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沐浴过?还挺香的。”
“他沐浴连耳饰都摘了,却不摘传讯戒,程安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他真的喜欢我。”
“唉,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给不了他好归宿。”
听到这季无月哑然失笑,阿窈是个口是心非的姑娘,他心想。
想到此处他眸光黯淡下来,他深知自己也绝非表里如一的人,倘若他不自以为是,何至于到现在才与阿窈互通心意。
太短暂了。
和阿窈相伴的时光太短了,短到他还没来得及品味,就已经快烟消云散。
光点凝成一团,围着他萦绕了好几圈,又向前飞去。
像是在指引着他往前走。
季无月忙跟上,少顷,靴底传来“咯吱”踩雪声,脚下的白雾不知何时铺上了积雪。
积雪中一女童赤脚而立,女童身上挂着破烂白裙,脸颊沾了泥水和血迹,小乞丐一样,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
季无月蓦地怔住,那正是他幼时第一次见傅窈的情形,他想上前抱起她,小女孩却后退好几步。
“你是谁。”小傅窈语气怯生生的,眼神却十分亮,好奇打量着他。
“我不是坏人,阿窈别怕。”他又上前一步,半蹲下来与她对视。
“你知道我的名字?”小女孩仰头问他:“那你知道季家怎么走吗?我要去季家。”
季无月张开手臂,用孩童的语调跟她说:“我不仅知道,还认得季家人,我抱着你去好不好?”
小女孩咬紧了唇,目光戒备,“爹爹说,不能听信陌生人的话。”
但她真的很冷,眼前的大哥哥看起来很暖和。
“阿窈看我像坏人吗?”他循循善诱地低哄。
女孩状似认真地打量了他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他长得不像坏人,而且她一见他便觉得亲近。
少年笑弯了眼,轻轻抱起她,怀中小人无措地捏紧了小手,“我有点脏。”
季无月将人裹得更密实了些,拢住她冻红的小手,柔声道:“一点都不脏。”
他抱着她往前走,却发觉怎么都走不出雪地。
小女孩无意识揪着他的衣襟,“大哥哥,季家是不是好人,要不是好人,我就不去了。”
季无月愣住,涩声道:“是好人,阿窈别怕。”
“会跟你一样好吗?”女孩仰头望他。
季无月喉间泛苦,他哪里好了,“季家有个伯父,最是守正不阿,伯母性子和暖,阿窈尽管当作娘亲,还有位兄长——”
话音突兀折断在喉间,小傅窈忙追问,“兄长如何?会对阿窈好么?”
“……会。”
季无月小心地掂了掂人,“那位兄长脾气古怪,但不存坏心,他可能会无意伤到阿窈……”手指微微收紧,“届时需得仰仗小阿窈宽宥他一些,待他醒悟过来,定会加倍对阿窈好。”
女孩似懂非懂点头,俄顷,稚嫩的脸颊忽然贴上来,带着融雪的凉意。
女孩脆生生地说:“谢谢大哥哥送我。”
季无月顿住,正想轻抚她的脸蛋,怀中人却化作光芒四散,四周积雪也不知何时融尽了。
他舌尖发涩,丧父后孤身一人投奔季家,应当是阿窈记忆中最无助惶然的时候,否则,也不会走不出这满地飘雪。
*
“喂喂喂,你们两个醒醒啊!”
粉色流光凝聚成人形,情妖程安叫醒两人,哭嚎着:“怎么突然来这么多妖魔鬼怪,你们死了我怎么办?我好歹也是给你们牵线搭桥的红娘,没有功劳也要苦劳,不能用完就丢啊!!!”
傅窈是被程安吵醒的。
她睁开眼,见外头狂风呼啸,山林震颤,不时有妖物低吼声传来。
“季无月,阿兄。”
傅窈拍拍少年脸颊,他还在昏迷着,神色看起来很是痛楚。
俄顷,少年睁开眼,目光盈盈地看向她,噙着笑意。
“好久没从别人的角度看你了,宿主。”
傅窈手一抖,霎时黑了脸,“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我只对你阴魂不散。”习通一昧地笑,“宿主放心,我还会去找你的,只有你的躯壳最让我满意。”
想到这他就忿恨,原本在今夜自己就能彻底夺舍傅窈,却没想到被季无月移花接木了去。
这小子的阳泉克制他的本体,他虽使着这具身体,却也烧心至极,他巴不得赶紧脱了他这躯壳。
傅窈见习通顶着季无月的脸大剌剌走出洞口。
外头天光赤红,两颗暗红星子光芒大炽,他掌心凝出黑雾,黑雾在血夜中逡巡了一圈,不多时就引来了一众妖魔。
他割掌引血,血珠化作黑气被群妖吸食时,妖物们突然实力暴涨。
阴泉乃是妖物修行的圣物,习通此举是在以身饲妖。
只不过,用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妖物噬血,被阴泉浸润后更加癫狂,见到活人血肉就拼命冲撞。
“她不行,她是我的容器。”习通挡住企图冲进山洞的妖,眼尾扫过骚包程安,“旁的人你们随意。”
程安气得破口大骂,“大家都是同行,你要让他们来吃我?!”
傅窈晃神,她不由担心季府人的安危。这么多妖被放出来,就表明锁妖大阵被毁了,届时……
“习通,你非要在歧途一去不返吗?”
习通动了动唇,笑意却滞在半空,随即手腕翻转甩出一排符箓,妖群霎时被炸出个豁口。
傅窈面上一喜,现在是季无月,然而少年却闷哼吐出一口鲜血,他体内两股对立的力量在不断撕扯。
山洞外妖群越聚越多,将血红的夜幕遮成黑压压的一片,季无月指尖符箓翻飞,一连打出数十张金光。随着妖群被打散,腰间符箓也渐渐用尽了。
“季无月。”傅窈想上前一步,却被他抬手阻住。
分明已打散了那么多妖,天幕下妖潮仍源源不断涌来,季无月十分肯定,整个锁妖阵里的妖魔都过来了。
灵台魔气翻涌,习通嘶吼着:“捉妖师,你的符都用尽了,还拿什么跟我斗。”
少年冷笑一声,随后扯下发带叼在齿关,单手缠紧缎料后,再拔剑朝妖潮荡去。
金光破开天幕,洞外妖骸纷落如雨。
然而锁妖阵中镇着数百载的万妖,仅凭他一人如何诛灭,何况季无月心口旧伤迸裂,灵台还有个人同他抢夺身体……
正如习通所说,他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剑气不断斩出,少年下颌也渐渐被鲜血覆满。
傅窈急得直掉眼泪,视线里猝然掠过白色身影,她像终于看到曙光般上前搂住他,“别强撑了好不好。”他的伤口都崩开了。
她擦着季无月下颌处的血,“仙君他们来了,我们有救了。”
剑身铮得一声脱手,季无月轻轻捧起少女脸颊,突然发现自己手上都是妖血,又慌忙去擦她脸上的血迹。
“没事,没事。”傅窈握住他的手腕,“我不嫌脏。”
少年执拗地擦拭,垂眸低声:“今夜荧惑守心,我压制不了多久魇魔,他要是从我身上出来,还会强行夺舍你。”
荧惑守心,乃是魔气最盛之时。
“仙君一定有办法。”傅窈抓住他的手。
“她不会有办法。”季无月定定回。
傅窈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慌不择言道:“夺舍就夺舍,被他夺了去我就再夺回来,总归是我的身体怎么可能事事都听他的。”
“傻阿窈。”他下意识想亲她,却因唇瓣都是血堪堪止住,“一旦夺舍,就永远回不来了。”
说话间攥紧了掌心阳泉,自被魇魔进入灵台他就再没用过阳泉,那东西现今对他是折磨,但如今确能当作诛魔利器。
“沈澈安也能算作良配。”他没来由说了句,“但若阿窈同他结契,切忌要同沈家隐瞒曾为季家养女。”
“你胡说什么。”傅窈搂住他的脖子急急吻他,“我不要和别人结契,我只想和你成亲。”
“对了,我的血……我的血可以救你。”说着她就要取血喂他,季无月按住少女手腕,“我与他命运与共,你救了我便也是在救他。”
他此番是誓要诛灭他的。
他黑柔柔的眸子望向她,顷刻将催化到极致的阳泉贯入心口,灵台魔息如遇天敌疯狂暴走,与之命运相连的季无月同样饱受摧折。
唇角源源不断溢出鲜血,魔纹若隐若现。
“我只求……”染血的唇吻住她,他说:“我只求阿窈记得我。”
傅窈眼泪瞬间决堤,哽咽道:“不行,我不准,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一定不出一年就忘了你,我会遇到更好的人,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要是想让我记得你,就不准死。”
少年眼里闪过痛楚,她说得对,天底下好儿郎那么多,若是她遇到比自己更好,好上千倍万倍的人,与他成婚、相守、为他哭,因他笑……
她早晚有一天会给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季无月不甘心也不愿意,力竭前对着少女左肩的红痣狠狠咬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尖齿穿过皮肉,鲜血顺着肩头流下。
他从不舍得教傅窈疼,这是最后一回,她必须记住他。
万妖嘶鸣声渐歇,魇魔的嘶吼也静止。
他看见天幕重归墨色,蝉鸣刺破寂静,溪水漫过碎石的声音重新在耳畔清晰。
天地间飘起了细雨。
意识消散前,他听到少女被雨模糊的抽泣,她哭得伤心至极。
这一刻求生的欲念突然疯长,他想活着,想为她遮一辈子风雨。
第103章
好梦由来最易醒。
傅窈睁开眼,
盯着高处的帐幔发怔。
耳边静谧无声,表明她是在闺阁内。
门扉“吱呀”一声走进来一人,那人端着药碗走近,
冷淡的语气:“醒了?醒了就喝药。”
榻上少女倏地攥紧了被角。
是梦,她知道,可心底又隐秘地期盼着这不是梦,万一就是真的呢……
见她不说话,那人径自上前,
将她从被窝里拎出来,将汤药一勺一勺喂进傅窈嘴里。
“有那么苦?
”少年屈指拭掉她滚落的泪,从一旁拿出两碗果脯,逗她:“想吃杏脯还是桃脯?”
傅窈不说话也不点头,只垂着眼簌簌落泪。
那人没了法子,“好了,
都是你的。”
捻着颗圆润果脯的指节递至她唇畔,
傅窈止了泪,
视线循着指节往上,落到她一直不敢抬眼看的少年脸上。
季无月神色柔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带着几不可察的宠溺。
傅窈一把扑进他怀里,
她搂得很紧,像稍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她说:“季无月,我们成亲吧,
今天就成亲。”
少年将下颌搁在她肩头,没有说话。
风雨声骤然灌入耳,
打斗声、溪流声也都复归清晰。
傅窈怔愣回神,眼前少年仍是与她相拥的姿势,
也仍旧没有说话……
……
“阿窈醒醒。”
“师妹。”
“师父要你卯时三刻锻体练剑,现已在外面侯你了。”
白衣女见久唤无果,榻上人又冷汗连连一副深陷梦魇的模样,遂一记清心咒贴在少女脑门,后者猛地坐起,恍惚一瞬后急问白衣女:“现在什么时辰了?”
楚云渺微笑颔首,“辰时一刻。”
傅窈听了忙掀被下榻,简单洗漱一番便疾步如风推门而出,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门扉啪得合上,屋内楚云渺眼观鼻鼻观心,其实现下是卯时三刻。
赶到练武场时,傅窈已是气喘吁吁。
练武场空荡荡的,半个仙君衣角都没见,她才知自己是着了楚师姐的道。
此刻天光刚破晓,山谷间还残留着淡淡云霭。
沁凉晨气灌入喉间本应醒神,傅窈眼前却是方才梦里的场景。
万妖嘶鸣声犹在耳畔,那夜的天是那么可怖,空气中的血气是那么浓,少年为了诛魔将阳泉贯穿心口,在她怀里渐渐没了声息……
“为师不到场,你便不练习吗?”
身后传来女冠威严声音,傅窈猛然转身,眼巴巴的目光:“师父,我想去找他。”
那晚她悲痛至极时,天边现身两道人影,一个是蒲先生,一个是自称他师父的老头,酒仙人。
老头用半数仙力将季无月从生死边缘拉回来,蒲先生则祭出仙骨和玄女留下的灵珠,彻底清理了残存魔气。
只是他的灵台被魔气撕扯得千疮百孔,需要闭关调养,至于要调养多久,傅窈不得而知。
摇光摇头,“他闭关处有结界相护,别说外人,就是他自己也出不来。”
酒仙人为给他疗伤,怕外界干扰,用阵法给整座山都封住了。
“那要等多久?”少女语气失落。
摇光叹了口气,“短则一年,长则——”
“长则三五二十年,说不得你要在山间陪老头子喝一辈子酒喽。”青衫老头抱着酒葫芦,神色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