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罗嗦了，先去蓬莱镜那。”
习通拽起青年衣袖就要走，后者不动如山，聊赖问：“你真想成仙？”
“你不想？”习通反问。
青年摇头，“蒲生不过一爱编绮丽传说的凡夫俗子，无意长生更无意问道，你自去就是了。”
“今日掌镜之人是玄女。”
习通话音刚落，青年笔尖倏地顿住，他耳尖漫上薄红，匆匆收了摊着慌起身，“……不早说。”
习通：“……”
一行人马不停蹄上路，傅窈偷摸问习通，“玄女是谁啊？”
一搬出来竟然能让石头开花。
“也是蓬莱仙人，玄女最擅疗愈之法，擂台对决时时常能看到她医治伤者。”习通瞥青年一眼，“他上岸时被海里的水草精缠得半死，玄女救的。”
原来如此。
三人点头，又在心里浮现同样的疑思。
沈澈安没忍住：“阁下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知道如此多的秘闻？”
蓬莱本就与世隔绝，又闭岛三百年，就连他都是翻遍家中古籍才知晓蓬莱秘闻的，习通不过一平平无奇的武夫，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秘辛。
习通怪异看几人一眼，“这不是人尽皆知？三月前四海九州的酒肆都在传仙擂细则，你们居然一概不知，诸位究竟从哪个古墓里爬出来的？”
莫不是精怪初修成人，不通人世信闻。
恰在此时，几人头顶掠过三只衔着玉简的机关鸟，鸟喙张开时吐出市井俚语版的仙擂告示。
卖卦人幡旗突然转动，其上迸出句“傻子才不知仙擂”的金光篆文，引得半条街的人群哄笑不已。
傅窈：“……”
楚云渺：“……”
沈澈安：“……”
“幻象！”
傅窈攥紧衣袖，压低嗓音对身旁两人道：“眼前的蓬莱定然是幻象！指不定是我们遇上了蛊惑人心的海妖，眼前是海妖织就的蜃景，只怕我们现在还在海上飘荡沉浮着呢。”
她抬眸望着云雾缭绕的亭台楼阁，耳畔海浪声忽远忽近，像是裹着蜜糖的毒饵。
她轻点传讯戒，希冀季无月来寻他们时能勘破幻象救他们出去，先前他们从夜城出发时傅窈就用传讯戒知会过季无月去蓬莱之事，现在他应当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然而这回传讯戒却失灵了般，任是她如何碰触，都黯淡无光不作反应。
“糟了。”
傅窈心里咯噔一下，她竟是连联系都联系不上他了。
“我的传讯戒失灵了。”
这下怎么办，她看向另两人，怕是他们几人被困在这虚实交织的蜃景里，与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
“喂！几位快些跟上啊。”
前方习通朝几人呼喊。
“铛——”
他话音刚落，天阶之上琼宇突然传来悠扬钟声。
声浪裹着海风掠过少女鬓角，挟来咸湿阴冷的触感。
第76章
他不是季无月。
“此乃蓬莱镜，
可洞彻六合八荒。凡映镜者，因果自现，若具仙缘，
则镜耀清辉；若无仙缘，则岿然不动；若藏妖相必现原形，魑魅魍魉皆难遁形。”
琼宇大堂中，明镜高悬。
镜面非铜非玉，日光下澄澈如琉璃。
蓬莱镜前，
玄女广袖拂过镜面，声音不怒自威。
下百余人垂首屏息。
傅窈悄悄抬眼瞥去一眼，竟然觉得玄女同原身眉眼有些相似。
玄女话音刚落，众人依次前去镜前验明正身，不消片刻，什么鸡鸭蛇精和山魈一类妖怪皆现了原形。
而无仙缘的凡夫也都失望离场。
傅窈心里不由惴惴，
眼见前头习通蒲生和楚云渺他们都通过了蓬莱镜检验，
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傅窈倒是不怕自己没有仙缘，
而是忧心那镜子看出她是异世之魂，又或是察觉出餍息，将她同魍魉归为一类。
“姑娘，
快上前来吧。”玄女目光落到少女头上。
傅窈搓了搓袖角视死如归上前，
左右这大抵是海妖捏造的蜃象，还真能捏出个蓬莱镜是如何。
她伫立镜前，任清冽镜光映彻周身，
连衣褶间的半粒砂砾都照得分明。
如同先前有仙缘的人一般，镜面映射出少女身影时便亮起清辉，
只是旁人都是清辉一闪便转瞬黯淡，此刻镜面却光芒渐炽，
许久都未见黯淡。
“天医灵脉……”
玄女怔然抬眸看向少女，世间天医只自己一人，她怎会有天医灵脉。
清辉之中，傅窈同样呼吸一窒。
镜面倒映的不只有她，还有玄衣少年的身影。
季无月持剑居高临下走到她身前，寒锋指着她咽喉，再缓缓从咽喉下划，忽地刺破罗衣，寸寸没入心口。
再转眼，镜中少年已反手抽剑，血珠溅了一地，同时落地的，还有她发间的蝴蝶珠花。
镜中少年讥诮掀眸，像隔着镜面与此刻的傅窈遥遥对望——
凉薄又冷漠的一眼。
她周身血液倒流般僵在原地，玄女方才说此镜可洞彻因果的话语还在耳畔回荡。
这便是她和季无月的“果”吗。
良久，镜面清辉隐去。
傅窈眉眼怔忪僵在原地，直到玄女唤她“往玉阁一叙。”
……
“姑娘可愿留在蓬莱？”玄女思忖开口。
“仙人何意？”傅窈骤然抬头。
玄女又重复了一遍，“免去三关试炼，留在蓬莱，不日即可踏上登仙桥，位列仙班。”
“你同我一般，都负天医灵脉。”
只是自己生来便是天医仙人，眼前的少女生而凡胎，却有天医血脉。
又是这个词。
先前系统就说她是天医灵脉，摇光也是凭此叫她认作姨母，如今又和玄女扯上干系。
“我不愿。”她答。
“为何？”玄女讶然，世人莫不渴求成仙得道，她竟一口回绝。
“敢问仙人，想要得到蓬莱相赠的仙骨为何要闯三关。”
玄女蹙眉，“第一关赌机缘，运道无常，但有仙缘者自是被天道眷顾，气运非凡。第二关守擂台，无论文斗武斗，仙骨自需赠与出类拔萃者，第三关问道心——”
玄女挥袖，口中吐出清音，“心魔当斩，执念当破，如此才算有仙人之格。”
“……仙人自己都说了，成仙之人运道实力道心缺一不可，能破三关的人，本就已窥仙道，他们距成仙只缺一副仙骨加身。”
傅窈顿了顿，“可我运道平平，实力弱小，更破不了执念，既未闯过三关，如何能成仙得道。”
“即便得了仙骨，也不是仙。”
玄女怔然，释然浅笑，“你有这等心性，已然窥得三分仙道。那我便放姑娘去叩三关，即便你没闯过，蓬莱也会为你留一席之地。”
傅窈还没忘一行人来蓬莱的目的，“敢问仙人，蓬莱之中还有旁的仙人吗？”
那个蒲先生，说好了让他们去蓬莱，现在到了又躲躲藏藏。
“旁的仙人要闯过三关才可得见哦。”
玄女轻笑，缓缓道：“巳时一刻，蓬莱迷阵开，入了迷阵便是赌机缘的时刻，气运无常，生死天定。”
“为何不愿意成仙？我若是你我就答应了。”从玉阁出去后，系统突然出声。
傅窈懒得多费口舌，闷声回，“你不是我。”
*
傅窈陡然现身古墓时，耳畔响起的便是玄女的这句话：气运无常，生死天定。
入了蓬莱迷阵，落到哪儿全凭个人运道。
运气好的掉在仙林桃源里，像傅窈这样落到古墓里，显然是倒霉的那批。
四周漆黑静谧，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三人入了迷阵便被各自分开，古墓内只有少女一人的呼吸声。
她是极怕黑的，登时手心吓出了汗。
往常遇到何等危险都有季无月在身旁，现在只她一人，她顿时觉得心里不安得紧。
其实前几日赶路时也有时常想到他，只是那时尚有传讯戒可通信，谁知入了蓬莱传讯戒就失了灵……
像扯着断线的纸鸢，指尖空捞，抓不住半分回响。
四周黑，她便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青砖甬道两侧的灯盏突然自燃，火苗将墓室照得昏暗。
她这才看清，墓室中央悬了一棺椁，棺椁被铁链死死捆住，像是里头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即将掀开棺盖爬出来。
地面突然漫开铁锈味。
墓室里响起某种奇怪的动静，像是有液体从棺椁里淌了出来，傅窈喉头一紧，盯着棺椁缝隙间渗出的暗红粘液打颤。
“锵——”
“锵——”
与此同时，锁链震颤不已，又猛然绷直，棺盖被震开半寸。
傅窈踉跄后退时，棺椁缝里突然探出半截白骨。
那指节分明是女子手形，指甲却泛着寒光，剐过砖面竟擦出火星。
悬棺轰然打开，从里头四肢并用爬出一道雪白身影，黑发蒙面，叫人看不清真面目。
眼尖女鬼四肢并用朝她爬过来，傅窈惊呼一声沿着甬道往外跑。
她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偏害怕时腿又软，只得强撑着颤抖的腿脚下不停。
其实她身上有季无月种下的护身咒，但此时害怕占据上风，她也不敢去赌护身咒在蓬莱会不会如传讯戒一样失灵。
远处窸悉簌簌声越来越近，傅窈直觉那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甬道两侧墙壁上的朱砂符咒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好似干涸的血痂，忽明忽暗的。
少女在甬道间慌忙奔跑，慌张间在甬道岔口处跌撞进一人怀里。
抬眼的刹那，他的耳坠正擦着她额头晃过。
借着火光，她认出那人下颌的弧度，与季无月有七分相似。
“你终于来了……”
少女一把扑到季无月怀里，腰间捉妖铃撞出清响，是傅窈极熟悉的声响，直到此刻她那颗悬着心才安放回去。
然而那人却猛地后撤半步，捉妖铃随动作炸响，“姑娘，请自重。”
是道陌生的声音。
“……你快别耍我了。”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都不告诉我，害我担心你好久。”
想到这人也曾在幻妖的幻境里扮作使君戏耍她，傅窈只以为他又是在刻意作弄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季无月还能是谁。
她再找不出第二个戴耳饰，又与他轮廓相似之人了。
傅窈指尖刚触到那人耳坠，一声非人嘶吼突然传来。
白衣残影贴地疾窜而来，腐烂腥气裹着黑雾直扑她咽喉。
铛！
男子剑鞘横挡在她颈前。
傅窈踉跄后退时看清那东西：乱发间半张脸爬满蛆虫，脊椎诡异地反折着，四肢关节朝不同方向扭曲，诡异极了。
“焚邪净秽，赤霄荡形。”
数道符箓凌空而去，“季无月”的招数和上次诛灭尸魅时相同，划破指腹将血珠洒在符箓上，符纸遇血即燃，炸开泛着金光的业火红莲。
红莲绽放之地，女鬼瞬时被烧成灰烬。
傅窈更确信这人就是季无月了。
她上前拽住他的胳膊，软糯嗓音嗔怪：“你还想骗我，我都认出你这符咒了。”
哪知那人却猛地抽回手臂，“我不认得姑娘，姑娘的癔症该寻医师诊治。女尸已除，姑娘莫再纠缠我了。”
说罢转身就走，毫不留情。
傅窈怔住，又忙跟上，可那人却似对她避之如蛇蝎，步伐快得带起衣袂翻飞。
甬道昏暗，她跟得吃力，绣鞋碾过青砖缝隙，一不留神便被地面的残破指骨绊住脚。
她扑倒在地，掌心血迹粘腻，下颌也被青砖磨破，火辣辣得疼。
男子衣摆滞在甬道转角，垂眸见单薄少女趴在地上，手心、下颌皆是斑驳血迹，裙裾也蹭上泥垢，好不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