没劝导好丈夫。若是池少衡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寿氏便觉得那是她这个做正妻的没用,拉拢不住丈夫的心。
“在旁人眼里,我现今就是一个无用的酒囊饭袋,便是混账一些,同你和离,家里人也只有顺着我的……”
关凝华打断:“你这人无利不起早,没有好处,你会往自己身上揽那些脏臭名声?直接说了罢,你要我怎么做,才会愿意开口和离之事?”
池少衡沉默了片刻,突然盯着她道:“如果我说,没有任何目的,只希望我们这辈子能各走各的路,不再像以前那样水火不容,针锋相对呢?”
关凝华脸上浮现一个似笑似嘲的表情,她的声音好似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般,一字一句质问道:
“想让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可以。那你能把我的瑜哥儿还给我么!”
“我问你,你能把他还给我么?”
关凝华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她揪住池少衡的衣领,一口咬在他的心口处,那狠厉的架势,活像是要生生从他心口咬下一块肉来,掏出他的心,生吞活吃了。
池少衡双手撑住桌沿,半张脸隐没在烛影暗处,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前世,他和关凝华是曾有过一个孩子的,那是池少衡的第一个孩子,大夫说是男孩,在他还没出世的时候,夫妻两人就给他起了乳名“瑜哥儿”。
池少衡曾因为瑜哥儿的来临,喜地整夜睡不着,还是大夫给开了安眠的汤药,才能睡下。
关凝华初次有孕,年纪又不大,且因体质原因,那一胎怀得很是艰难,怀到八月的时候,她的两条腿几乎肿地走不成路。
妻子痛苦,池少衡心里也不好受,偏偏寿氏还总跟关凝华过不去,一个接一个往池少衡屋里纳人。
那些个妾室通房,池少衡一个都没碰,只打算等关凝华生产后,便打发出去,届时她地位已稳,谁也不能指摘她半句。
谁想寿氏见塞的那些女人都不顶事,竟是把娘家一个没了双亲的远房侄女给接进了府。
池少衡没碰之前那些女人,却最终还是收了这位表姑娘。
说来也巧,也正是因为这位表姑娘,池少衡在成婚之初才万般排斥关凝华。后来两人有了孩子,池少衡才渐渐从昔日那段无人知晓的念慕中走了出来。
寿姨娘性情外柔内刚,若非为了底下的弟妹,绝无可能入这侯府做妾,可惜红颜薄命,她被抬入侯府不过月余,便中毒去世。
而那碗毒死寿姨娘的汤粥,原本是要给关凝华喝的,不想关凝华却赐给了寿姨娘,结果后者喝了没两口便倒地断了气。
池少衡从外面回来,听说寿姨娘已死的消息,惊怒之下立刻去寻了关凝华。
若真有人害她,以他们关家人的医术不可能看不出那汤粥有问题,若真没看出,又怎么会临时赐给了寿姨娘喝下去?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性子刚直冲动,却不料你如此心肠歹毒!”
“你明知那汤粥有毒,却逼她喝下去,她进门以来处处周全,待你至恭至敬不敢有分毫违逆,你怎就这般容不下她!”
第54章第七拆·再世冤家(2)...
关凝华无数次后悔,如果当时她忍下那口气,等孩子顺利出生再同池少衡算账,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她孕期反应大,寿氏又是个喜欢磋磨人的,她孕期那个八个月里,性情大变,十分极端,面对池少衡不分青红皂白的谴责叱骂,可想而知会是什么反应。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到,自己的枕边人,腹中孩子的亲父,会用“歹毒”这个割人心肺的词来形容她。
关凝华的孩子终究没保住,没多久便流下来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在后来,关凝华都不敢回想那一阵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失了孩子不止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害,整个人也像是去了大半的生气……
从这之后她跟池少衡的关系日渐恶劣,勉强撑了十来年,最终还是被池少衡以无子为由休弃。
关凝华至今想到那个没了的孩子,就心如刀割,同时寿姨娘的给她的阴影,也再次袭上心头。
池少衡当时查了很久,也没查出下毒事件的真相。
那碗汤粥,是关凝华当时的陪嫁嬷嬷递过去的,也无明显异状,她根本没有起疑,反倒是寿姨娘,在喝汤粥之前不停地跟关凝华说着她娘家弟妹的事。
寿姨娘底下有一个同胞亲弟,还有一个庶妹。
她这一走,池少衡心存愧疚,硬是不顾关凝华反对,把寿姨娘的一双弟妹都接进了侯府教养。
直到关凝华被休弃离府,那两个孩子都没有离开。
听说寿峰和寿蓉,一个走了武举,一个嫁给了举人做正头娘子。
寿蓉的嫁妆全是池少衡补贴的,出嫁那日比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还要风光。
而寿峰,有以武发家的楚兴侯府相助,后面也是平路青云,扶摇直上,成了手握实权的武官。
池少衡把对寿姨娘的喜爱和亏欠都倾注在了,寿家这兄妹二人身上,那是真的掏心掏肺。
可一朝侯府败落,寿峰和寿蓉却第一时间跟池少衡撇清关系。
连池少衡的母亲,都忍不住骂这两个娘家远房后辈狼心狗肺。
关凝华前世没少看池少衡的笑话,可笑到最后,却是说不出的悲哀。
就好像自己曾经放在心尖上喜欢的东西,到了别人那里,却是随手可抛,随意碾踩。
如今再回看当年这些事,关凝华心中还是觉得意难平。
对于寿家兄妹而言,寿姨娘是个好姐姐,用自己的命换他们后半辈子的富贵顺遂。
但对于关凝华,寿姨娘就是她心中横亘多年的阴影。也是她和池少衡关系恶劣的引火线。
她前世遭过不少罪,自认什么都能熬过去,唯有两个人是她心中拔不掉的刺。
一个便是这寿姨娘。她走地太早,以致于给池少衡留下的都是万般好的回忆印象,在他心里就是天上皎月,谁也不能比及。
另一个则是,闵家九姑娘,闵惠云。那闵家和池家也是沾亲带故的。
闵惠云是闵三老爷继室所出的女儿,跟池家有亲戚关系的是前头闵三老爷已逝的原配。
所以闵惠云名义上得管池少衡唤一声表舅,实则却没血缘关系,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池少衡同闵惠云在天云寺,以一局残棋得以互识,二人那次棋局甚是有名,即使在池少衡失势以后,仍然时不时有人提及。
池少衡那会待闵惠云的态度同寻常晚辈无异,若非后来闵惠云被人算计,以致名节有瑕,侯府池少衡亲自上门求娶,丝毫不顾侯府和自身颜面,又是长跪又是立誓赌咒,怕是谁也不知道池少衡对她其实抱着如此深切的男女之情。
可惜,池少衡至死都没得到闵惠云的青睐,后者反而对那个要长相没长相,要权势没权势,宫婢所生的八皇子一往情深。
若说寿姨娘是池少衡心中皎月,那闵惠云在他心里就是心尖朱砂痣,因为没得到过,所以后半生都在惦念。
艳红的喜服,生生被关凝华咬破了一个口子,破口出露出的白色里衣上渗着血迹,可见关凝华这一口咬地多狠,又有多恨。
池少衡也不阻拦,任她发泄了,才开口:“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小寿氏进门,若你不去找她寻仇,应该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她。”
侯夫人寿氏的娘家在澧州,距京城少说也有数百里,逢年过节,寿氏都不回娘家,只派管事去送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