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此番就是要去蓬莱。”女冠道。
傅窈讶然,不是回山门吗,怎么又去蓬莱。
摇光叹息,“仙门始终没找出诛魇的法子,但蓬莱有一守岛仙,我们去寻他想办法。”
“好。”傅窈应声。
良久,一行人又陷入沉寂。
摇光望着前路暗叹,这一路都是她寻些闲话来说,大徒弟素来寡言,小徒弟失恋,三魂丢了两魂,连最殷勤的沈澈安都垂首盯着剑穗出神。
四人即将下山迈上官道时,山上突然传来轰然巨响。
傅窈脚步一顿,忍不住频频回首。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姨母。”
“宽心,阳泉既在,他就死不了。”
“什么?”少女步子倏地僵住。
摇光目不斜视,半晌,后知后觉说漏了嘴。
本欲置之不理,却听得身后没了声响,回头望去,少女眼底满是倔强。
前者叹了口气,终是掐指算了算,“罢了,回去吧,若没了你,阳泉怕也保不住他的命。”
而且——
她神思蓦然凝重。
按常理来说不应当啊,可卦象分明显示,此去对傅窈而言,亦是唯一生门。
第99章
她爱怜地亲了亲,含着泪痣轻吮。
四人往回赶时,
山上不断传来轰鸣声,连带着他们脚下的山石都为之震颤。
傅窈心焦如焚,迫切想知道山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下意识去摸指间传讯戒,手上却空空如也,这才惊觉昨夜太过伤心气恼,她早将那枚戒指抛掉了。
“没人。”沈澈安低声吐出两个字。
好不容易回到季府门口,不止门口没了护卫,
敞开的门内亦无半片人影。
“进去看看。”傅窈强自镇定,抬脚就要跨过门槛,下一刻却被某种无形屏障弹回。
摇光以拂尘托住人,看向半空中浮现的金色屏障。
三人同时仰头,穹顶状的金光结界自飞檐斗拱到地面,将整座府邸笼罩其中。
结界上布满赤色符文,
若他们见过锁妖大阵,
便会发觉结界上的符文与季家后山锁妖阵上的符文别无二致。
“若我猜得不错,
这是季家后山的锁妖阵。”摇光神色凝重。
“锁妖阵在后山,怎么会出现在这。”傅窈说话时往府内张望,不知府中是真的没有人在,
还是求救声被结界屏蔽发不出去。
倏地,
东南方向妖气冲天,嘶鸣声、长啸声齐齐炸开。
“那个方向,是后山……”
*
“少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些妖……太古怪了,分明已在锁妖阵封了数年,
实力不降反增。”护卫将符咒拍在牡丹妖面门,妖异花瓣瞬间蜷缩成焦炭。他正要松口气,
后背突然传来撕裂的剧痛,原是斜后方鸟妖生生扯掉他一块皮肉。
“那不是妖气。”玄衣人剑指疾划,金光逼退鸟妖。
季无月扬手甩去护腕上的妖血,沉声道:“是魇魔的魔气。”
三百年前囚于锁妖大阵的魇魔,其魔气竟已侵蚀万妖。此刻阵中妖怪非但未被削弱,反因吞噬了魇息愈发凶戾。
护卫踉跄着望向半空,原本笼罩后山的金色屏障已吞噬整个府邸。
“幸亏少主早先屏退众人,否则府中情形不堪设想……”他话音戛然而止,新一波妖潮已冲至眼前。
季无月侧耳捕捉妖潮动向,他的眼睛看不到眼前群妖遮日的情形,却能感知到要将整座山撕裂的冲天妖气。
东南、西北、正前方皆有妖潮袭来,他掌心阳泉炽热,迎上去的瞬间已将阳泉催动到极致。金光破开妖群,精准贯穿三处声源。
所过之处,百妖凄鸣。
不多时,季无月抹去颧骨上的妖血,回身对众人哑喝:“先击退,再寻机会重布锁妖阵。”
金光如游龙破开妖潮,缺口却转瞬被前仆后继的妖魔填平。
击退谈何容易,他们连喘息之余都没有,锁妖阵中积攒了数百年的妖魔,哪怕是神兵天降也难以顷刻荡平。
此情此景,季无月最庆幸的事莫过于早先就让摇光带走了傅窈。
如今整座山妖气与魇息混杂,魔气重到与当日蓬莱不相上下,可彼时傅窈体内魇息尚蛰伏未醒,若以当下情形推演,恐怕会直接引发体内魇魔觉醒。
“少主……”一护卫踉跄后退,“守不住了。”
另一护卫同样力竭,“符箓都用空了。”
若是寻常妖物倒也没有这般难对付,可他们遭魇息侵蚀,早已并非是妖,而是半魔半妖,收服起来便棘手得多。
“守不住也要守,难道纵它们下山噬人血肉?”说话间又甩出几张符箓,这回妖潮却被撕出一个大洞,仿佛比方才好对付多了。
季无月蹙眉,不知何故,妖潮中的魔气明显淡了许多。
妖潮外,傅窈正以血绘符,符箓在半空中放大,打向妖潮时,与血线接触的魇息顷刻灰飞烟灭。
但这一切季无月无从得见,直到傅窈的声音响起:“锁妖大阵出了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想给我支走自己独自应对,可你要是应对不了呢?”傅窈一见他就想到昨夜他那副无情面孔,气不打一处道:“季无月,你自负也要有个限度!”
“回去。”玄衣少年绷紧下颌,“即刻下山。”
他就知道一旦让她知晓,这姑娘定然不愿走,所以才出此下策刻意逼她走。
即便是眼下,他也没打算改变主意。
“昨夜不是说清了,你我早就两不相干,你就这么喜欢腆颜相缠?”
“你说什么?”
讥诮的话如刺落入耳中,傅窈一字一句问他:“你胆敢再说一遍?”
她的灵台钝痛不断,经脉中魔气隐现。
少年怔仲一瞬,继续抬眼道:“我说,我们两不——”
“你的眼睛……”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截住,傅窈顿时失声,自己分明在他左边,他的眸光却始终偏倚三分。
指尖碰到他的面颊,她捧起季无月的脸察看他的眼睛,到现在她才看清——
那双素日里嬉笑怒骂皆能泛起涟漪的眸子,如今蒙了一层阴翳的雾,原来他的眼睛伤得这么严重,他却连这个都瞒着自己。
谁知这人像被灼伤般偏头,忽然朝虚空厉喝:“仙君还要看戏到几时?还不快将你这徒弟带走。”
“我不走,既然你我毫无干系了,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
灵台钝痛更甚,但傅窈没管,眼下最紧要的是对付这些妖,于是又起一血符,直至妖潮魔气淡化至消失。
失了魔气附着的妖物终成强弩之末。
众人松一口气时,虬结的藤妖突然暴起,少女躲避不及,下一刻被冷香裹挟入怀。
“不是两不相干吗,你还管我的死活做什么。”傅窈去掰他紧扣腰际的指节,后者岿然不动,兀自抿唇不吭声。
那头摇光三人也没闲着,虽也费了些功夫,但好在是将妖潮解决了。
锁妖大阵重置,但笼罩着季府的逆行阵还未消失,解开逆行阵需找到阵眼,逆行阵以后山为基,阵眼就定然在方圆之间。
后山很大,几人便分散去寻。
“松手。”傅窈挣了挣,被扣住的指缝纹丝不动,反被少年握得更紧了。
“是谁说当初不过一时兴起,自此两不相干,又是谁说对我厌了腻了烦了,既如此你还在贴着我做什么。”
“没厌。”
他又重复了一遍:“没厌,不腻,更不会烦……”
顿了顿,少年乖觉道:“我错了。”
傅窈转身质问:“你连同心结都烧了还说——”
未尽的话被裹进他的怀抱里,“烧掉的是假的,障眼法。”
傅窈挣开怀抱,他这回叫她这样伤心,她打定主意不会让他轻飘飘揭过,“你叫我信你,可你却不信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同我说。”
“……我怕你受伤。”季无月解释。
……
半晌,身旁人悄无声息,失了行踪。
他霎时惶然起来,怕傅窈是不是被暗处的吴抱朴骗了去,又或是被漏网妖怪掳走。
“阿窈?”
他唤她,视线却漆黑一片,只得用剑鞘不断摸索着四处。
因为焦急,他甚至被枯枝绊了个踉跄。
季无月若是知道他要寻的姑娘就在三步开外看着自己,他决计不会放任自己露出这样不堪的残态。
傅窈突然就发不火了,见他这样酸涩内疚得不行,忙到他跟前,拉住这人的手道:“我在呢。”
见季无月陡然僵住身子,紧绷着唇不作声时,傅窈意识到,自己教他难堪了。
季无月这个人,将傲骨刻进血脉里,受伤忍着,难过忍着,裹紧伤疤就是不教任何人窥见。
她记得小的时候伯父罚他跪,罚他鞭子,明明都皮开肉绽了却愣是不吭声也不低头。
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就更倔强要强了。
别以为傅窈不知道,她曾说喜欢他身上的香气后,这人每日都要给衣物熏过香才穿上身。
他难过了,傅窈知道。
“傻子。”她抱了抱眼前人,逗道:“是哪个郎君生气都这么好看。”
“……不好看。”
少年又偏过头,“瞎子好看什么。”
“不准这样说自己。”她抵住他的唇,“我说好看就好看。”
傅窈指尖挑着他下颔转过来,忽然笑了,温软唇瓣先碰了碰轻颤的眼帘,眼皮温热,薄薄的一片,她爱怜地亲了亲,又往下掠过睫羽,最后,含着那颗泪痣轻吮,惊起少年人一声压抑的喘息。
“我喜欢的。”她说,“我最喜欢你。”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别说了。”季无月蓦地扣紧人,眼帘不觉漫起潮意。
怎么这么好……
阿窈怎么这么好。
她不嫌他,不仅不嫌,还珍爱他。
少年人强撑着的倔强心墙轰然倒塌,从此有了唯一一个可以交付脆弱,全然接纳他的人。
灵台传来习通的嘶吼声,傅窈蹙眉,仍是静静被他抱着。
蓦地视线里出现半片青色衣角,“吴抱朴在那!”她提醒季无月。
一柄长剑截住中年男子去路,吴抱朴僵硬转过身,“少主,吴叔好歹是看着你长大的,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傅窈才不听他的鬼话,“别演了,定亲礼当日是不是你做的好事?借由阿兄的名义叫我出去,实则是为了让仙家弟子杀了我,枉我还当你是位仁厚长辈,没想到你这般能做戏。”
伪面尽褪,男人道:“不错,一介邪魔养在季府是辱我季家门楣,啊——”
惨嚎声响起,季无月的剑锋已贯透他小臂,钉进地里。
“你名吴抱朴,也配提季家门楣?纵奴欺辱阿窈也是你的授意?”
男人喉间挤出嘶笑,却在下个瞬息僵住,这一次被刺穿的是左腿。
“还有我爹……他待你不薄。”季无月隐忍咬牙。
“你知道季守拙死前都说了些什么吗?”吴抱朴突然笑了。
“……他说什么了?”少年神色有些动容,父亲的死是他心里的另一痛处,他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你过来,吴叔才好告诉你。”
“别去。”傅窈扯住人,谁知道他有没有诈。
“可怜的季守拙,养了个儿子没能在临终时尽孝,连遗言都不肯听。”他哈哈大笑起来。
季无月指节松松紧紧,终是走上前去,“说吧。”
“哈哈哈哈他说——”吴抱朴狞笑着,“他说不该生你这个儿子,季府真正的祸害真正的邪魔是你啊少主,丫头,你可知你身上的魇息是如何来的,是季无月给你的哈哈哈哈——”
他突然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正要刺向少年时却先被少年割断喉咙。
习通在灵识深处嘶吼挣扎。
傅窈视野早已被黑潮吞没,她没看到季无月是如何杀了吴抱朴,更没看到他回望时,瞳孔里震颤的惊惶。
“阿窈,别信他。”
见少女冷着脸缓缓走过来,季无月想辩白,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他只好拢住人,指腹无意识磨挲着她发间珠花:“听我解释好不好。”
他只以为傅窈是恼了自己,自然未察觉到她渐渐染黑的双眸。
是以,当寒玉刀扎进他的心口时,他毫无防备。
刀进刀出,季无月缓缓的,满脸错愕地捂住心口。
“你曾是我选中的容器。”
“傅窈”歪着头,垂眸欣赏他的痛楚,“多亏了你,我才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宿体。”
……
“师父,魇魔即将现世,可是真的?”
蓬莱洲,净真正擦拭着蓬莱镜,那是玄女的法宝,师父每日都要擦拭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