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余姑娘你瞧瞧,皇上为你想得多周到,这样的马车整个紫禁城只有一驾,是专为皇上微服私访打造的,太后都没资格用的,皇上却赐给你用,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恩宠?”
晚余早已听够了他的陈词滥调,确认马车停稳后,就钻出车厢去看雪盈。
雪盈被摔得不轻,一直躺在地上没能起来。
晚余拍了拍来禄的肩膀,叫他快去把雪盈扶起来,自己也随后跳下车走过去。
胡尽忠被晾在原地,心说这姑娘真是油盐不进,皇上的心意她一点都不在乎,反倒去在乎一个宫婢。
他摇摇头,也悻悻地走回去。
来禄扶起了雪盈,为她查看伤势,然后告诉随后而来的晚余,说雪盈的一条腿骨折了,恐怕要养上一段时间,不能再陪她回家。
晚余心里明白,这是徐清盏安排的意外,为的就是不让雪盈跟过去,以免自己的逃跑计划受到阻碍。
看着雪盈痛苦的样子,她心里很是愧疚,但不管怎样,起码能避免她和她家人受到牵连。
赶车的小太监也是徐清盏的人,坐在地上抱着脚哀嚎,说自己扭了脚。
胡尽忠听闻雪盈受了伤,急得什么似的:“皇上亲自指派她服侍晚余姑娘的,现在可怎么办,咱们是不是禀明了皇上,再让皇上另外指派一个?”
来禄出声反对:“皇上这会子正在上朝,胡公公为了这点小事去打搅,让满朝文武怎么看皇上?
都察院的那帮御史若知道皇上把自己的马车给一个宫女坐,恐怕又要上折子弹劾,平白给皇上增加烦恼。”
“那怎么办?”胡尽忠发愁地摊摊手,“雪盈伤了,赶车的也伤了,就剩我自个了。”
来禄想了想:“这样吧,干爹打发我往东厂去,刚好和你们顺路,我来帮你们赶车,把你们送到安平伯府,他们府里那么多丫鬟仆妇,还愁没人伺候吗?”
“可是,总要跟皇上说一声吧?”胡尽忠犹豫道。
来禄说:“晚余姑娘归心似箭,皇上又在上朝,不如您先陪她回家,让门口的侍卫送雪盈回宫,顺便告诉孙总管一声。
等皇上下了朝,孙总管自会和皇上说,这样既不耽误事,也免得您老人家被皇上指着鼻子骂,您说好不好?”
“这倒是个好办法。”胡尽忠笑着弹了来禄一个脑瓜崩,“你小子就是主意多,怪不得能当掌印的干儿子。”
来禄也笑着吹捧他:“胡公公是万岁爷的贴心人,被万岁爷委以重任,小的跟您比可差远了。”
胡尽忠被捧得飘飘然,当下便叫了一个守门的侍卫把雪盈送回去,自己和晚余一起坐着来禄赶的车去安平伯府。
晚余对雪盈满怀愧疚,临走拉着她的手直掉眼泪。
雪盈忍着痛劝她:“别哭,我一点都不疼,就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就要回去了,怪遗憾的,你别担心我,回家好好安葬你阿娘,回来的时候,给我捎点好吃的就行了。”
晚余心里想着,今日一别,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着了,还上哪儿去给她捎好吃的?
当着胡尽忠的面,连道别都不敢,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徐清盏在宫里多照应她了。
来禄把车赶得又快又稳,很快就到了安平伯府。
安平伯府的门牌刚换上去,崭新崭新的,因为要按平妻之名给晚余阿娘发丧,门头上还挂着白幡。
胡尽忠抬头瞧了一眼,和来禄调侃道:“江大人真有福气,大女儿把他从安国公变成了安平侯,三女儿把她从安平侯变成了安平伯,听说他还有两个女儿待字闺中,到时候可别把伯爵之位也给他弄丢了。”
来禄提醒他:“人家办丧事呢,胡公公您就别幸灾乐祸了。”
胡尽忠看了晚余一眼,识趣地闭了嘴。
来禄对晚余躬身一礼:“晚余姑娘,小的还有差事要办,这就告辞了,你们府上和东厂离得不远,倘或有紧急事,打发个人过去说一声,我们能帮的尽量帮。”
晚余福身还礼,向他道谢。
胡尽忠看着他走远,感慨道:“好姑娘,你瞧瞧,都知道你将来要飞黄腾达,连东厂的人都来巴结你了,往后啊,你的福气可大着呢!”
晚余不理他,盯着门头上飘摇的白幡红了眼眶。
门前迎客的管事过来询问:“二位可是来吊唁的?”
胡尽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不长眼的东西,这是你们家三小姐,特地奉皇命回来奔丧的,还不快叫你家伯爷出来迎接!”
管事的被打懵了,他不认识什么三小姐,见胡尽忠是个公公,又说是奉了皇命,当下也顾不得脸疼,忙不迭地跑进去报信。
晚余对胡尽忠比划道:“用不着这样,我自己进去。”
“别呀!”胡尽忠拦住她,“你五年没回来,你们家的下人都不认识你了,你那些嫡母姨娘什么的,只怕也不把你放在眼里,还会因为你父亲被削爵的事怨恨你,所以你进门之前就得先把他们震慑住,免得他们不拿你当回事。”
说罢又讨好道:“你嗓子不方便,这事你就别管了,交给我,我干这个最在行。”
晚余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由着他折腾。
江连海逼死了阿娘,叫他在胡尽忠手里受点磋磨也好。
两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见江连海一身素衣,领着几个同样素衣戴孝的家眷从里面走了出来。
晚余凝神去看,一眼就看到了跟在江连海身后的长姐江晚棠。
第87章
五年不见,江晚棠除了憔悴一点,容貌没有太大变化。
许是因为晋王一直被幽禁冷宫,她心情郁结,身形也比从前更加清瘦,走起路来弱柳扶风,又因戴了孝,更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晚余盯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心底恨意翻涌。
就是为着这张脸,自己平白替她受了五年的罪,还连累阿娘因此丧命。
现在她又装腔作势地为阿娘戴孝,做出这般憔悴的模样,还要两个庶妹搀扶着她才能走路,好像她真的在为阿娘的死伤心难过。
她可真叫人恶心!
晚余这样想的时候,江晚棠和两个庶妹也正看向她。
四妹妹江晚清撇嘴小声道:“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铺床丫头,有什么资格叫咱们都来迎接?”
“可她铺的是皇上的龙床。”五妹妹江晚心酸溜溜道,“不是谁都有资格给皇上铺床,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奉皇命回家奔丧。”
“那又怎样,还不是仗着和长姐有几分相似,否则皇上会看上她?”
“别这么说!”江晚棠柔柔道,“三妹妹进宫是替咱们全家挡灾的,咱们应该心怀感恩才对。”
“挡什么灾,因为她,父亲都被削爵了。”江晚清翻着白眼道,“我看她就是个扫把星。”
“行了,都闭嘴!”江连海回头低斥一句,怀着一肚子的憋屈上前对胡尽忠抱拳行礼,“小女何德何能,竟然劳动胡总管亲自相送,实在是不应该。”
他本意也是为了捧一捧胡尽忠,谁知胡尽忠今天却不吃他这一套,拉下脸道:“咱家是奉万岁爷之命特地陪晚余姑娘回来的,安平侯怎么能说不应该,难道你在质疑万岁爷的决定吗?”
江连海脸色一变,忙道不敢:“胡总管言重了,下官是说小女的身份当不起……”
“当不当得起不是你说了算,是万岁爷说了算!”胡尽忠不等他说完就厉声打断,“晚余姑娘是万岁爷看重的人,你当着咱家的面都敢轻贱于她,可见万岁爷让咱家陪她回来是多么正确的决定,要是她一个人回来,你们不定怎么委屈她呢!”
江连海虽然被降了级,好歹也是伯爵,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太监如此教训,气得差点和他翻脸。
大夫人秦氏及时拉了他一把:“晚余能被万岁爷如此看重,是我们满门的荣耀,就算胡公公不说,我们也断不会怠慢她的,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是先请到屋里说话吧!”
“是啊胡公公,外面这么冷,还是先进去吧!”江晚棠被两个庶妹扶着走上前来,柔柔弱弱道,“梅姨娘过世,我父亲伤心过度,或有言语不到之处,还请您多担待。”
梅姨娘就是晚余的阿娘,名叫梅玉枝。
晚余听江晚棠提起阿娘,又说父亲伤心过度,不禁在心里冷笑。
江连海能毫不犹豫地砍下阿娘的手指,怎么可能为阿娘的死伤心?
江晚棠说这话不觉得脸红吗?
胡尽忠翻着眼皮把江晚棠上下打量一番,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奴才见过晋王妃,王妃怕不是也伤心过度,连皇上的旨意都忘了。”
江晚棠明显一愣,捂着嘴咳了两声:“我说错了什么话,还请胡总管提点。”
胡尽忠皮笑肉不笑:“皇上已经让安平伯把梅姨娘扶为平妻,晋王妃难道不该叫她一声母亲吗?”
江晚棠顿时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四小姐江晚清冷笑一声:“死了才扶正的,有什么意义吗,长姐可是晋王妃,凭什么叫一个死人做母亲。”
“清儿,不可……”她的姨娘周氏伸手去拉她,结果还是慢了一步,江连海回身给了她一巴掌,“不会说话就闭嘴,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儿!”
江晚清捂着脸,屈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是不敢掉下来。
其他人都噤了声,再看向默默无语的三小姐时,眼里便多了一些敬畏。
三小姐现在还只是皇上的铺床丫头,就已经这么大的派头,将来要是做着皇上的妃子,那得是如何的威风八面?
只怕到时候老爷夫人都要跪下给她磕头的。
晚余急着见阿娘,给胡尽忠使了个眼色,让他差不多得了。
胡尽忠的三角眼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对自己发威的效果很是满意,便缓和了语气道:“不是咱家有意为难,实在是怕伯爷您有不周到的地方,再惹了皇上不高兴。
比如说,您既然奉命将梅夫人按正妻规格下葬,就该让府上的公子小姐和姨娘们全都披麻戴孝,而不是穿身素衣戴朵白花敷衍了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是是,胡公公提点得极是。”江连海黑着脸瞪了大夫人秦氏一眼,“你怎么回事,连这个都没想到?”
秦氏气得要死,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垂首恭敬道:“是我疏忽了,回去就让他们换上重孝。”
“这还差不多。”胡尽忠端着架子点了点头,指着那辆马车道,“这是万岁爷的车驾,下人们毛手毛脚的怕弄坏了,劳烦伯爷亲自找个妥当的地方停放吧!”
“……”江连海被当作车夫使唤,简直屈辱到了极点。
可是有什么办法,胡尽忠当众说了这是万岁爷的车驾,他能拒绝吗?
其他人听闻三小姐乘坐的居然是万岁爷的车驾,对她的敬畏便又多了几分。
万岁爷都把自己的车驾给她坐了,下一步,是不是要把皇后的位子也给她?
这么的话,江家是要出个皇后娘娘了?
可她不是哑巴了吗?
哑巴也能当皇后吗?
说起来,这福气原该是大小姐的,偏生老爷非要把大小姐许给晋王。
那时候,老爷和大夫人,大小姐以梅姨娘的性命相逼,硬是把三小姐送到了皇上身边,现在是不是悔得肠子都绿了?
一番折腾之后,全家人把晚余当祖宗似的迎进了府门。
另一边,祁让恰好下了早朝,从后殿走出去。
“安平伯府那边怎么样了?”他出了门,第一时间向孙良言询问。
孙良言面露难色,小心翼翼道:“晚余姑娘的马车在宫门外出了点小状况。”
“什么状况?”祁让立刻冷下脸,眉心拧起来。
孙良言就把当时的情形和他说了一遍,安抚道:“皇上别担心,左右晚余姑娘没受伤,暗卫传了消息回来,说人已经平安到家了。”
祁让凤眸微眯,望着虚空处默然一刻:“暗卫没有暴露吧?”
“没有,奴才问过了,他们都没有现身。”孙良言说,“还好小禄子赶上了,否则的话,只怕暗卫就不得不出手了。”
“小禄子?”祁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是不是徐清盏的干儿子?”
孙良言一愣,他故意没说来禄,就是怕皇上又怀疑徐清盏,奈何皇上心思敏感,还是起了疑心。
他不敢隐瞒,应声道:“没错,就是他。”
祁让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里的檀木珠串,幽幽道:“朕隐约记得,小禄子很擅长驯马,是吗?”
第88章
孙良言一开始并没有往这上面想,被祁让一问,连他也怀疑起了徐清盏。
难不成徐清盏真的对晚余姑娘有意思,想暗中帮助她出宫?
否则来禄怎么这么巧刚好在马受惊的时候出现?
可是,徐清盏那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向来只对皇上唯命是从,他明知道皇上对晚余姑娘的心思,自己本身又是个太监,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和皇上对着来?
或许真的是巧合吧!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不是巧合,如果他真能帮助晚余姑娘出宫,自己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给他打打掩护。
因为那姑娘实在太可怜,太让人心疼了。
孙良言这样想着,便笑着对祁让说:“徐掌印的干儿子,个个都身手了得,制服一匹马自然不在话下,不拘是谁,只要晚余姑娘没事,都是大功一件。”
祁让对这个回答显然很不满意,冷冷看了他一眼,漠然道:“看来你是真的老了。”
孙良言后背一凉,忙将腰又弯了弯,做出诚惶诚恐的姿态。
帝王心,海底针。
皇上前一天还说没有谁都不能没有他,今天就又嫌他老了。
伴君如伴虎,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心里明白,皇上的意思是说他年纪大了,心变软了,想当初也是杀人如麻的角色,如今竟对一个小姑娘起了怜悯之心。
其实他的心一点都不软,他也不是对所有的小姑娘都有怜悯之心,晚余姑娘不过是个例外。
因为他欠她一份人情。
只是这人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躬着腰,等着祁让的训斥。
祁让却只道:“你去准备一下,朕要出宫一趟。”
“出宫?皇上要去哪儿?”孙良言一句话问出口,就知道自己又问了一句废话。
皇上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对晚余姑娘起了疑心,要亲自跟过去瞧瞧。
这可真愁人。
“皇上,您三思呀!”他硬着头皮劝道,“那梅氏不过是江连海的一个妾室,即便是江连海的夫人死了,也当不起您亲自去吊唁,这要是让都察院的那帮御史知道了,您还有消停日子吗?”
“他们要是知道了,朕就唯你是问。”祁让蛮不讲理道,“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朕还要你何用。”
“……”
孙良言有苦难言。
皇帝私自出宫这么大的事,他居然说是小事。
他要是有正经令人信服的理由也就算了,可他出宫只是为了一个铺床丫头。
如此荒唐的行径,外面那些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说。
“皇上,这恐怕不妥……”
祁让蓦地沉下脸:“你再敢多说一个字,就把你这身总管的衣裳脱了,到掖庭补赖三春的缺去!”
孙良言只得把剩下的话咽回到肚子里,吩咐小福子伺候皇上,自己亲自去准备出宫事宜。
此时的江家,晚余跟着大夫人秦氏和江晚棠姐妹三人进了门,按规矩先去给祖母江老夫人磕了头,敬了茶,才到灵堂去祭拜阿娘。
灵堂确实是按正妻的规格布置的,棺材前的牌位上写的也是亡妻梅氏夫人之灵位。
可那又怎样呢,死了就是死了,身后事办得再风光,阿娘也活不过来了。
晚余呆呆地站在门外,看着满目的白幡纸钱,脚下像生了根,怎么都抬不起来。
之前那样的归心似箭,眼下却连迈过这道门槛的勇气都没有了。
仿佛她只要不进去,不亲眼看到棺材里的人,她的阿娘就不会离她而去。
棺材前面跪着两个婢女,正哭泣着将纸钱一把一把地往火盆里扔。
许是感觉到门外有异样,两人回头去看,在看到晚余的时候,愣了愣神,其中一个怯怯问:“小姐,是你回来了吗?”
“是小姐,小姐回来了。”另一个已经哭着向晚余冲过来,“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呀,夫人等不到你,至今都不肯闭眼……”
一句话就击溃了晚余所有的坚强,她跨过门槛,抱住冲过来的婢女,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小姐,小姐……”先前那个也跑过来,主仆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小姐,你可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就连夫人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