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余点点头,对他福了福身。
雪盈说:“胡公公,晚余想去给皇上磕头谢恩,麻烦您通传一声。”
胡尽忠三角眼一亮,心说这姑娘总算要服软了吗,看来皇上这出英雄救美还是很有成效的,接下来,是不是就该美人以身相许了?
这样想着,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进去通传,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仿佛美人以身相许的对象是他自己。
不大一会儿,他又屁颠屁颠地跑出来,对晚余笑眯了眼睛:“晚余姑娘,请吧,皇上在龙床上等您呢!”
许是想着晚余过了今晚就要飞黄腾达,他连尊称都用上了。
晚余听闻祁让在床上等她,心里一阵发慌,紧张地看了雪盈一眼。
“去吧,没事的。”雪盈轻轻推她,“别怕,皇上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晚余暗自苦笑,雪盈根本不了解祁让,也不知道祁让都对她做过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门槛。
这一步跨进去,她的命运将会发生什么样的转变,谁都无法预测。
祁让也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明黄软缎的寝衣,外面披了件石青色的夹袄,姿态随意地靠坐在龙床上,左手在右手手臂上缓缓揉捏。
四周点着蜡烛,给他冷峻的眉眼笼上一层暖黄的光晕,看起来竟有了些温润如玉的感觉。
听到脚步声靠近,他停下动作,目光漫不经心地向门口瞥过去。
晚余一身素衣款款而来,半干的乌黑长发披散在瘦削的肩头,脸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苍白中透着几分憔悴,可怜的宛如一颗寒夜里的露珠。
祁让不动声色地坐着,只是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晚余走到他正对面,停在两三步远的距离,跪在地上给他磕头行大礼。
满头的青丝随着她伏身的动作滑下来,铺了一地。
祁让没叫她起来,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才淡淡道:“你杀了人,不是磕几个头就能免罪的。”
晚余趴在地上,也不争辩,像是静静地等着他的宣判。
祁让有种无力感,顿了顿又道:“他强迫你是他不对,但你杀人也不对,你知道你捅了他多少下吗,你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自我防卫。”
晚余还是静静地趴在那里,不声不响。
祁让不禁有些烦躁,拍着龙床道:“朕问你话呢,你能不能把头抬起来!”
晚余依言抬起头。
一张泪流满面的惨白小脸展现在祁让眼前。
曾几何时,祁让最看不惯她波澜不惊生死看淡的模样,如今,她终于在他面前展现出一个女人的脆弱和无助,他却还是看不惯。
他满腔的怒火发不出来,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过来!”
晚余迟疑了一下,起身走到床前,怯怯地看着他,身子微微发抖,好像生怕他会吃了她似的。
“坐下!”祁让又挤出两个字。
晚余战战兢兢地坐在了床沿上。
祁让突然向她伸出手,把她吓得一激灵,本能地往后躲。
“躲什么,朕是叫你帮朕捏捏胳膊!”祁让没好气道,“你知道自己有多重吗,朕这一路抱你回来,胳膊都要累断了。”
晚余愣了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什么,快点!”祁让命令。
晚余只得往前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慢慢揉捏。
祁让闭上眼靠回到床头,像是已经忘了她杀人的事,专心地享受起来。
晚余拿不准他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也不敢吭声,就低着头默默地为他揉捏。
祁让悄悄把眼睛睁开一些,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轻轻颤动的长睫。
她半干的黑发像丝绸一样滑下来,随着她的动作,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清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掖庭那株白梅的香气。
他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开口问道:“那野梅树还在吗?”
晚余动作停顿,茫然地看向他,随即摇摇头,比划了一个被砍掉的动作。
祁让皱了皱眉,骂胡尽忠:“狗东西,他倒是快。”
晚余搞不懂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一棵梅树,就比划道:“一棵野梅树罢了,皇上想看梅花,御花园多得是。”
祁让却冷了脸,哼声道:“你懂什么。”
晚余怕惹他生气,便又低下头去给他揉胳膊。
祁让抽回手道:“换一只。”
晚余看看他放在床里侧的那只胳膊,面色为难。
祁让瞥了她一眼:“够不着就上来,朕又不是赖三春,你还怕朕强迫你不成?”
第40章
晚余看着宽大奢华的龙床,内心十分抗拒。
明明换个姿势就能解决的问题,祁让却非要她到床上去,谁知道这人打的什么鬼主意?
她就怕这龙床好上不好下,一个不慎就满盘皆输。
“吓成这样,朕的床是什么龙潭虎穴吗?”祁让不悦道,“朕还没有饥渴到要临幸一个杀人凶手!”
晚余知道躲不过,只得选择相信他一回,脱了鞋,硬着头皮从床尾爬了上去。
祁让看着她小心翼翼爬行的姿势,闲闲道:“淑妃整日骂你想爬龙床,今日总算实至名归了。”
晚余苍白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什么叫实至名归?
她又不是自己想的。
她这是被迫爬龙床。
她忍辱抿唇,一言不发地爬到祁让里侧,跪坐下来,抱起他的胳膊开始揉捏。
祁让哼了一声:“哑巴就这点好,说什么都不还嘴。”
晚余的手稍稍一顿,又低着头继续揉捏。
祁让大约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伤人,便也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蜡烛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地龙把整个殿宇烘得暖融融如同春日,窗边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熏炉里升腾着袅袅的香雾。
如果不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杀戮,这可真是一个宁静而美好的夜晚。
祁让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脖子又酸又痛,想要抬手揉一揉,发现晚余正抱着他的胳膊歪倒在床里侧睡得深沉。
祁让身子僵住,心尖上像是被小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他没有抽出那只手,而是用另一只手拉过被子将人盖了起来。
晚余浑然未觉,连动都没动一下,秀气的眉纵然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祁让凝神看了会儿,发出一声冷嗤:“睡朕的龙床,还委屈你了?”
可惜陷在昏睡中的人根本没听见。
门外,孙良言处理完赖三春,着急忙慌地赶回来,发现殿门关着,胡尽忠正像个贼一样蹲在南窗的墙根下往里偷听。
“干什么呢?”孙良言走过去踢了他一脚。
“嘘,小声点。”胡尽忠站起来,拉着他走远了些,狡辩道,“您老人家不在,我正发愁要不要提醒皇上节制。”
宫里有规定,皇上召幸妃嫔,不能太过放纵,要是超出时间还没完事,外面的太监就要提醒他时辰到了,以免他累坏了龙体。
但皇上自从登基以来,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不须人提醒,自己就很节制。
因此他继位五年,后宫妃嫔也只有三人诞育过龙嗣,其中两位小皇子还没养活,早早就夭折了,活下来的只有嘉华公主一个。
作为皇上的心腹太监,孙良言自然巴不得他多召幸妃嫔,多生几个皇子公主,可是眼下,听闻皇上在里面行房事,孙良言心里却咯噔一下,一把抓住了胡尽忠的领子。
“皇上今晚没翻牌子,谁在里面侍寝?”
“瞧您这话问的。”胡尽忠嘿嘿笑,“皇上不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人抱走的吗?”
“你说晚余姑娘?她就这么从了皇上吗?”孙良言已经知道答案,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不从能怎样?”胡尽忠说,“慎刑司的牢房和万岁爷的龙床,叫您选,您选哪个?”
孙良言沉默下来,想着那姑娘披头散发杀人的画面,怎么也不相信她就这么屈服了。
胡尽忠扯了扯他的袖子:“大总管,您说句话呀,到底要不要提醒皇上?”
孙良言没好气地甩开他:“要提你提,我还想多活两年。”
“谁不想多活两年?”胡尽忠耸耸肩,“你不提我也不提,我的命也是命,也就赖三春那蠢货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说到这里一激灵,又拉着孙良言问:“您真把赖三春剁碎喂狗啦?”
“嗯,碎得不能再碎了。”孙良言说,“你不是爱吃饺子吗,小福子在那看着呢,我叫他给你捎两斤回来包饺子。”
“呕……”胡尽忠一阵反胃,捂着嘴就跑。
“出息!”孙良言翻了个白眼,正要回自己的值房换身衣裳,殿门突然打开,祁让从里面探出头,把他吓了一跳。
“皇上,您怎么自个起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叫奴才一声就成……”
“嘘,小声点。”祁让打断他,沉声道,“朕去东暖阁睡,叫人进来伺候。”
孙良言愣了下,硬着头皮问:“皇上不是和晚余姑娘一起睡吗?”
“谁告诉你的?”祁让翻了他一眼,转身回去,“你就不怕她半夜把朕扎成马蜂窝?”
“……”孙良言想笑没敢笑,跟在他身后去了东暖阁。
皇上就是嘴巴毒,实际上是不想趁人之危吧?
晚余姑娘毕竟刚经过生死,这会子把人临幸了,确实非君子所为。
不过话说回来,皇上这种大杀四方的杀神,算是君子吗?
……
皇帝寝宫的安神香实在好用,晚余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
醒来后,她看着头顶层层叠叠的纱帐和身上明黄色的被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祁让已经不在床上,她先检查了自己的衣裳和身子,确认一切正常,才松了口气。
看看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祁让应该去上早朝了,她从床上爬下来,略微整理了衣裳头发,便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一开门,看到雪盈候在门外,她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醒了?”雪盈笑着招呼她,“皇上去上朝了,吩咐我在这里守着你,不许旁人来打扰。”
晚余红了脸,急切地想要解释。
雪盈笑道:“你别急,我知道皇上没有碰你,早上敬事房的人问皇上要不要记档,被皇上骂了一顿,你瞧,我就说皇上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吧?”
晚余没法反驳,只是懊恼自己怎么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睡过去,还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走吧,先去洗漱更衣吧!”雪盈挽起她的手,“皇上叫你不要到处走动,一切都等他下朝回来再说。”
晚余的心沉了沉,猜不透祁让到底会如何处置她。
她冒这么大的风险回到乾清宫,就是为了见那人一面,但愿祁让不要再把她打回掖庭去。
第41章
天亮后,江晚余被皇上从掖庭带回乾清宫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后宫。
后宫嫔妃们给兰贵妃请安向来都不积极,这天早上,却是前所未有的积极,前所未有的齐整。
“娘娘,您听说了没,皇上又把那个铺床丫头从掖庭带回乾清宫了。”
“不是带回,是抱回,听说皇上一路将人抱回去的。”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是抱回去的,还说那个管掖庭的赖三春,直接被皇上下旨喂狗了。”
“没错,是剁碎了喂的,皇上这得是动了多大的怒呀!”
妃嫔们不知道人是晚余杀的,都想着是赖三春欺负晚余被皇上撞见了,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她们也不在意赖三春怎么死,她们在意的是皇上对待别的女人的态度。
兰贵妃一言不发地端坐在主位上,看着众人七嘴八舌如临大敌,心里也是恨得牙痒。
她已经物色好了可靠的人,这几日就要对晚余动手,没想到竟被赖三春那个死太监搅了局。
死太监,短命鬼,掖庭那些女人还满足不了他一个残废吗,偏生要作死去招惹江晚余。
本来皇上对江晚余的态度也就是无可无不可,被那倒霉催的一闹腾,反倒非她不可了。
堂堂天子,把个罪奴一路抱回宫。
放眼整个后宫,哪个妃嫔有这待遇?
就算是最得宠的淑妃,只怕也没被皇上这样抱过吧?
听说抱回来就留宿在了龙床上,接下来,是不是要给她赐号封妃了?
这后宫以后是不是就是那铺床丫头的天下了?
“娘娘,您倒是说句话呀!”众人见贵妃一言不发,纷纷催促。
“你们想要本宫说什么?”兰贵妃压着怒火道,“人都已经回了乾清宫,再说什么还有用吗,除了静观其变,本宫一点办法也没有。”
众人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下头。
庄妃道:“以我看,她压根就没想出宫,亏得咱们当初还冒那么大的风险帮她出宫,敢情咱们都让人当傻子耍了。”
“是啊,出宫有什么好,她亲爹嫡母都不待见她,兄弟姐妹也当她是耻辱,这些年也没见谁来瞧过她一眼,与其回去被嫡母配给歪瓜裂枣,不如留在宫里做个宠妃来得快活,要我我也不走。”
李美人附和着庄妃的话,也是忿忿不平。
为了帮那女人出宫,庄妃不惜饿了嘉华公主一整天,自己更是冒着杀头的风险给皇上点了迷香。
到如今,这些统统成了无用功,那女人往掖庭里走上一遭,归来还是皇上的心尖宠。
叫她们找谁说理去?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一直沉默不语的淑妃瞪了李美人一眼,“娘娘们都在呢,轮不到你跳脚,你还不够格。”
李美人面露尴尬,悻悻地闭了嘴。
兰贵妃看着淑妃,眼睛亮起来:“李美人不够格,妹妹你是够格的呀,皇上一向最疼你,要不然,你去乾清宫给姐妹们蹚蹚路?”
“我才不去。”淑妃一脸傲娇,“姐姐也说了,皇上最疼我,我犯得着为一个铺床丫头上火吗,她又没有舍身救主的爹,我还怕她踩到我头上不成?”
“……”兰贵妃气得直翻白眼,“你既然不想管,你来干什么的?”
“来凑热闹呀!”淑妃说,“你们都在这儿,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大伙都被她气得不轻。
庄妃道:“妹妹心真大,那丫头的嗓子可是你毒哑的,你就不怕她得了宠,第一个找你报仇吗?”
淑妃变了脸色,却嘴硬道:“那又怎样,本宫还怕她不成,有本事叫她来找我,我正愁没借口要她的命。”
庄妃笑起来:“我倒不是怀疑妹妹的本事,也不是挑拨离间,你现在都不敢去,将来她羽翼丰满,独占圣宠,你又拿什么与她抗衡?”
淑妃柳眉倒竖,起身道:“去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激将我,我倒要看看她一个贱婢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