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欲上前扶她一把,又想起什么般,只朝她伸出半寸剑柄,示意少女借力起身。
傅窈挣扎起身,誓要去问个明白,对方却像被烫伤般猝然撤手,抽回剑柄逃也似的走了。
听到急促远去的脚步声混着铃铛声乱响。
她此刻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不是季无月,至少如今的季无月断不会对她坐视不管,任她跌坐在污秽里。可他不是季无月又能是谁,明明相貌相似,术法也如法炮制。
出了古墓,傅窈又用事实证明什么叫霉运当头。
她遇到一只山魈,好在山魈触到她的那一刻便被金光弹飞。
“护身咒?”
便是在此时,傅窈听到一愠怒女声,“好啊,不是说此咒是为我一人所创,唯我能用?当年你在月老祠怎么起誓的?”
“袅袅你听我说!我真不认得她,许是,许是我那弟弟的红颜知己,与我无关啊袅袅。”男人慌忙解释,显然是方才的那人。
傅窈困惑至极,原身在季家长大,季无月哪来的什么哥哥?
第77章
“错认成你的心上人了?”
快到迷阵出口时,
习通袖口已沾满魑魅血。
本是满心欢喜,在望见古槐下的一幕后却骤然握紧了刀柄,眼见蒲生正倚着满筐秘宝打盹,
灵丹仙草铺陈在地,上百件法宝如同市集萝卜般随意堆叠。
不仅如此,他还有闲情在脚边还搭了土坑,土坑里烤了红薯,冒着缕缕青烟。
习通扯了扯嘴角,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快了,没想到第一个到出口的竟是蒲生,还这般悠哉游哉。
要说那蒲生也连连惊叹,都说蓬莱迷阵什么女尸山魈精魅都有,可自己一路却畅通无阻,除了捡法宝还是捡法宝,
旁人求之不得的宝物不要钱似地往蒲生手里落。
这大概就是,
玄女口中的运道吧。
“既已到了出口,
为何不出去?”
青年这才转醒,慢悠悠道:“道友可要换些趁手法宝?不要金银,只求赠在下一则奇闻——”
“蒲生!旁人求之不得的气运在你眼中还不如那几个破故事吗?”习通摇醒人,
见自己方才苦追山魈群不得的阴阳罗盘,
竟被蒲生捏在手里当扇子轻摇。
“是你啊。”蒲生打了个哈欠握起笔,“我都说了,我无意成仙,
这些法宝于我无用,你看中哪个了拿去便是,
记得要同我说一则奇闻。”
“你当真不想成仙?”习通问。
“习兄为何想成仙?”
习通怔住,摩挲着腰间半旧的荷包。
荷包针脚粗陋,
粗麻布上歪斜绣着“平安”二字。
他道:“我此来蓬莱,是为救家中老母性命。”
“我自幼丧父,全赖寡母独力抚养。老母此生别无他求,唯盼我娶妻成家。如今她积劳成疾,药石无灵,我这才冒死来蓬莱,求玄女施展天医圣手。”
着粗布短打的少年喉头滚动,哑声道:“可玄女说寿数天定,我母生死簿上阳寿已尽,再无转圜。”
习通仰头,凝望天阶尽头烟云缭绕的琼宇,那是蓬莱仙人的居所,是普通凡人永世不可企及的净土。
他语气飘渺又渴求,“凡人终要历尽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唯有褪去凡胎位列仙班,才能跳出生死樊笼,永脱苦海。”
蒲生收了笔墨,瞥见一双眷侣破开迷雾现身入口处,女子鬓角簪着野菊,郎君腰间晃着酒葫芦,二人有说有笑。
他收回眼,随手抓起摊上的一个法器,却用它拨开泥地上的红薯,“习兄你看这烤糊的红薯,仙人饮风吸露千年,可尝得出这般滋味?”
“若仙人当真逍遥,为何月宫仙子夜夜望人间?若长生是为极乐,何来织女银汉迢迢暗度?”
*
傅窈这边出了古墓,四野人影渐渐多了起来。
“可曾听闻?今日武斗场擂台半路杀出来一狠角色,连挑十数高手夺了魁首。不知是何门何派,出身哪里,非但武艺超群,又生得琼林玉树之姿,引得许多女儿家前去抛手绢呢。”
青衫客摇扇,“难怪蓬莱岛众提着红绸往那处赶,原来是去榜下捉婿去了。”
傅窈听了纳罕,搭话问,“今日不是闯迷阵吗,怎的就开了擂台?”
青衫客答:“姑娘没好好看仙擂细则吧,三关次序不定,迷阵、擂台、问道场日日都开的,先去哪里全凭我等自择罢了。”
原是如此。
傅窈点头,便听得前方传来女子娇声:“喂!不是要跟着我们吗,磨蹭什么呢!”
她抬头,前方男女竟回身等自己。
先前在古墓里未曾细辨,现下出来了傅窈才看清——那人只不过和季无月有四分相似,季无月眉眼冷俏,似寒泉淬剑,若无表情便让人觉得疏离冷淡,极难亲近。
眼前的男子却是三月春风,要柔和许多。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耳畔的玉坠子,坠子上的尾翎牵缠在那女子耳下。
她记得季无月说过,依峤南之礼,男子耳饰为定情之物,男子佩左珰为聘,女子佩右珰为诺,合则成比翼之礼。
“这般盯着他人信物,莫不是起了觊觎之心?”
花袅袅见傅窈愣愣盯着季玄策的耳铛出神,不由醋意大发,“妹妹若再这般盯着他人郎君,仔细这双秋水眸。”
“我没有,你胡说!”
傅窈听了有些恼,但到底是自己错认在先,只好道:“先前是我不对,墓室昏暗,我才……将他认成旁人了……对不住。”
“错认成谁?认成你的心上人了?”花袅袅语气骤然促狭,“倒要请教是哪家郎君,竟与我们玄策有几分神似?”
少女倏地抬头,被这骤然的诘问惊得后退半步,偏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只渐渐红了脸,绯色自耳后蔓至颈间。
花袅袅了然收眼,高声道:“快些跟上吧,这迷阵也不知什么时候到头,再磨蹭下去当心被山魈叼了去,到时候你的小郎君怕是要哭断肠了。”
“你不要胡说。”
傅窈被她打趣得面上臊得慌,生怕花袅袅又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忙紧跟上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傅窈扶着枯树喘气:“这迷阵怎的像九曲回肠似的,没个尽头。”
几人过古墓,又路过灼灼桃林,现下又到了暗紫色荆棘丛里,不知何时是尽头。
季玄策抖开舆图,“蓬莱迷阵每隔半个时辰便重组一次,能否出去,全凭个人运道。”
他指尖划过血色标记,那标记即是几人当下的位置。
“眼下我们在冥妆峡。”他道。
“袅袅累不累?”
见花袅袅神色有些倦意,他放下舆图关切问。
兜了许久的圈子定然是累的,说罢季玄策当即半蹲下身,将人往背上托了托:“我背袅袅走。”又稳稳颠了颠人,“这般可稳当?”
花袅袅从鼻腔发出声气音,搂着他的脖子倦声道:“辛苦玄策哥哥了。”
眷侣在前举止亲昵,耳鬓厮磨。
傅窈像被女子的话语烫到了般,原来她叫那人哥哥,是情人间的亲昵之称。
她垂下眼,数着自己的步子继续往前,指尖下意识去触传讯戒,却还是没有反应。
入了冥妆峡,天色陡然昏暗下来。
前刻分明是青天白日,转瞬竟见血月当空。
树影在猩红月光里疯长,枯枝扭曲成树精的手臂。狂风中裹挟着什么东西,傅窈伸手去接,竟是冥纸。
走了几步,又觉得鞋底发黏,鞋底踩的哪是枯叶,分明是浸透血水的长发。
再一晃眼,血发消失不见,脚底踩着的还是枯叶,仿佛方才只是她眼花。
这冥妆峡奇诡得很。
傅窈见状又和前头两人贴近了些,生怕落单被精怪捉了去。
远处传来唢呐声,越来越近,似是喜乐。
几人定睛一看,前头数人抬着个花轿,奏喜乐的正是这伙人。
近了,几人才看清抬轿的并非活人,而是脸色惨白,四肢僵硬的纸扎人,纸扎人抬着花轿愈来愈近,直到抬到几人跟前,方停了下来。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季玄策朝花轿里扔出几个法器,“来之前曾有所耳闻,冥妆峡有一鬼新娘,需献祭随身法宝才可让借路,姑娘可有什么随身法宝快快予了她罢。”
随身法宝……
传讯戒和发髻上的铜板定然是不能给她的,傅窈想了想,摸出身上仅剩的季无月曾给她画的护身符。
护身符拢共三张,她抽出一张朝轿内抛了去。
收到三人法器,纸扎人才抬着鬼新娘绕过几人远去了。
然而傅窈又被花袅袅诘问:“先前护身咒便罢了,你怎么连护身符都有?”
“这符……”季玄策瞳孔骤缩。
昨日新创的镇煞护身符,此刻竟出现在陌生少女手中。
“这符是我昨日才创的,昨日我只同你待在一处,袅袅是知道的!”他慌忙向花袅袅解释。
“我不知道这符是什么来头,但这是旁人赠我的,绝计和你们无关。”傅窈觉得当真百口莫辩,为何季无月给自己的东西,都和眼前的男子有干系,莫非他们是亲戚?
争执之际,唢呐声又起。
方才抬远的花轿竟又直直迎上几人,这回竟是一人一个法器都不能让轿中人满意了。
季玄策和花袅袅随身法宝多就罢了,傅窈手中仅剩的两张护身符都被纸扎人夺了去,再没有旁的可予。
“若是走不出这冥妆峡,便会一次又一次被这鬼新娘截道。”季玄策沉声。
“若没有法宝可用呢?”
傅窈战兢兢问。
“会被鬼新娘掳去,替她与鬼相公成亲。”
花袅袅踢了踢身下人,“快走罢别磨蹭了。”
傅窈纂紧了衣角,脚下快步跟上,她才不要被那东西掳去和鬼成亲。
第78章
少年清浅温热的气息吐在她颈间
一盏茶时间过去,
几人仍在冥妆峡兜着圈子。
傅窈不由泄气,这冥妆峡像鬼打墙一样,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倒又回到方才遇到鬼新娘的地界。
花袅袅趴在男人背上,二人不时说笑,自己就显得伶仃了,脚下紧跟二人,又时刻忧心着鬼新娘何时返回来再打劫一遭,
届时她可没有多余的法宝予了她去。
正想着,前方便出现一人影。
不是鬼新娘的纸扎人队伍,是一手持拂尘的老道。
“几位可知你们为何出不去这冥妆峡?”老道笑呵呵问。
傅窈心下警惕,“你是何人?”
“贫道乃蓬莱迷阵引路人,观几位在此处盘桓许久,故前来提醒。”
老道拂尘一甩,
“能入得这冥妆峡是尔等的机缘,
峡内藏一法宝,
名为忘忧草,生九叶而开三花,食之可忘忧破妄,
若想出去,
需得寻到忘忧草。”
“该如何寻到忘忧草?”
傅窈抬头欲问,眼前老道却不见了身影,老道站立之处只余青烟一缕。
*
四周颤巍巍地晃着,
颠簸如浪中扁舟。
七拐八弯,不知要去向何处。
傅窈被颠得后脑磕在轿壁上,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披了大红喜服。
她探了探钝痛的后脑,猛地想起方才老道消失后,
他们一行人又遇到折返的鬼新娘,她没有法宝可献祭,旁人将法宝送给她,鬼新娘却不认。
一阵阴风将她卷到了轿子里,再睁眼便是眼前情形。
轿子阴冷,是那种从脚底往后涌的寒气。轿身狭小,仅容纳她一人。
耳畔传来窸悉簌簌的声音,那是纸扎人脚踩地发出的动静。
傅窈张了张嘴,喉管竟同失声了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不怕不怕。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只要护身咒在此处还作效,便没什么妖物能近身她。
只是不能说话而已,她又不是断了腿,跑也能跑的。
轿身忽地急转,傅窈险些咬破舌尖。
她掀开帘子,但见四个纸扎人抬着轿子飘过石桥。
那些纸扎人惨白面庞上竟未描画双目,脸颊上只留两团晕开的胭脂红。
她屏息挪至轿门,试探着伸出一只绣鞋。纸扎人依旧踩着虚步向前飘,恍然未察觉的模样。
傅窈心一横闪身跃出,绣鞋尖刚沾上桥面青石,整座石桥突然发出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