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仙长之见呢?”
听了这话,江老爷再掩不住失意之色,他多希望罗娘是真的回来了。
季无月眸光一凝,“依我之见,她这副尸身已不能留,应该将其速速火化才对,此身不焚,必成祸端。”
江老爷大惊失色。
自古以来,夜城都没有火化已故人的先例,罗儿竟是连入土为安都是奢望吗。
“不可!”
江老爷猛然张开双臂护住床榻,声音冷硬下来,显然是不同意季无月所说的。
“夜城自古土葬,你们这是要罗儿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见江老爷不舍,楚云渺开口劝说,“此事古怪,控制江小姐尸首的恐怕早已是旁的邪物,为绝后患,确实是火化了为佳。”
江老爷愣住,失魂落魄道:“火化之事过几日再说,这几日还请仙长留宿江家,兴许没有邪物,我家罗儿真的回来了……”
沈澈安摇摇头,也不忍再说出刺激他的话来,就依他所说,再观察几日吧。
这回他们几人也不知背后是什么东西作祟,竟能让死人“复生。”
满室无言,缄默气氛突然被急促脚步打断。
另一家仆跌进门来,额角还沾着纸钱碎屑:“诸位仙长!我家小姐也……也还魂了!”
江老爷认得这声音,是顾家管事,顾家女儿也被极乐坊所戕害,与罗儿是同一天行丧礼。
闻言季无月忙走出去,对那管事道:“烦请带路。”
……
日昳时分,长街青石板上浮着层薄灰。
四人从第五户人家走出,衣摆都沾着香灰味。
这一上午,已有五具女伶尸首还魂了。
亲属们欣喜又惴惴不安,遂请了四人前去,可同江老爷一样,一听到要将“活过来”的人火化,纷纷摇头。
“怎么会这样。”
傅窈叹息,掸去身上飘落的纸钱。
“你们都不知道,会将死人复生的是哪类妖怪吗?”她问三人。
楚云渺摇头,“世间精魅众多,哪怕是师尊,也未必都能一一认出是何等精怪。”
况且,现在已知的线索太少,仅凭一个死而复生,也难分辨出来。
“既然入夜后会苏醒,不若晚上再观察观察。”沈澈安附和。
“说的也是。”
四人走到街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商讨着。
长街上忽然传来敲锣打鼓声。
原以为又是出殡的队伍。
近了,几人才听清楚,是喜乐。
送亲的队伍缓缓走来,锣鼓声震天响。
队伍中间,一顶装饰华丽的花轿被八名壮汉稳稳抬着,轿帘半掩,隐约可见新娘的身影。
此前因着少女失踪案,许多女子不敢抛头露面,更别说成婚了。
极乐坊案结后,红事才比往日更盛。
“我记得,下个月就到了季少主和云渺的婚期。”
沈澈安无端开口,又看向他们二人,“此事结了,你们两个也该回去了吧。哪有新郎官和新娘子婚期将近,还在离家万里开外的。”
季无月一顿,又听他接着说,“我那日见季少主在看飞鸽递的信,怕不是家中人在催促你快些回去备婚吧。”
傅窈抿唇,装作没听到继续走。
季无月以往和沈澈安针锋相对,这次也不说话了。
他说的不错,吴叔确实递了信要他过些日子该启程归家准备婚事。
这门婚事是父亲生前为他定的。
和谁成婚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需得是仙家弟子。
彼时季无月并无意见,对他而言和谁成婚都无甚么分别。
他瞥了眼那抹粉色身影,昨夜她说的话又在耳畔回响。
磨挲了下指尖,他决计抽个空去向摇光君请罪,尽快退了这门亲事。
“此事还需再议。”
沉默中,楚云渺淡然开口,截了沈澈安的话头。
*
极乐坊案结后,夜城喧嚣鼎沸。
因还魂一事,东街贴了许多招募术士的招贤榜,西巷铺满十里红妆,另一边,巡城卫查封黑市的铜锣声与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四人恰路过一告示处,一旁围了许多人。
傅窈凑过去一看,指尖堪堪擦过墙上的通缉令,忽又急急缩回手。
“那画像……”她压低声音冲几人道,“是上回在黑市见过的刀疤脸。”
“刀爷。”
她记得是这么称呼的。
她刚说完这两个字,便和一戴着斗笠,背着包裹的蒙面人擦肩而过。
蒙面客肩头包裹压得蓑衣簌簌作响,斗笠微抬,阴鸷目光扫过傅窈绣着桃花的裙裾,最终视线往后,钉在玄衣少年身上。
后者似有所感,撩起眼帘对上蒙面人的视线,轻侃道:“全城悬赏百金的要犯,竟敢招摇过市,是来自投罗网的吗?”
蒙面人被识破,顿住身子思量片刻,竟卸了往日威风,佝偻着脊背抱拳,“后生可畏。上次比武少侠风采犹在眼前,实在令刀爷我佩服。”
他这般托着人,季无月便知他要有求于他,也懒得与之虚与委蛇,“刀爷现今可是城主要拿的要犯,我等恐怕也没办法帮你藏身。”
“并非是我要藏,刀爷我另有事相求。”
蒙面人飞速瞥了眼傅窈,他知晓眼前的少年也有个妹妹,于是开口道,“这几日风头紧我不能现身,我是要,求小兄弟帮我照顾一下妹子。”
?
傅窈微微睁大眼,那样凶神恶煞的刀爷,居然有个妹妹。
他卸了身上的包裹,声音低了下来,“这里头衣裳米粮都有,劳烦小兄弟帮我送到我妹子那,告诉她,兄长出城跑生意,过几日就回来了,叫她莫要瞎担心。”
“上回刀爷我可是破例告诉了你们千机线的下落,现在爷落难了,只需你们帮忙照看一下妹子,不算过分吧。”
见季无月没表态,他以为他不同意,又咬牙开口催促,“小兄弟,你也为人兄长,算我求你,我妹子是个哑巴,离了人活不下——”
“可以。”
少年终于被来人说动,接过他手中的包裹,不忘问他,“你几时能回来?”
季无月向来懒得管闲事,只是推己及人,听他的话起了恻隐之心。
只是照看几日应该不麻烦。
季无月担心的是刀疤脸一去不回,留个烂摊子在这。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刀疤脸答。
“那就五日为期。”
第71章
酸意梗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
几人循着刀疤脸给的住址找到住处时,
巷口正围了许多官兵。
傅窈心知不妙,恐怕这住处早已暴露。
几人摸到住处时,门扉处立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
她眨着眼睛挨个打量来人,
瞳仁像浸在泉水里的黑葡萄,带着三分懵懂。
少女见了他们并不惊讶,张了张嘴,喉间溢出几缕气音,又比划了几下。
见四人面露茫然,
她急急用半截炭笔在石板上写:“我兄长何在?”
“他出城贩货去了,让我代为照看你几日。”
季无月弯腰与她平视,又解下腰间铜牌递过去。
那是刀爷留下的信物。
她接过铜牌,忽然抬眼望向少年,怯生生的眼里含着谢意,又在触及傅窈探究的目光时慌忙垂首。
“此地不宜久留,
姑娘这几日还是与我们同行为妙。”少年观望了眼巷口官兵,
道。
哑女愣住,
又看了看手中铜牌,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
哑女名叫婉心。
和他们一同留宿在江府。
婉心说不了话,他们几个也看不懂手语,
是以多以纸笔交流。
若有缺的用的,
或是她想打探刀疤脸的下落,便会寻上季无月,在纸上写下需求。
而后者既答应过刀爷好好照看他妹妹,
也自觉担起责任,一旦她找上门,
他便事无巨细解答,耐心相助。
“若有需要,
直接来敲门就是,找我们中任何一人都可以。”少年语调温和。
听到季无月的声音,傅窈回房的步伐顿住。
他在叮嘱婉心。
后者点了点头,便自回房去了。
傅窈收回眼,正要回房,恰和那道玄色身影对上视线。
刚对上视线,两人就都齐齐不自在别开眼。
季无月想同她说些什么,顿了顿,到底没开口。
她现在避着自己,他又何必自讨没趣,若又逼得紧了,恐怕她会厌弃了自己。
至少要把婚约一事解决后,再找她罢。
上午才去瞧过五户还魂人家,临近傍晚又有几家家丁来江府寻他们。
“仙长啊,我是王家家仆,快去看看我家小姐是不是被邪祟附身了,突然就诈尸了!”
“几位仙师,先去李家看看吧!”
傅窈扶额,太奇怪了。
大半在极乐坊死掉的人统统都还魂了。
其实他们去查看也无济于事,总归亲属们多半不愿火化尸首。
但家仆们一副硬拽也要将几人拽过去的架势,几人没法,还是出了门。
只能宽慰自己,若有什么新的发现也未可知。
临行前,婉心从屋内出来,这回的手势傅窈看懂了。
她是在说,能不能也带着她。
约莫是在江府待得不自在,他们几人虽对她而言也是生人,但好歹是兄长托付的,好过旁人。
“同往吧。”季无月答。
婉心很会看眼色。
四人中只有两个女子,穿白裙的那个女子神色冷清,好似不喜接近生人的样子。
另一粉裙女子则看起来好相处许多。
于是她默默跟在傅窈身旁,一路无话。
王家女和李家女和其他陡然还魂的人并无什么不同。
身上长满五彩斑斓的尸斑,皆是在晚上醒来,白日昏睡。
从李家出来时傅窈看了眼天色,已是傍晚了,待到夜里,就能知晓这些还魂的尸体是何故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夜城老字号的点心铺子。
瓷碟上盛着枣泥酥,金黄金黄的,枣泥的甜香在空气中漾开,叫行人闻到便喉头发紧得很。
少女不经意看了一眼。
有些想吃……
季无月虽走在她跟前,背后却跟长了眼睛似的,侧身问她,“想吃?”
傅窈咽了咽口水。
不成,她是要和季无月保持距离的,于是顿了顿,口是心非道:“不了。”
她不想吃,一旁的婉心却颇有些眼巴巴的意味。
总归不好忽略了她。
于是季无月又问起婉心,“婉心姑娘想吃?”
见婉心不说话,又道:“不必客气,令兄临行前百般嘱托,在下总不好怠慢,这几日你就把我当作你家兄长就行。”
说这话时他垂着眼帘,余光扫过某片浅粉裙角。
心思被注意到,婉心眼睛亮晶晶的,想比划个手势,又反应过来他应当看不懂。
现在又没有纸笔,她挠了挠耳朵,越过粉裙少女,上前一步扯过少年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兄长总会给我带枣泥酥。”
她自顾自写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