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良言笑着叫了晚余一声:“两个小子毛手毛脚惹了皇上不高兴,这回就有劳晚余姑娘为皇上更衣吧!”
晚余偷眼看祁让,内心很不情愿,想着素锦嘱咐她的话,才勉强地点点头,拿起龙袍走到祁让跟前。
孙良言也识相地退了出去。
晚余对祁让福了福身,请他站起来穿衣裳。
祁让坐着没动,目光冷冷从她脸上扫过:“你干什么去了?”
晚余把龙袍放在床上,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
其实孙良言刚才已经和祁让解释过了,就算是随侍女官,也不能不让人吃饭,再说人还有三急呢,哪能真的做到寸步不离。
祁让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就是突然醒来没看到晚余,本能地以为她跑了。
那一刻,他心里有多慌,只有他自己知道。
眼下见晚余完好无损地回来,还低眉顺眼的十分乖巧,便收敛了怒火,淡淡道:“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经过朕的同意,否则就是擅离职守。”
晚余顺从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祁让这才站起来,让她帮自己穿衣裳。
晚余拿起龙袍给他穿上,把扣子一粒一粒扣好。
祁让垂眸看着她手背上结了痂的伤,觉得很是扎眼。
“等会儿朕去南书房看折子,你自个到御药房领一盒祛疤的药膏,把你的手赶紧养好,省得朕看着闹心。”
晚余的手微微一顿,点头应下,又拿起镶着宝石的金腰带,示意他把手抬起来。
祁让张开双臂,晚余弯着腰,双手从他腰后环过。
那姿势像极了一个拥抱。
祁让的手跟着心跳动了一下,想要抱住她。
转念想到她每回受惊躲闪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的抗拒会让他生气,他下午要批折子,还要接见官员,没功夫和她怄气。
不管怎样,她总算是留在了宫里,自己也犯不着急于一时。
两人一个想着忍气吞声,一个想着循序渐进,一下午的时间倒是难得的和谐,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
祁让很满意这样的氛围,他也不需要晚余做什么,只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成。
今天的折子有点多,还时不时有官员来请示汇报朝政,果然如孙良言所料,祁让一直忙到了天黑透还没忙完,晚膳都是在南书房吃的。
敬事房向来是在晚膳的时候请皇上翻牌子,但不出意外地又被祁让骂了回去。
“不长眼的东西,朕忙成这样,哪有功夫翻牌子,还不快滚!”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领着人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对守在门外的孙良言叫苦:“大总管,您瞧瞧,我们这差事是越发的不好当了,到底该怎么着,您老人家倒是提点几句呀!”
孙良言说:“请皇上翻牌子是你们的职责,皇上只是骂两句,又没治你们的罪,下回接着请他翻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当奴才的哪个不挨骂?”
“……”总管太监很是无语,只得带着人垂头丧气地走了。
后宫那些天不黑就眼巴巴等消息的娘娘们听闻皇上又没翻牌子,失望之余,自然又把账算到了晚余头上。
可皇上为了那铺床丫头把淑妃都禁足了,她们再气又能怎样?
人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想杀人都无从下手,顶多明儿个一早去翊坤宫请安时,大伙坐在一处发发牢骚罢了。
晚余晚上没吃饭,陪着祁让熬到了将近二更,肚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叫起来。
御前伺候是不允许发出这样的动静的,她只能努力站远一点,避免被祁让听到。
奈何书房里太安静,祁让还是听到了,皱着眉搁下了笔,向她看过来。
晚余顿时紧张起来,已经做好了下跪的准备,祁让却道:“朕饿了,让他们送宵夜进来。”
晚余松口气,出去和孙良言说皇上要用宵夜。
孙良言立刻叫人把早已备好的宵夜送进去。
祁让却没有立刻去吃,一边看折子,一边对孙良言吩咐道:“给她一双筷子,叫她试膳。”
孙良言愣了下。
皇上的膳食有专门的试膳太监负责试吃,太监经过严苛的训练,菜里有没有毒,菜味正不正,食材新不新鲜,有没有相克,他们一试就能知道。
晚余姑娘又没经过这方面的训练,能尝出什么?
可是皇上发了话,他也不敢不从,只能把碗筷递给晚余,让她把那些宵夜挨个尝一遍。
尝了一遍,祁让还不罢休,说她没经验,叫她再尝一遍。
一旁的试膳太监十分无语,有经验的他不用,非要用一个没经验的,这不没事找事吗?
晚余饭量小,两遍菜试下来,已经吃了个五分饱,放下筷子对孙良言比划着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孙良言回了祁让,祁让这才放下折子,从书案后面走出来,在晚余的服侍下,把剩下的宵夜吃了大半。
孙良言看得嘴角直抽抽,心说当皇上就是任性,想怎样就怎样,只要他愿意,吃人家的剩菜也吃得香。
宵夜撤下去,祁让被晚余伺候着洗了手,漱了口,没有忙着回去看折子,懒懒地坐在炕上,叫晚余给他捏肩。
晚余时刻记着素锦的话,不管祁让叫她干什么,她都顺从接受。
正捏着肩,听到乾清门外响起二更的梆子声,同时响起的还有胡尽忠的吆喝声:“二更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声音本来就尖,又因为太冷打着颤,听起来就像打鸣的公鸡被人握住了脖子,十分的滑稽。
晚余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祁让听到笑声回头看,正好看到一抹笑容在她素白的脸上绽放,如同一朵开在寒夜里的白梅。
祁让的心因着这个笑容微微颤动了一下,自己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之情溢满胸腔。
“去,叫他再大点声。”他对孙良言吩咐道。
第47章
孙良言微怔,立刻领命退出,亲自去乾清门外找胡尽忠。
胡尽忠手里拿着梆子,腰里挂着铜锣,正在寒风里缩着脖子喊号子。
孙良言招手叫他:“胡二总管,过来,万岁爷有话吩咐。”
胡尽忠连忙跑过来,把梆子夹在胳肢窝里,搓着手跺着脚问:“孙大总管,是不是万岁爷发慈悲,叫我回去呢?”
孙良言说:“不是,是万岁爷嫌你声音小,叫你再大点声。”
“啊?为什么呀?万岁爷不好好批折子,操心这个干嘛?”胡尽忠一头雾水,苦哈哈地问道。
孙良言实话告诉他:“因为晚余姑娘听到你喊号子笑了一下,皇上想看她笑,就让你再大点声。”
胡尽忠冻僵的脸立时皱成了苦瓜:“多大是大呀,这大冷天儿的,您瞧瞧,我这一张嘴,风直往嗓子眼儿里灌。”
“那你怪得了谁?”孙良言摊摊手,“你巴巴的要拿人家当垫脚石往上爬,而今自己沦为供人取乐的工具,也是你活该。”
“……”胡尽忠哑口无言,只能认命。
古有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今有盛和帝为博美人一笑半夜戏弄他这苦命的打更人。
这事要能被史官记上一笔,他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他无奈地迈进寒风里,扯着嗓子大喊:“二更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有心讨好皇帝,这一嗓子喊得更是拿腔作调。
南书房里,晚余又忍不住笑起来。
一来是胡尽忠的声音太滑稽,二来这都下多少天的雪了,他还在喊天干物燥,就更滑稽了。
想必他这临时上任的更夫,也就会喊这么一句了。
祁让看着晚余笑,自己的唇角也渐渐压不住。
他不想在晚余面前失态,便站起身,又回到书案后面看折子。
不管怎样,他心里终归是高兴的,自从当了这个皇帝,像今晚这样纯粹的开心还是头一回。
他时不时地从奏折中抬起头去看晚余,万千情绪都藏在眼底。
二更将近时,祁让终于看完了折子,回到寝殿歇息。
晚余很怕祁让会留她在里面值夜,万一祁让半夜兽性发作,她想逃都逃不掉。
好在祁让发了慈悲,没有留她值夜,让孙良言收拾了离他最近的梢间给晚余住,值夜的差事仍交给小太监。
孙良言说:“皇上还是有分寸的,你好好睡一觉,明天记得早点起来给皇上更衣。”
晚余庆幸之余,又很无奈。
祁让从前是不准宫女近身伺候的,现在什么都让她做。
分明就是变着法的折腾她。
她以为祁让这样已经很过分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祁让居然还要带她去上早朝。
晚余当场惊呆。
她眼下已经是整个后宫的敌人,如果跟着祁让去上朝,只怕连朝臣都要认为她是个狐媚惑主之人。
都察院的御史都得上折子弹劾她。
孙良言也认为祁让此举不妥,苦口婆心地劝他三思。
祁让不以为然:“怕什么,朕又不让她露面,让她在后殿口站着,只要能让朕看见就行。
总而言之一句话,晚余必须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没办法,晚余只好跟着去了承天殿,就在祁让退朝时要走的那条通道口站着,祁让坐在龙椅上,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她。
孙良言悄悄和晚余打趣:“这里要是放把椅子,再挂个帘子,你都能垂帘听政了。”
晚余苦笑。
她可不稀罕什么垂帘听政,她只想出宫,出宫就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
她站在那里,听着前面的官员对皇上山呼万岁,接着便开始按照品级向皇上奏事。
她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场面,正听得出神,忽然之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那个自从将她送进宫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的便宜爹,安平侯江连海的声音。
她的心不自觉收紧,恨意从眼底蔓延开来。
这人就是她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拿她的幸福来稳定自己的地位,却从未真心将她当成女儿看待。
五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如今她被陷害不得出宫,他也没有任何动静。
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要出宫,还拖家带口在宫门外等着盼着,他却至今没过问一句。
他肯定巴不得她留在宫里吧?
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而已,留在宫里可以替他当皇上的出气篓子,出去了还要赔一副嫁妆。
他是那样的铁石心肠,就算自己死在宫里,只怕他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这种对亲生骨肉都冷血绝情之人,怎会将黎民百姓放在心上?
他根本就不配为官。
祁让听着安平侯奏事,想起他是晚余的父亲,下意识转头看了晚余一眼。
见她紧抿着唇,脸色很是不好,整个人都紧绷绷的,不像是听到了亲生父亲的声音,倒像是听到了杀父仇人的声音。
她是不是还为着安平侯送她进宫的事怀恨在心?
可见这皇宫,进也不是她自愿进的,留也不是她自愿留的。
她真的这么讨厌这里吗?
祁让郁闷地收回视线,对安平侯冷下脸道:“行了,朕知道了,此事日后再议。”
安平侯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到了他,一个字不敢多说,躬着身子退回到队列里。
接下来又有别的官员站出来说话,祁让又去看晚余,见晚余脸色稍有缓和,他自己对官员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晚余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留意到祁让的情绪变化。
这时,忽听殿前太监高声通传:“启禀皇上,司礼监掌印徐清盏和平西侯府小侯爷在殿外求见。”
晚余脑子嗡的一声,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震得她浑身颤抖,手脚发软,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是他。
是他来了。
她满脑子都回荡着一个名字。
那个在她心上辗转了五年的名字……
第48章
心慌意乱间,晚余似乎听到祁让说了声“宣”,殿前太监得令往外通传,不大一会儿,安静的大殿里便响起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那是皂靴踏在金砖上的声响,那声响,也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晚余的心房。
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不顾一切跑到前面去看一眼。
可是她不能。
她也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把那个在心尖上辗转了五年的名字叫出声。
可她如今是个哑巴。
她在一个男人的监视下,为着另一个男人心潮澎湃,还要死命克制着,不能让人看出一点端倪。
她忍得那样辛苦,五脏六腑都扭成一团,嗓子里像塞满了棉花,哽得她无法呼吸。
她想了他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重逢。
他此刻是什么模样?穿着什么样的衣裳?他知不知道她就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着他的脚步声肝肠寸断?
她咬着牙,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死命地攥紧,恨恨地看向那个坐在宝座上的男人。
她恨他!
她一直都恨他,这一刻,这恨意却是达到了顶峰。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她浑浑噩噩地站着,直到听见那一声久违的悦耳音色——
“臣沈长安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安康。”
她的心又跳着疼起来。
他明知皇上对她做了什么,还要违心地祝他万岁,他不配,他应该现在就死了,化成灰,被风吹散了,连魂魄也一起烟消云散,免得再缠着她不放。
“臣徐清盏,也祝皇上万岁安康。”
徐清盏阴柔带着笑意的声音随之响起,如一道清洌的山泉流过,晚余一下子清醒过来。
自己如今身处金銮殿上,再怎么相思成灾,再怎么恨意滔天,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她要保全自己,也要保全那个人。
她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她松开交握的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又借着拨头发的动作,揉了揉自己的脸,让面部肌肉也放松下来,然后挺了挺腰身,恢复到云淡风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