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马便有人指责,“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能放他一个人?”
裴如衍拧着眉,朝江边靠近两步,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忽然停住,他低头,正欲弯腰捡。
虞绍却先一步抢着捡起,面上的惊愕隐藏在黑暗中,怔了一会儿,假装平静道:“这不是那个,那个谁,云大伯的面具吗?”
裴如衍直起身,看着他手中面具,眉头拧得更紧。
所以云叔也跳河了?他是去救姜璃的,或是姜璃是去救他的?还是他们都去救失踪孩童了?
思索之际,没注意到平阳侯骇然的神色。
平阳侯强压着情绪才没能表露出来,也没去夺儿子手上的面具,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江河。
江面平不平静,他分辨不出,因为雨声、浪声,还有周遭群众的议论声,实在太过嘈杂。
太子通水性吗?
平阳侯看着江面,什么也看不清,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连带垂在袖中的手也在颤,他的脚步克制不住朝岸边走了两步。
这一瞬间,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
如果太子在眼皮底下发生意外,甚至还没戴面具,那他……回京能否直接辞官?
他站在岸边,失魂落魄的时候,一只手攀在他的靴子上。
平阳侯低头,一个孩子被托举上来。
他赶忙接过,然后把昏迷的小男孩往边上一放,随即,孩子便被众人围住。
谢欢单手攀在平阳侯的靴子上,平阳侯想扶,却听谢欢咳嗽一声,又站直了身体,任由谢欢独自攀上岸。
在这嘈杂声中,裴如衍被那道咳嗽声所吸引,正好瞧见修长的黑影上岸。
正好黑影爬到了平阳侯的另一边,背过身去孤零零地独自到树下。
应是云叔,裴如衍想走过去看看情况,却因众人一声呐喊“姜璃上来了”,被吸引走注意力。
而在工匠、护卫、姜璃接连上岸的时候,虞绍早就将铁面具递了过去,最后隐入人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姜璃上岸时,蓑衣不知所踪,嫩黄色的袄子湿哒哒地穿在身上,下身的蓝色裙子也能挤出水来,她脸上还滴着水,怀里吃力地抱着一个小女孩。
人群中有人认识小女孩。
“这是周家那个小姑娘吧,家里人都没了,怪可怜的哟,怎么掉水里去了。”
周妙素呛了几口水,小眼睛睁开,抬头看见周围一堆人,回忆一下,视线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锁定在落水小男孩身上,指了指,虚弱地解释道:“刘家弟弟往水里去了,我想拉住他,不小心……没有拉住,然后……”
又呛了呛水,话没说完整,但事实已经够清晰了。
众人恍然,原来是这两个小孩先掉下去,所以姜璃是跳下去救人的,不是自杀。
旁边,刘家大郎抱着自己昏迷不醒的儿子,哭着求救,围观群众束手无策也心焦得很,谁也不愿看见小孩殒命。
姜璃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冷到嘴唇发白,强撑着走过去,“我来。”
她从刘大郎手中接过孩子,刘大郎面上质疑,却没有阻止动作。
姜璃将小孩的身体放平,双手交叠,按压他的胸腔,孩童紧闭的双眼颤动,微弱的呼吸自其唇间溢出,随即吐出一口水,悠悠转醒。
见状,姜璃起身后退,刘大郎哭着上前,抱住自家孩子,哭声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众人见孩子脱离危险也纷纷松了口气。
姜璃正欲离开,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挽留的声音她转身,见发声者正是刘大郎。
数月前在声讨她的声音里,也有他,将她围堵在大街上的人,也有他。
此刻,刘大郎抱着孩子,懊悔自猩红的眼眸中划过,面上有三行不均匀的泪痕,他正色道:“姜姑娘,多谢你。”说着又要哭起来。
姜璃一愣,显然没想到刘大郎还能感谢她,她后知后觉地点点头,视线扫过围观的一众人。
他们眼神有懊悔,有尴尬,有感谢,当然也有漠然的,但唯独,比之前少了攻击与厌恶。
她什么都没说,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朝着回家的方向去。
刚走两步,衣角忽被什么人拉住。
姜璃再次驻足,低头,见后侧方浑身湿透的小姑娘拉着她,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
“谢谢你舍命救我,你是好人。”
第418章
周妙素仰着头,稚嫩的语气很是认真,听得姜璃心中一动。
姜璃弯腰,“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快回去换身衣裳,不要着凉。”
周妙素却是执拗地不松手,小细眉微拧显得凝重,继续道:“姜大人,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发大水了?”
阿爷说,要姜大人说可以回家,才可以回家。
可是今天,她没有听话,跟着刘家弟弟一起出了安置营,所以今天,才看见自己的家已经变了,不是原先的模样。
房子变新了,里面的旧物全部不翼而飞了。
只剩下她了。
阿爷说过,要听姜大人的,可是姜大人也没了,周妙素不知道听谁的,但是听别人说,孩子会继承长辈的家产,那以后,姜璃姐姐应该就是姜大人了吧?
姜璃看着她,鼻子一酸,蹲下身,摸摸她的头,“嗯,不会发大水了。”
“那我可以回家了吗?”
“快了,等年后街上的房子都造好,就可以回家了。”
“哦,我知道啦。”周妙素点点头,嘴角弯起,天上没有星星,好像都跑进了她的眼里。
此时,她只知道等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回家了,仿佛只要回家,就可以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有阿爷在的家。
四周静默,路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打破她的快乐,也没有人告诉她,一个孤女是否能独自生活在一座宅子里,她最终的去处,究竟是家,还是……孤儿堂。
周妙素放开了姜璃的衣角,满心欢喜,独自朝着安置营的方向跑去。
一路跑,湿哒哒的衣裳一路流下水渍。
谢霖的侍卫取来新的衣裳,追了上去,把衣裳盖在小女孩身上,然后将人带回安置营烤火。
欺软怕硬的水中猛兽,许是见大桥稳固,于是它退缩了,它彻底被水中神佛镇压,禁锢于大桥堤坝之下,永不得翻身。
风浪逐渐平息。
姜璃仰头望天,她伸手,掌心向上,好像是雨停了,她的手没能感受到雨丝,但也有可能是手被江河之水冻得麻木,所以感觉不出来了。
遂转头看向就近的谢霖,“世子,雨停了吗?”
谢霖点头,欣慰道:“停了,可以回去了。”
姜璃听到笃定的回答,周身重新燃起的路灯如曙光般将她的笑容照亮,这一刻热血沸腾,她不觉得冷,再看向天时,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是难以言喻的激动。
雨,真的停了。
黑暗中似站着一人,他逐渐远去,变得渺小,没有勾起任何人的关注。
百姓与工匠仍旧待在原地,自发性地观望大桥许久,忘忽时间。
裴如衍再转头,就没瞧见云叔了,只能差陈书去给他送件干净衣物。
河边的人慢慢散去,姜璃回到小屋将湿了的衣裳换下,她看着新衣裳叹了口气,换上平常的褐色棉服,又听院门被敲响。
转身出屋打开院门,门外无人,唯有一个食盒,她弯腰将食盒拎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姜汤。
还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此时,隔壁卢钦差的院子内发出轻微的关门声。
……
隔日清早,谢欢带着两个孩子先出发回金陵,姜璃背着一个包袱赶上队伍,与之一块前行。
于傍晚边,抵达目的地。
微生澹与樊舅母得知姜璃身份,并没有欢迎虞绍姐弟两人般,欢迎她,反而是将沈桑宁拉到一边,小声道——
“宁宁啊,这姜家现在可是过街老鼠,你怎么能把姜家的人请来家里啊。”
沈桑宁听闻,不免要辩驳一番,只是与舅母很难说通其中复杂,微生家的确是舅舅舅母做主,连她也只能算暂住的亲戚,故,他们不愿意,她不好勉强。
姜璃被冷落一旁,虽听不清对话,但心里有数,于是主动提出,“沈姐姐,我住客栈也一样,没事的。”
沈桑宁十分抱歉,拉住姜璃的手,“我在金陵也开了意满楼,要委屈你先去那住几日。”
她甚至想要陪姜璃同住酒楼,只是虞家姐弟还在微生家,只留下他们,也不好。
进退两难,全靠姜璃善解人意,“沈姐姐,住你的酒楼可不委屈,我现在开心着呢。”
半年不曾相见,姜璃亦成熟不少。
沈桑宁心疼地看着她冻得开裂的脸颊,吩咐紫灵去街上买些膏药,姜璃忙说不用,她却很霸道,“得用,不然明年回了京,姜伯父与伯母可要心疼坏的。”
姜璃这才闭嘴。
眼下也不早了,沈桑宁差人送姜璃去意满楼休息,自己则牵着阿舟,领着虞绍进府。
“咳咳,”虞绍忽然开嗓,“表嫂,我表哥——我说谢霖表哥哦,他说让我们都去金陵王府过年,还有衍表哥和你也去,姜璃姐姐、舟弟弟也去。”
沈桑宁点头,没有意见,忽然看向云叔,“叔,你和阿昭——”
邀请的话都没说出口,虞绍就接话邀请,“都去都去,还有宋神医,霖表哥说大家都去。”
“我不去。”谢欢直接拒绝。
虞绍悄悄瞥了眼太子殿下,心里并不意外,去吃年夜饭肯定要摘面具的,太子不去……也对。
可是太子殿下会不会太孤独了,那怎么办?爹也没说啊。
沈桑宁听了,也没有勉强云叔,毕竟他也不太喜欢凑热闹,随他去了。
“绍儿。”虞绵绵赶出来,嘴皮上还有糕点屑。
虞绍眼睛一亮,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霖表哥送你的。”
第419章
见状,虞绵绵面上闪过期待,“表哥又给我送礼物了。”说着,也没想要避着人,直接将木盒打开。
几人纷纷侧目,对礼物都有着天然的好奇。
只见她惊呼一声,从木盒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陶瓷小泥人。
“哇,好眼熟啊!”虞绵绵道。
虞绍凑过去看了眼,再抬头看看亲姐,“这不就是你小时候的样子么。”
“哦?”虞绵绵面上兴趣更甚,“表哥哪里买的,竟然这么像。”
此言,让沈桑宁忍不住多瞧一眼她手中的磨喝乐,心想绵绵真是情窦未开,这玩意哪里能买到跟她相像的,还不是某人亲手捏的,才能这样像。
亏得谢霖一直记得虞绵绵幼时模样。
虞绵绵此刻端详着年幼的自己,傻乐的模样,沈桑宁看在眼里憋不住笑意。
站在最远的谢欢,没有仔细观察虞绵绵手上的物件,他的视线在央央的脸上停顿几瞬。
见她的注意力放在磨喝乐上,谢欢收敛神色,默默扯扯嘴角,果然还是没长大的小姑娘,也是喜欢小玩意的。
他兀自思索,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转眼已是腊月廿八。
没了平阳侯管束,没有冬眠期的勤快鸽子们又开始飞翔,一只只振翅飞向京城。
京城的气温比扬州金陵更低,白鸽们于京城城北分道扬镳,飞入不同的家宅中,背上却同时都挂了雪。
第一只飞入宣王府内,瞧见屋檐下火红的炭火,鸽子落地时抖了抖,由宣王府的下属将信鸽的信条取下,然后放飞了鸽子,它转身迅速飞走,仿佛宣王府是很可怕的地方。
“王爷,赵通判来信,称平阳侯去扬州找太子了。”
“然后呢?”谢玄在火堆边看着管家烤鸡,听闻太子讯息脸迅速黑下,连吃鸡的心思都没了。
下属又道:“没有寻到。”
谢玄脸色好转,“找不到很正常,”再看向管家,“鸡烤快些。”
下属走至身侧,将已经看过的纸条递给谢玄,谢玄捂着手炉没有接,吩咐道:“你都看过了还给本王作甚?”
下属低头,将纸条撕毁扔掉。
管家将烤好的鸡切成块,递给谢玄,谢玄咬了一口,龇牙道:“塞牙,呸!”
他面目狰狞,“要不是平阳侯干的是二十年老本行,谁能知道他是去寻太子的,呵,父皇这次下的是密令,朝野上下皆不知,只怕是在防着本王呢,难道本王在他眼中就如此不堪吗?”
下属与管家相视一眼,又纷纷低下头,看着被扔在地上的鸡块,心想殿下又发火了。
谢玄冷哼,“罢了,反正也寻不到。”
与此同时,皇城的北面,深墙宫殿内,晋元帝的确在睹物思人,那张泛黄的纸条上字迹模糊,他将之放在御案下,无事便拿出来摩挲一番,摩挲时还会问上一句——
“平阳侯可有传来消息?”
听见惯例询问,大太监与往常一样委婉地回答:“许是山高路远,这消息一时半会还未传回京来。”
晋元帝将纸条塞回御案下,“你惯会说场面话,若真有消息,虞卿定是马不停蹄赶回来了,这一晃几个月过去,又到了年关,他莫不是怕朕怪罪,干脆不回来了?”
大太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晋元帝,只听上首漠然道:“他倒是要在外头过年了,若年后再无消息,就先将虞卿抓回来,找得到找不到总得知会朕一声。”
一去不复回,连消息都没有,算什么。
晋元帝心里的不爽,远在扬州的平阳侯感受不到,但就算感受到了,也没有办法。
皇宫上空没有信鸽,信鸽都在宫外大臣们的宅院上盘旋。
比如李丞相府。
李相收到了一则关于《裴大人一夜往返金陵》、《裴如衍、谢霖准备动身前往金陵》的密信。
都是关于私事。
谢霖倒是无妨,可裴如衍不同,裴如衍是钦差大臣,在赈灾、督造的过程中,无调令擅离,往重了说可是能被问罪的。
管家献策道:“相爷,裴家的世子夫人在金陵,难怪裴世子会跑去金陵,估摸着,过年还得去一回,再一再二,您便可向陛下检举揭发。”
上回李成马年之事,要不是裴家的世子夫人坏事,也不至于闹这么大,宁国公一家拧成一股绳,叫李家吃了这么大的亏,李丞相一直记着。
眼下有了反击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
李丞相坐在正堂上,手里捏着一份书卷文章,心里有了顾虑,“裴如衍没有耽搁公务,他夫妇二人于赈灾有功,只怕陛下根本不会怪罪他,况且陛下将他视作未来肱骨,有心培养,若不是大事,根本撼动不了此子在陛下心中地位,反而会让陛下对我李氏更不满。”
今非昔比,李丞相无法再像以往一样,如今每走一步,必须计划周全。
管家沉思,“相爷思虑深远,是小人想左了,一个把柄撼动不了裴家,还需要更多的把柄,裴氏家大业大,一个裴世子犯不了错,还怕其他人犯不了错么?”
李丞相点头,就是这个理儿,就如同马家之错能连累李家一样,他亦能以牙还牙,哑巴吃黄连的苦也要让裴家尝尝。
但眼下时候未到。
“阿嚏!”而后是吸鼻子的声音。
宁国公怀疑自己感冒了,这一个喷嚏将眼前信鸽吓了一跳,火速逃窜飞走了,只留下一个纸条。
纸条上是大儿子的亲笔,虞氏维持不住淡定凑过来,“写了什么?”
“还能什么,无非就是不回来过年了,”宁国公平静的脸孔下藏着失落,“衍儿回不来,彻儿也回不来,只有自己过了。”
他叹一声,差点要脱口一句生太少了,但又急急将话咽了回去,朝虞氏瞧一眼,唯恐勾起她的伤心事。
虞氏没有察觉,一心接过信条要亲自看看,见儿子字迹与以往一样,至少能确定手没有受伤,“不回来就不回来罢,我听嫂嫂跟我抱怨说兄长也不回来,绵绵和阿绍都跑去宁宁那里了。”
大家都一样。
虞氏表面不讲,但心里确实宽慰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