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尽忠拉她不动,急得直跺脚:“姑奶奶,这都什么光景了,你还犟个什么劲儿,我要是你,就赶紧去跟万岁爷服个软,求他把我带出去,这鬼地方,难不成您还住上瘾了?”
晚余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屋里走。
胡尽忠哪里肯放她走,又抓住她的胳膊正色道:“行,就算你不打算离开掖庭,但皇上的口谕你能违抗吗?皇上叫你去伴驾,你能不去吗?你自己不想活,你宫外头就没有亲人了吗?”
晚余猛地顿住脚步。
胡尽忠又道:“我都听说了,你娘是个外室,你爹为了让你进宫,才把她接回家的,她在正室夫人手底下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知道的吧,要是你惹恼了皇上,牵连到你爹,你娘还有活路吗?”
晚余双手紧握成拳,转回身,默默地走进了风雪里。
胡尽忠忙走到她前面,提灯为她引路:“好姑娘,这就对了,人得识时务,知进退,硬着脖子不低头,只会害了自己和家人。”
晚余不理他,跟着他往前走。
胡尽忠又为自己邀功:“你知道万岁爷为何突然驾临吗,是公公我心疼你,不忍心你在这里受苦,特地把万岁爷哄过来的。
好姑娘,机会难得,你可得抓住了,万岁爷可不会每晚都来,这掖庭却是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小命,你明白吗?”
晚余听得心烦,停下来,给他打手势:“你要再啰嗦,我就回去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胡尽忠怕她倔脾气上来宁死不去,只得闭了嘴,默默领着她往梅树那边走。
梅树下,祁让正等得不耐烦,听到远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回头就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影里向他走过来。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幽深的凤眸盯紧那抹身影,仿佛一错眼,那人就会像一片雪花被夜风吹走。
第28章
“皇上,奴才把人带来了。”胡尽忠上前说道。
祁让眼里装不下他,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胡尽忠把灯笼放在地上,识趣地退开。
晚余在离祁让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跪在雪地上给他行礼。
祁让看着她瘦小的一团跪在雪里,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半晌才道:“起来吧!”
晚余爬起来,就站在原地,不肯上前。
祁让见她还是对自己如此防备,不悦地皱起眉:“你是怕朕吃了你吗?”
晚余摇摇头,单薄的身子在夜风里颤抖。
祁让那冷硬的心肠到底软了些许,主动走到她跟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
她的下巴冰冷,被他火热的指尖碰触,像是被烫到似的,瑟缩了一下。
“你是怕,还是冷?”祁让沉声问道。
晚余垂着眼帘,长睫抖动,如同枝头颤巍巍的花蕊。
想到那个被冰溜子扎死的嬷嬷,心里对他又怕又恨。
祁让最拿这样的她没有办法,咬着牙,要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能压制住想要拽进怀里揉弄的冲动。
“听说你伤得很重,现在好些了吗?”他又问。
晚余在他指间轻轻点了点头。
祁让松开她的下巴,伸手捞起她垂在身侧的右手,举到眼前。
尽管灯笼光线昏暗,他还是看到了她手背上红肿渗血的伤口。
曾经白嫩如春葱的手,不过两日功夫,就变得这般惨不忍睹,让他的心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这小哑巴倔强得很,就算是手废了,也不会向他求饶。
他想着,她受的这份罪到底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便主动放低姿态,给她一个台阶下:“后悔了没有,要不要跟朕回去?”
晚余一惊,没有片刻犹豫地抽回了手。
祁让手心一空,眼神也跟着冷下来:“你不愿意?”
晚余服侍他五年,知道他这是要生气的前兆,紧张地吞了下口水。
可是,她真的不能跟他回去。
如果她这会子跟他回去,他肯定以为她服了软,愿意屈从于他。
那么下一步,他肯定要让她侍寝,占了她的身子,再用一个不大不小的位份来买断她一生的时光,让她再也不能离开这座紫禁城。
她不要这样。
她要出去和她心爱的人双宿双飞。
她就算死,都不要死在宫里。
祁让观她神色,已然明白她的决心,再次出手擒住了她的下巴,这一次,却是用了十足的力道。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最好想清楚。”他咬牙说道。
晚余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疼得眼泪流下来。
温热的泪一流出来就变得冰冷,落在祁让掌心,就像一片雪花落在他心尖,留下湿凉的印记。
“哭什么?既是你自己选的,又何必掉眼泪。”
他又气又恼,又狠不下心,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一把将她搂进自己怀里,大手用力扣着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压在自己心口。
他此时的心,是为她而跳动的。
晚余猝不及防,又挣扎不得,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鼻端闻到那独属于他的龙涎香气,一直压抑的情绪突然就像洪水决了堤,在他怀里呜咽地哭出声来。
祁让身子僵住,怔怔一刻,拉起玄色龙纹鹤氅将她严严实实裹进自己怀里。
寒风呼啸而过,吹落枝头白梅,洁白的花瓣飘飘洒洒落在两人身上。
许久,祁让才轻声道:“别哭了,朕带你回乾清宫。”
晚余的理智在听到“乾清宫”三个字的瞬间恢复清明,猛地挣脱了祁让的怀抱,向后退开一步。
祁让脸上难得出现的柔情瞬间凝固,眼神重又变得冰冷。
“你还是不愿意?”
晚余泪眼朦胧地跪在雪地上,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求他饶恕。
祁让敞着怀,那片刻的温存被风吹散,寒意蔓延到心底。
“你如此执着,莫非宫外真有你的如意郎君?”他冷冰冰地问出这句困扰他已久的疑问。
晚余心头一跳,双手不自觉抓紧了地上的雪。
祁让循循善诱:“你说实话,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朕就成全你。”
晚余摇头。
她还没有傻到真的以为祁让会成全她。
以祁让的心性,一旦她承认有这么一个人,祁让只会以最快的速度杀了那人,切断她的退路,好让她彻底死心。
“既然没有记挂的人,为何非要出宫?”祁让又问。
晚余见他非要个答案,就跪直了身子,打着手势告诉他:“奴婢牵挂娘亲,想出去和娘亲一起生活。”
“哦?”祁让挑眉,冷冷道,“只是因为你娘吗,那你娘要是死了,你是不是就不用出去了?”
第29章
晚余顿时变了脸色,惊恐地看向祁让。
她知道祁让不是在说笑,他真能做得出来。
他向来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晚余俯身在雪地上,连连给他磕头,求他高抬贵手。
祁让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她,不肯开一句金口。
晚余狠狠心,对他比划道:“我娘要是死了,我绝不苟活。”
祁让眉心蹙了蹙,心头怒火翻涌。
“朕等着你来求朕的那一天!”
他丢下一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没有半分留恋,仿佛刚刚那个突然之间温情流露的人不是他。
仿佛他从不曾揽那女孩入怀,也没有给过她片刻的温暖。
晚余僵硬地跪着,听着他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践踏在她的尊严和希望之上,把她的尊严和希望深深碾进泥土里。
胡尽忠一直在远处瞧着,看到皇上抱住江晚余的时候,他激动得恨不能在雪地上打几个滚。
心想他的大总管之位马上就要到手了。
然而下一刻,情况便急转直下。
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又反目成仇般地松开,一个跪在雪地上,一个头也不回地走开。
“万岁爷……”胡尽忠小跑着追上去,“万岁爷,您这就走了吗?”
“不走做什么?”祁让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明儿一早就给朕把那棵梅树砍了,朕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它!”
胡尽忠栽倒在地,心凉了半截。
皇上是不想再看到梅树呀,还是不想再看到那个人呀?
不想看到那个人的话,自己的大总管之位可怎么办呀?
晚余一直跪到祁让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才起身往回走。
回到那间小房子,发现门没关,冷风灌了一屋子,跟冰窖没什么两样。
可是屋子再冷,也冷不过她的心,她真的很怕祁让会对她阿娘下手。
胡尽忠说得没错,阿娘自从被接进侯府,就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侯夫人把她当眼中钉,每天变着法地折磨她。
她原想着自己出宫后,就和那人带着阿娘远走高飞,如今她没走成,万一再连累阿娘被祁让杀害,叫她还怎么活?
她闩上门,浑浑噩噩地钻进被窝,边流泪边想,实在不行,她就假装顺从祁让,在床笫之间杀了他,然后再和他同归于尽。
可是,她真的要为了一个暴君,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阿娘之所以在侯府苦苦支撑,就是为了等她出宫团聚。
阿娘死了,她活不成。
她死了,阿娘同样也活不成。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祁让主动放过她?
晚余想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听说有人把西墙根下的野梅树砍了。
晚余联想到祁让昨晚的怒火,心想那树十有八九是祁让叫人砍的。
这算不算杀鸡儆猴,如果她再不识抬举,祁让下一步要砍的就是她了吧?
晚余默默想着,吃过早饭,又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刚在洗衣盆前坐下,香蕊突然叫她:“江晚余,起来,跟我去熨衣房。”
众人闻言都向晚余看过来。
冬天气温低,衣裳洗好一挂起来就会结冰,娘娘们的衣裳金贵,洗完之后,有专门的熏笼用来烘干,烘干之后还要用熨斗熨平,再叠得整整齐齐等着各宫的宫女来取。
熏衣裳和熨衣裳都要用炭火,还有专门的大房间,里面又干净又暖和,在寒冷的冬天,这是个人人争抢的活计,需要花钱贿赂领班的才能得到。
晚余初来乍到,按理说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可昨天还对她恶语相向的领班,今天就主动调她去熨衣房,大伙都觉得奇怪。
晚余自己也很奇怪,怕香蕊有什么猫腻,便比划着和她说,熏衣裳熨衣裳都是精细活,自己没干过,怕弄坏了主子们的衣裳,请她另行安排别人去。
香蕊把眼一瞪:“叫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负责熨衣裳的春杏生病了,其他人的手都太粗糙,容易把衣料刮花,我是想着你以前给万岁爷铺床,手保养的好,这才叫你过去顶一顶,你还挑拣上了!”
晚余伸出右手给她看,示意自己手上也有伤。
香蕊见她百般推辞,不由大怒,手中戒尺又向她抽过来:“反了你了,整个浣衣所都没人敢跟我说个不字,你才来两天,就想踩到我头上来吗?”
戒尺没头没脑地打下来,打在晚余身上啪啪作响,每一下都痛彻心扉。
晚余咬牙忍着,就是不肯松口。
旁边的宫婢看不下去,拦住香蕊,好心劝道:“江晚余,香蕊姑姑看重你,才让你去熨衣房顶班,你不会,跟里面的人学着点就是了,何苦惹恼姑姑,弄得大家都不好受。”
梅霜也过来劝她:“姐姐你就去吧,为这事挨打不值得。”
晚余无奈,只得跟着香蕊去了熨衣房。
香蕊没好气地把她交给一个正在熨衣裳的宫婢,让那宫婢教她怎么做,等她学会以后,就拿了一堆衣裳给她熨。
熨衣房里确实要比外面暖和很多,但晚余心里始终不安,当着那宫婢的面,把衣裳一件一件仔细检查,确认没有破损,才接收下来。
等她把衣裳熨好后,又把衣裳一件一件给那宫婢过目,确认自己并没有损坏衣裳。
那宫婢见她如此仔细,不由得笑了:“你也太小心了,这些都是淑妃娘娘的衣裳,谁不要命了敢拿它们来陷害你,惹恼了淑妃娘娘,从上到下都没得跑,你就放心吧!”
晚余打着手势说自己初来乍到,谨慎一点总没错。
然而,她都已经谨慎成这样,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下午的时候,永寿宫的两个宫女来取衣裳,发现淑妃娘娘最喜欢的一件袍服上被烫了一个洞。
两个宫女当场在浣衣所闹腾起来,惊动了所有人。
吴淑珍和赖三春全都来了,问怎么回事。
香蕊和熨衣房的宫婢就像事先商量好似的,都把责任推给了晚余。
晚余千防万防,还是躲不过,不管她怎么解释,都没有人为她作证,那个教她的宫婢更是一改先前的和气,成了踩她踩得最狠的一个。
晚余心里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她们的算计之中。
至于她们受了谁的指使,要么是祁让想让她低头服软,要么是后宫的娘娘知道她走不成想弄死她以绝后患。
总而言之,她的命被人惦记着,再谨慎都没有用。
赖三春也是个谨慎的人,他这两天一直耐着性子没动晚余,就怕皇上当真转过弯来再把人接回去。
他在掖庭作威作福可以,动了皇上惦记的女人,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这一回江晚余被人诬陷得挺好,他正好可以看看皇上会不会出手。
皇上要真对这姑娘有情,肯定不忍心淑妃罚她,兴许借此机会就把人带回乾清宫了。
要是她最后还是回到了掖庭,那就说明皇上对她没多重视,自己就可以放心下手了。
吴淑珍看着慈眉善目,其实是个眼里只有钱的冷血之人,在掖庭见惯了生死,对她来说谁死谁活都一样。
因此她也懒得细问,直接让香蕊带着晚余,跟永寿宫的两个宫女回去,听候淑妃娘娘发落。
梅霜一听要把晚余带去永寿宫,当场就拉着晚余的手哭起来:“姐姐,我错了,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劝你去熨衣房。”
不去熨衣房,她们也会想别的招,晚余无所谓地拍了拍梅霜的手,便和香蕊一起跟着那两个宫女走了。
身后,整个浣衣所的人都看着她,心里想着,不知道她这一趟还能不能回得来?
可是,掖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就算回来又怎样?
像她这般娇滴滴的人儿,回来了也是赖三春嘴里的肉,相比之下,还不如落在淑妃娘娘手里,死也能落个清白身子。
第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