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拨动传讯戒,季无月早已闻声而至了。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江小姐的指甲已刺破傅窈衣襟。
好在季无月反应迅捷,剑锋挑开江罗,左肩胛却生生挨了一爪,又反手将少女护在身后,三道符箓破空缠住她脖颈。
“闭气!”少年低喝。
傅窈慌忙屏息,眼见江罗突然僵在原地,翕动的鼻翼显出焦躁。季无月趁机掷出火折子,火焰顺着尸化之人衣摆窜起,顷刻间将其吞没。
“啊——”
窗外的尸魅发出声怪叫,指尖在窗棂划出刺耳的声音,又不甘心地看向被烧毁的尸身。
但此时想逃已晚了。
季无月划破指腹将血抹在黄符,那符纸遇血即燃,腾起的却不是凡火,而是泛着金光的业火红莲。
“焚邪净秽,赤霄荡形。”
火莲绽开在尸魅站立的丫鬟那处,丫鬟衣裳被烧成灰烬,显出布满五色尸斑的长毛本体来,尸身突然剧烈抽搐,数百只尸虫从七窍中爆体而出,在触及金焰时化作青烟。
他收势时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左肩的爪痕已泛出青黑,尸毒灼烧般沿着经脉向心口蔓延。
傅窈是因为那日被沉睡的江罗碰了一下就染了尸毒,季无月这回的尸毒则更要严重许多。
但他只是侧过身,让受伤的左肩落到阴影里。
只是未料想,那尸毒竟比他想得要厉害。
月光漏过冷汗浸湿的额发,在少年眼睑投下细碎阴影,他问傅窈,“可有伤到?”
“那是什么东西。”
傅窈惊魂未定摇头,屋里昏暗未挑灯,是以她并未发现季无月方才受了伤。
“尸魅。”
季无月言简意赅,“昨夜她应是来寻过你,唤过你的名字,所以今夜江罗才会醒过来杀你。”
季无月探了探少女额头,她高热已退了。
“放心,尸魅最是畏火,现在已被除了。”
“江罗怎么办,该怎么同江家解释。”她看向地上那团灰烬,心里一阵后怕。
“明日再同江老爷言明。”
他指腹扫过少女眼下乌青,“你先睡,若是害怕,今夜我叫沈澈安守在外面。”
“那你呢?”傅窈问。
“我?”
少年屈指轻弹她的额头,又装作困顿的模样,散漫道:“为了除这尸妖害我美梦被搅,我自是要去接着安寝,这等劳心劳力的事自然要交给沈澈安。”
傅窈摇了摇头,杏眸里余有戚戚之色。
“我不想睡,你就留在这陪我说说话吧,或者你若是困,就睡在这也成,我把榻让给你。”
她一点都不想和化作灰的江罗待在一处。
“那算哪般?”
季无月突然出声,见她不明所以,故作促狭地问,“哪有兄长和妹妹睡一间屋子的。”
说罢转身就走。
傅窈蹙眉,觉得他有些奇怪。
那时亲她指尖的时候不说避嫌,这会倒是冠冕堂皇起来了。
她望着季无月离去的背影,总觉得那身玄衣要比平常厚重几分。
她不知晓少年每步都在强忍腐骨之痛,更未看见,阴影里淅淅沥沥坠落的黑血。
……
傅窈蜷在榻上翻来覆去,一闭上眼就是江罗那尸化了的脸,以及割破窗棂纸的尸魅的可怖笑意。
“阿窈,天亮还早,怎么不睡?”
她推开门时,果然见沈澈安守在外头。
“睡不着。”
她摇摇头,恰巧瞥见廊角闪过婉心的身影正从西厢退出来。
西厢是季无月的住处。
傅窈心中困惑,这么晚了怎么大家都醒着,又不解她为何去寻季无月。
“婉心姑娘。”她叫住婉心,正想问个明白,就见婉心同自己比着手势,看起来很是急切。
“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困惑的话语落到沈澈安耳内,沈澈安顿了顿,含着三分不情愿的语气,“哦,她说季无月受伤了。”
傅窈愣住,这才惊觉季无月离去时的不对劲来。
*
西厢窗纸透出昏黄烛火。
季无月将中衣褪至腰间,玄色外衫虚掩着狰狞伤口。
少年反手执酒壶,牵出漂亮的背肌线条。
他又在用酒疗伤了。
只是这回的伤要棘手得多,外伤虽包扎好了,但尸毒离心脉极近,要除去并不容易。
门扉在夜风里发出“吱呀”声响,有人进来了。
“出去。”
少年低喝,又道:“婉心姑娘且回吧,我已无碍了。”
他以为是方才来送药的婉心。
“逞强好玩吗?”
身后陡然响起少女的声音,季无月转过头,见傅窈紧锁着眉站在烛光里,看向他的目光含了恼意。
季无月身子僵住一瞬,又蓦然轻笑,故作狎昵问,“深更半夜的,阿窈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回去睡觉。”
傅窈见到的便是眼前情形:
少年素日里总束得齐整的墨发凌乱散着,有几缕被冷汗黏在颈侧,显出几分水墨氤氲的脆弱。
“你别同我装傻。”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旁人都知道你受伤了,你却不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见她走近,季无月仓皇拢衣襟,反倒扯落了松垮的中衣。
“别看。”
“不能看。”
少年气息慌乱起来。
傅窈虽也面红耳赤,仍是强自镇定取了药粉撒在他伤处。
她指尖挑开黏着皮肉的布料,药粉簌簌抖落,季无月喉间溢出闷哼。
血痕落到少年腰间,那处肌肉弓弦一般紧绷着,腰线清峭,似破土青竹。
她顿了顿,鬼使神差的,伸出指腹拭去那道血痕。
他好像崩得更紧了。
傅窈咬唇,指尖轻颤,忽被他攥住手腕。
“别乱摸。”
“摸不得?”她赌气扯开黏着伤处的布料,指尖故意划过绷紧的腹肌,“我摸不得,换作旁人就摸得?”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季无月耳尖倏地红透,胡乱扯过外袍遮掩,“哪来的旁人!”
他分明是清白之躯!
可心里又忍不住窃喜,为傅窈这份没指明的呷醋之意。
少女绕到他身前正要与之辩驳,却见他脸色白得厉害,额前还出了许多汗,不由慌了神,“怎么会这样,你不会也中了尸毒吧。”
“黄符水……我去端一碗黄符水来。”
她起身,却被季无月拽住了手腕。
他指尖磨挲着她的腕子,有些气弱,“服过了,我用阳泉护住了心脉,只需等尸毒自行散去就好。”
“你确信?”
傅窈低头,瞥见少年指甲竟渐渐呈出紫色,心头又是一紧,“尸毒……会死人吗?”
她突然想起上次季无月受伤时是饮了自己的血恢复的,若真的那般严重,她也不是不能再喂他一些。
季无月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开口截住她的念头,“且放宽心,我不会死,你的血也解不了尸毒,真当你那精血是灵丹妙药了?”
其实傅窈的血还真能化解尸毒,只是季无月的毒靠近心脉,不是一滴两滴血就能化解的。
他不愿意。
“出去罢,兴许明日一早我便好了。”季无月逐客。
“哦。”
少女见他眉眼间有疲倦之色,不忍再叨扰他,正要离去,却看见季无月指尖几乎全黑了。
“你指甲全黑了……”
傅窈声音染上颤意,抬眼才发现他双唇毫无血色。
“我不信你说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有用没有。”她拔了剑要为他取血。
季无月两指夹住剑锋阻住她,未料得现在的他正是尸毒攻心虚弱的时候,竟和傅窈争个不相上下。
“铮—”
那柄剑在争夺间落到地上,少年拢住跪跌到自己怀里的人,不叫她有任何伤害自己的机会。
下颌搁在她的肩头,低声道:“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
“不值当。”
这人说的什么胡话,傅窈撇了撇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对我而言值当不值当。”
又捧起他的脸,“旁的我不知道,但是季无月,我不要你死。”
季无月与怀中人额头相抵,仍是玩笑的语气,不着边际地问:
“若我真的死了,那也是为救阿窈身死,既是救命恩人,阿窈是不是该投桃报李?”
“投桃报李?你都死了我还怎么投桃报李,顶多清明时节多给你烧些纸钱。”
傅窈闻言只觉他是烧糊涂了,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想来没到那种程度。
季无月失笑,“阿窈说的对,那你可要趁我现在还活着,好好报答我。”
“报答?”傅窈听他的语气,就觉得他憋着坏。
少年松开紧贴的额头,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她的脸颊。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烧糊涂了,他刮了下少女鼻尖,“阿窈且唤我一声哥哥,就算作报答了。”
傅窈被他盯得不自在,脸上又烧起来,一把抱紧了人不让他再看自己。
又因跪坐的姿势不舒服,索性□□跨坐在了少年腿上。
“不要。”她趴在他胸前,翁声翁气。
“我们不是兄妹吗,唤一声哥哥有何不可?”季无月揽住她的腰,循循善诱。
她有些羞郝,往常倒没什么,现下却说不出口,不满驳道:“你上回还说不要再唤你兄长,现下却变卦。从前又不是没叫过,没听够是怎的?”
季无月张了张唇,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那两者是不一样的。
猝然间尸毒攻心,少年目光逐渐涣散,他卸了气力,轻伏在少女肩头。
他突然就不说话了,傅窈有些慌张,从他怀里起身去察看这人的神色。
但见他半阖着眼,眉心微蹙,似是在忍痛。
少女抚过他颧骨处的剑痕,那是她上回她失手错伤的地方,现在结了层浅浅的痂。
现在他受伤又是因为自己。
心里涌上自责,她倾身亲了亲季无月脸颊的剑痕,好像如此,便能让他紧蹙的眉舒展,让他痛意消减几分。
“对不起。”
她又埋回了少年肩头,指尖无意识绞着他的长发。
“阿窈——”
脸颊唇瓣的柔软触感还未消散,少女膝弯又无意间蹭过他腿间,季无月错愕地睁大了眸子,艰涩道:“下去好不好。”
他不经意挪动着双腿,隐秘地扯了扯腿前蔽膝,想叫腿上人下去,看见地上已出鞘的剑后又悔了心思,复拢住她的腰,“罢了,不准走。”
依季无月对傅窈的了解,若让她有可趁之机,她定然不会歇了取血的心思。
“这样压着你不难受吗?我扶你去榻上吧。”
傅窈问,却听到耳畔肩头的呼吸匀长起来,他好像睡熟了。
她便不敢再动。
就着这个姿势与他相偎在一起,渐渐的也阖上了眼……
第74章
等我回来。
傅窈这一觉睡得香甜。
迷蒙转醒时,
发觉自己正睡在一软榻上,房内并无季无月的身影。
尸毒那样厉害,他能去哪儿。
她匆忙趿了鞋出门,
却遍寻无人,她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直到走进院落,她才看到树下伫立着道熟悉身影。
那身影逆着光斜倚在树下,半边身子都浸在破晓雾色里,马尾发梢沾着晨露。
少顷,
身影似有所感般转身。
傅窈见季无月无事才稍放下心来,她险些以为他是被那尸毒毒死了呢,遂提着裙裾快步下了木阶,绣鞋刚触到最后一阶木梯,便撞进他猝然抬起的眼波。
少年瞳孔酿着淡淡倦意,偏被斜切进来的天光淬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