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让也随之朝她看过去。
淑妃锦衣华服,打扮得明艳张扬,举手投足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目中无人,丝毫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祁让心想,自己的话她怕是一点都没记住。
兰贵妃和其他妃嫔瞧淑妃这架势,知道她是铆足了劲要压她们一头,个个都把白眼翻上了天。
“瞧她那张狂样儿,禁足是白禁了,皇上都要奈她不得了。”
“让她狂,我听说她这回出来,是她哥哥拿她爹的功劳跟皇上换的,从今往后,那劳什子的救主之恩就不作数了,再有下次,她爹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保不了她。”
“就是,她最好今天晚上就闯个祸,让咱们瞧瞧皇上是不是言出必行。”
嫔妃们小声嘀咕着,就听太监在外面唱报:“太后娘娘驾到,永乐公主驾到!”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相迎,给太后和公主见礼。
永乐公主是先帝唯一一个还没出嫁的女儿。
祁让夺位时弄死了所有的兄弟,对几个成年的姐妹也打压得很厉害,唯独对这位从小就没了生母的小妹妹还算疼惜,让她安安生生住在宫里,日常也颇为照顾。
今日设宴,几位姐妹中,祁让也只邀请了永乐公主一人。
两相见过礼,永乐公主陪太后坐在祁让的右手边,左边的位置,要留给平西侯父子。
平西侯府世代为朝廷镇守西北,劳苦功高,祁让也愿意给他们最高的体面。
太后落座后,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侍立在祁让身侧的晚余。
关于祁让从掖庭把人抱回来的事,她早就听说了,但祁让一直没去和她讲,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眼下当着众多宾客,这个话题更是不能提,她便将视线转向祁让左手边空着的位子,笑着问道:“哀家和皇上都来了,平西侯父子怎么还没来?”
言外之意就是,他们怎么这么大的架子,倒叫哀家和皇上等着他们。
这话其他人不好接,只有祁让淡淡道:“不急,平西侯身子不好,腿脚不便,来得慢些也正常,朕已经派徐清盏到宫门外去接他们了。”
“哦?”太后又笑,“徐掌印眼高于顶,竟然愿意干这种跑腿的活?”
祁让也笑了一下:“母后有所不知,他对沈长安很是喜欢,要和人家拜把子呢!”
“是吗,这倒稀奇了。”
太后还想说什么,门外已经传来徐清盏的声音:“启禀皇上,平西侯夫妇和沈小侯爷到了。”
第53章
随着这一声喊,殿中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门口看去。
晚余站在祁让身后,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跳如同擂鼓,手脚却因紧张而变得冰凉,发抖。
大殿里烛火摇曳,晃了她的眼,一片朦胧的光亮里,她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如梦幻般地出现在眼前。
那人身形高大,身姿挺拔,穿一件宽袍广袖的绯色官服,胸前绣着麒麟,腰间束着玉带,脚踏牛皮皂靴,在头顶的宫灯映照下,整个人如一团炽热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殿内的沉寂。
宫灯暖黄的光晕将他俊朗的面容镀上一层梦幻般的色泽,眉似剑锋,目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举手投足间,铁血将军的气势与威严扑面而来。
众人都看直了眼,心说当年名满京城的沈小侯爷,如今名震西北的沈大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一道道钦佩的目光注视下,沈长安阔步走入殿中,步履从容,气度非凡,即使面对帝王,也丝毫不显局促。
晚余屏住呼吸,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感觉陌生又熟悉。
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美少年,怎么一下子就长成了高大威武,丰神俊朗的大将军,行走间裹挟着塞外的风沙狼烟,又给人一种天地高远的辽阔之感,仿佛天与地都藏在他胸怀之间。
这就是她爱的人。
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他是这样的优秀卓绝,在晚余眼里,只要他一出现,万事万物都隐去了形踪,一切繁华喧嚣都成了他的陪衬。
天上地下,亘古万代,只有一个沈长安。
沈长安目光如炬,扫过殿内众人,最终在看向皇帝时,不经意地和晚余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那一眼,隔着五年的光阴,包含着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思念,直直望进晚余眼底,仿佛一瞬间就能看透她所有的伪装和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煎熬。
晚余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十指却不由自主地攥紧成拳,掌心一片潮湿。
沈长安走到殿中,单膝下跪,声音清朗如金石相击:“承蒙皇上厚爱,盛宴相邀,臣携父母前来赴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祁让含笑看他,幽深凤眸中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五年前你替父出征,远赴西北平乱,立下赫赫战功,又甘愿驻守边塞,保我西北边境安稳,如此劳苦功高,朕便是为你牵马,你也是当得起的。”
“皇上言重了,小儿不过是尽了一个武将应尽的义务,当不起皇上如此厚爱,皇上切莫折煞了他。”
平西侯沈闻正和侯夫人谢氏被徐清盏搀扶着走进来,跪在沈长安身侧给祁让磕头。
祁让看到他,神情更加温和,抬手道:“平西侯身有旧伤,行动不便,勿须多礼,沈长安,快扶你父亲起来,等会儿朕还有份大礼要送你们。”
一家三口谢了恩,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孙良言忙引领父子二人在祁让左手边落座,又让晚余去搀扶平西侯夫人坐在太后旁边。
晚余一动,沈长安就借机向她看过来,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与思念,又迅速被冷漠掩盖。
晚余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
她深吸气,强迫自己藏起那澎湃如潮水般的心思,上前扶住平西侯夫人。
平西侯夫人起初还没在意,只看到是个面容姣好的宫婢向自己这边走来。
等晚余到了跟前,她看清了晚余的脸,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但她是极有修养的高门贵妇,只一瞬,脸色就恢复如常,没有让任何人看到。
“有劳姑娘了。”她甚至对晚余道了声谢。
晚余冲她微微颔首,心里却很紧张。
想当年,这位夫人是极其反对沈长安和她在一起的,沈长安得知她被送进宫,曾试图向平西侯求助,求他帮忙向祁让讨个人情。
平西侯夫人却认为她的出身配不上沈长安,怕沈长安因为她得罪了皇帝,便以命相逼,让沈长安去了西北战场。
她说,宁愿沈长安战死沙场,也不要沈长安娶一个外室之女。
而今五年过去,不知她可有改变初衷?
晚余想着,自己如今被祁让强行留在宫里,只怕这位夫人更不愿沈长安和自己有任何瓜葛了。
太后见平西侯夫人过来,满面带笑地招呼她,又对身旁的永乐公主说:“侯夫人是贵客,你要替哀家好生招待。”
“是。”永乐公主起身扶了平西侯夫人一把,俏生生的小脸浮现些许红晕,一副小女儿的羞涩。
她是公主,对着一个命妇羞涩什么?
晚余心念转动,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她一时间又抓不住这种感觉,便默默地退回到祁让身边。
祁让看着众人都落了座,便吩咐宴席开始。
丝竹声起,宫女太监捧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殿中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祁让举杯与众官员同饮,太后和妃嫔们也举杯邀平西侯夫人同饮。
大家又热热闹闹地相互敬酒,推杯换盏。
晚余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此刻却希望越热闹越好。
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她就可以多看那人几眼。
沈长安与同僚对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殿内,假装不经意地与晚余对视一眼,再迅速移开,回头又笑着饮下别人敬来的酒。
烈酒入喉,呛得他咳了几声,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晚余心里既欣慰又痛苦。
欣慰的是,他终于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知道他一切安好。
痛苦的是,他们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天涯,连一句问候都无法传达。
她真的好难过,也忍得好辛苦。
如果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泣,今晚她的眼泪将流成汪洋。
徐清盏自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坐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两人。
两人的每一次眼神交流,他都看在眼里,看得满嘴苦涩。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永远不能见光,他愿意将这份心思深埋在心底,拼尽全力成全他最好的兄弟和最爱的姑娘。
他看得出神,却没发觉,还有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
酒过三巡,气氛正浓,祁让突然叫停了众人,说自己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晚余看着他的视线在沈长安和永乐公主之间扫了个来回,突然又有了那种不好的预感。
第54章
大殿里安静下来,丝竹声也消失,所有人都向祁让看过去,恭敬又期待地等着他开口。
祁让为表示郑重,特地站起身来,用难得温和的语气说道:“沈将军驻守边塞五年未归,婚姻大事一直耽搁至今,今日朕就做一回媒人,将朕的皇妹永乐公主赐他为妻,诸位卿家以为这桩婚事般不般配?”
晚余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耳畔炸响。
她终于弄明白自己那个不好的预感是什么,只是祁让话已出口,她明白也晚了。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这五年内受到的所有伤害,都不及这一刀来得狠,来得痛。
她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人,皇帝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了吗?
她的克制,她的忍耐,在这一刻都失了控,脸色惨白看向沈长安。
沈长安和她一样,完全没料到皇帝会突然赐婚,若非他早已在西北战场磨炼出处变不惊的心性,此刻只怕早已失控。
他看向晚余,看她脸色惨白,双眼泛红,樱唇微微颤抖,单薄的身形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朵小花,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香消玉殒。
他的心都疼得揪起来。
他多想不顾一切地飞奔到她身边,揽她入怀,为她抵挡一切的风暴。
可他却只能僵硬地坐着,看着她在风雨中飘摇。
他又看向徐清盏。
徐清盏不需要伪装,所有的震惊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身为皇帝最信任的人,赐婚的事,他事先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他不知道皇帝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打算,想在宴席上给大家一个惊喜。
可这哪里是什么惊喜?
分明就是惊吓。
对于久别重逢的两个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晴天霹雳。
这道霹雳,一下子就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饶是他这个最擅长随机应变的人,此时也没了应对之策。
他心疼地看着那个已经溃不成军,还在拼命强撑着的姑娘,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些年,为了保护她,他拼命往上爬,不择手段地坐到了掌印的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呼风唤雨,横行无忌。
可是,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他却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们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却抵不过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
皇权之下,众生皆蝼蚁。
这话当真半点不假。
他捏紧拳头,对着沈长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此时的大殿已经一片沸腾,众人意外之余,纷纷高声赞美这桩天赐良缘,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三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是如何的痛苦煎熬。
“皇上这媒做得实在是好,永乐公主金枝玉叶,国色天香;沈小侯爷年轻有为,英武不凡,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美好姻缘,再般配不过了。”
“是啊是啊,公主和小侯爷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连名字都是成双成对的,真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合该做夫妻。”
一片赞扬声中,永乐公主羞红了脸。
太后含笑点头:“可不是吗,他们二人一个永乐,一个长安,他们的结合,意喻我大邺皇朝长治久安,永享太平,皇帝呀,这个驸马,哀家满意得很!”
“太后满意,朕更满意。”皇帝笑着看向沈闻正,“不知平西侯意下如何,侯夫人对我们永乐可还满意?”
平西侯夫妇也是满脸震惊,皇帝突如其来的赐婚,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儿子一直不成亲,确实是他们全家人的心病,可他们再怎么着急,也不想儿子和皇家结亲。
尚公主听起来很风光,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风光。
因为驸马不能领要职,任你再有本事,再有抱负,成了亲也只能安分守己地做个闲散官员。
愿意尚公主的,要么是有才有貌但没有家世背景的人,要么是贵族世家一些空有皮囊但不上进,家里也不指望他建功立业的人。
还有一种就是功高盖主,让皇帝有所忌惮,特地借着尚公主的名义来削弱他的实力。
夫妻二人都不是傻子,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他们家儿子属于第三种。
儿子这些年在西北威名远扬,日渐壮大,深受百姓爱戴,先前就有传言说西北百姓只知沈大将军的名号,却不知当今圣上的年号。
虽然这传言多半是政敌故意散布,可帝王生性多疑,听得多了难保不往心里去。
此番儿子回来,他们本来也打算让儿子辞去西北军务,在京城过一过闲散日子,好让皇帝看到他的态度,对他放下戒备之心。
可这种自愿的闲散和尚公主后的闲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谁家大好的男儿,愿意将一生消磨在一个女人身上?
平西侯夫人心急如焚,当着满堂宾客,又不能直接拒绝皇帝,看着站在皇帝身后面如死灰的晚余,愁得肠子都打了结。
她知道儿子此番回京城多半是为了这个丫头,在她看来,这丫头和公主全都配不上她的儿子。
可如果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非要从两人中间选一个,她宁愿是这丫头。
至少这丫头好拿捏,自己这个做婆婆的不用每回见到她都得下跪磕头。
女人的青春很短暂,等过个几年,儿子过了新鲜劲再作计较也不迟。
这样想着,她又有点后悔,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年就让儿子娶了她,说不定儿子的新鲜劲早就过了,早就不拿她当回事了。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想这些也不起任何作用,皇帝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的答复,难道他们还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皇帝不成?
侯夫人焦急地看向自己的丈夫,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闻正的心情不比夫人好到哪里去,自从皇帝说要给儿子办接风宴,他就隐隐约约感到不安,只怕皇上把儿子抬举得太高,让儿子成为众矢之的。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打的是让他儿子尚公主的主意。
眼下该如何是好,他也没了主意。
太后等得不耐烦,冷下脸道:“你们夫妻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嫌弃我们永乐?”
夫妻二人连忙离座,走到殿中跪下:“太后言重了,公主金枝玉叶,身份高贵,我们怎敢嫌弃公主。”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太后不悦道,“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沈长安起身离座,走到两人身旁跪了下去:“皇上,太后,臣有话要说。”
第55章
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长安身上,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虽说他这些年确实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皇帝也对他十分看重,可他也不敢仗着军功公然拒绝皇上的赐婚吧?
先不说皇上会怎么想他,永乐公主如此高贵的身份,被一个臣子当众拒绝,叫她的脸面往哪儿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