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少年剑锋指向傅窈身侧一傀儡的咽喉,傀儡突然发出了声音,与傅窈别无二致的声线。
“阿兄别杀我,我是真的,你快杀了她,她才是假的。”
傀儡指向真正的傅窈,嘴角噙着狡黠笑意。
季无月的声音平静如水:“是吗?”
少女心头一紧,正要为自己辩驳,下一刻那傀儡的头颅已滚落到她的鞋边。
她一下吓软了腿。
傅窈脊背发寒,轻抚自己完好无损的脖颈想,季无月本就是要杀她的啊,对他而言是真是假又有何分别,无非就是与极乐坊的赌约输了,自己从她的傀儡变成极乐坊的傀儡罢了。
“你杀了多少个我?”
她问。
“二十七个。”少年慢条斯理地擦拭剑身,而后剑锋指向坐在地上真正的傅窈,“轮到你了。”
“将我做成人傀,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满目戒备,剑尖指向她的时候,说不怕是假的。
偏偏这时少年又刻意唬她。
“不是说我要害你吗?”季无月收紧手臂,漫不经心道:“那就亲眼看看,我是怎么害你的。”
死到临头是什么感觉。
傅窈只觉眼眶一阵发酸,眼前很快蒙了层水雾。
少年沉默着向前一步,泛着寒光的剑尖落到她的心口衣襟上,接着手腕一动,突然一剑挑飞了她心口,素椿曾赠予的护心镜。
镜面一瞬碎裂,与之一同断掉的,还有镜身后用朱笔绘就的噬魂符。
当日她之所以神思恍惚,除了镜室的作用,想来也有这护心镜之“功”。
暗室傀儡已被尽数剿灭。
地上散落一地木屑铁片之类的碎片,这些傀儡都不是真正的活人所制,只是木骷髅施了障眼法罢了。
四下静得惊人,直至少年收剑入鞘的金属摩擦声划破寂静。
“若要将你做成人傀,你现下就不会站在这里。”
皂靴踩在傀儡碎片上发出咔擦声响,少年踏过满地碎片半跪在她身前,“所以我问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
“别哭。”他指节弯曲,锴去她的泪,少有的柔声道:“往后我的剑锋,永远不会指向你。”
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恐惧终于得以释放。
少女一把揽住季无月的脖颈,其实已信了他大半,却还是含着哭腔质问,“那你取血是为了做什么,我明明都听到你和孔行舟说的了。”
“我不是说了。”
季无月环住少女脊背,声音有些无辜,“真的是做护身符,你枕下就有一张。至于孔行舟,阿窈知不知道,他和极乐坊坊主是同一人。”
不及傅窈惊讶,他又忙解释此前素椿一事,“上回素椿也是真的救不回来,信我可好?”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见她绷着脸半晌不作声,他谨慎问。
傅窈纠结半天,还是开口,“不是说炼化人傀的第一步是迷惑心神吗。为何一和你在一处,我就心绪不由自主。”
“炼傀术确有惑心之法。”
季无月幽幽问,“可你的心绪是哪种不由自主?是会变得欢喜,还是恼怒?还是……”
吃味,他心道。
“你不要问了。”她本能地抗拒这个问题,伸手去推他,“我信你就是了。”
她想逃,却被少年锢在角落。
“这样也会不由自主吗?”他问,接着拇指按住她的唇。
少女忽觉季无月呼吸乱了节拍。
他倾下身,却在傅窈紧张闭眼的刹那忽然偏头。他的双唇正极轻地蹭过自己拇指,那截手指正抵在傅窈唇角,沾染着两人交错的吐息。
因为喜欢,所以珍之重之,不敢唐突。
她好似一时间忘记了怎么呼吸。
脸颊热得厉害,心脏砰砰直跳,不是出于害怕,是出于某种,傅窈尚不明白的情愫。
她想同季无月说,正是这份被他轻易搅动的心绪,让她既迷惘又心悸。可话没出口,她又生了畏怯之意。
“你,你别再问了。”
她一把推开身前少年,双手捂住了通红的耳尖。
第68章
刀光映着少年惊愕的面容。
“我已将里面所有傀儡都化作同一人的样子,
你说,他会不会失手杀了她?手刃心上人,当真是一出好戏。”
暗室之上,
红衣男人好整以暇问一侧女伶。
“主人,她是死人。”
闻溪开口,主人为何总忘记这极乐坊所有女伶中,只有自己是活傀。
“我又忘了你早死了这回事。”男人恍然,接着缓缓吐出几个字,
“谁让你背叛我呢,罗娘。”
她既背着他和旁的男人赴约,他便将她锁在身边,永远都只能听自己一个人的发号施令。
*
暗室昏暗,唯余明黄烛火影影绰绰。
是以,傅窈并未发觉,
身前少年脸颊同样灼热。
她的孔雀金簪歪了,
少年正要帮她拨正,
却被她偏过了头。
察觉到少年紧盯着的视线,她不自在抿了抿唇,正想说些什么,
忽觉颈间似有发丝轻拂,
肌肤随之泛起一阵细微的酥痒。
“戏排完了?”
光线自暗室顶上落下,红衣男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颇为失望的语气,
“看来你并未能如我所愿,取她性命。”
“抱紧我。”见暗室出口被打开,
季无月低声唤傅窈,接着足尖轻点,
借两侧暗格跃上了穹顶。
待扶正少女身形后,季无月朝帘后人开口,“按照此前的约法,我二人皆毫发无损,现在可否借坊主千机线一用?”
虽如此说,但他心中并无半分期待那人会轻易应允。但没成想,他倒真的给了出来。
红衣男子眼神示意闻溪,后者领命将盛着银蚕的托盘呈到二人面前。
蜷缩在托盘中的生物肉嘟嘟的,表皮褶皱堆积,泛着水银般的光泽。
这便是蒲先生所求之物,用以换取阴泉的关键。
季无月收下银蚕,眉峰一挑道:“坊主果然慷慨,只是此物恐怕难以再归坊主之手了。”
帘后人不甚在意轻笑,视线落到一侧少女身上,意味不明的语气,“尔等能走出这极乐坊再说。”
他不仅给出了千机线,还阻住了要拦住二人的闻溪,任由他们出了此门直往楼下去。
“他就这么让我轻易拿到了千机线,会不会有诈。”
二人拾阶而下,傅窈匪夷所思问。
“是一定有诈。”
季无月点头,但他早就知会楚云渺前来接应,届时应不难脱身。
只是他虽知会的是楚云渺,来的却有三人。
极乐坊大堂,楚云渺、沈澈安、孔行舟正被迫坐在席上观戏。
其实季无月早先就提醒过她小心孔行舟,但一见楚云渺出了江家,他便自发跟了上来。
他们本想直接去二楼寻傅窈季无月,但二楼机关重重,若无引路人,常人难以找到坊主所在。尚未想出对策,他们便被另外两人拉到了看客的桌旁。
拉住他们的人,是几人初到夜城在街头撞见过的,张李二位员外。
“呦,孔老弟,这几位是孔老弟的朋友吧?快一起坐下来,听一听极乐坊的新戏。”张老爷看见孔行舟,热切招手。
李员外素来与他不对付,此刻见他抢着拉拢人,更是吹胡子瞪眼:“若不是这新戏难得一见,我才不会跟你这个老匹夫坐一桌。孔老弟也是,怎么会结交你这冥顽不灵的老家伙。”
见两人又有争吵的趋势,楚云渺趁机打断:“敢问二位员外,可知如何才能见到坊主?”
李员外啜了口茶:“没有请柬是见不到的,不如坐下来好好欣赏今日的戏吧。”
“李老爷说得在理。”孔行舟自顾自地斟茶,折扇一收,深表赞同。
楚云渺皱眉,再次扫向戏台,只见白袍女伶们纷纷拔剑,两两剑锋相对。
“这是什么戏?”她问道。
“一对有情人互相屠戮。”张员外吐出口中瓜子壳,慢悠悠道出戏文的名字——“血鸳鸯。”
戏文古怪,名字更是离奇。
楚云渺蹙眉,仍思虑着该如何帮到季无月,但久久不见二楼传来打斗声响,应是无大碍吧。
“孔公子交友广泛,二位员外是如何结识他的?”
沈澈安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张老爷一愣,搔了搔鬓角:“这个嘛,老夫还真不记得了。老匹夫,你还记得吗?”
“你都不记得,我又怎会记得。”李员外放下茶盏,若有所思地掂了掂腰间的香囊,“只记得初见孔老弟时,他赠我这安神的香囊,我这头风的毛病竟再没犯过。”
孔行舟抿了口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季兄和妹妹下来了。”
他虚视前方长阶上走下来的两人,不紧不慢提醒。
“季兄,东西拿得可还顺手。”直到二人走到身前,孔行舟幽幽开口。
他这般语气,季无月便知他们不会轻易走了,语调微扬道:“怎么,坊主想反悔?晚了。”
他这话便是径直与孔行舟摊牌了。
早在花舟季无月便察觉,孔行舟就是背后的极乐坊坊主,只是不知这二人,究竟谁是谁的傀儡。
少年话一出口,楚云渺沈澈安眼神剑一般射向悠哉的那人。
孔行舟居然会是极乐坊坊主,原来那幕后之人,从他们初入夜城便蛰伏在他们身边。
亏得他们几人还一度帮他寻江罗,原来戕害江罗的,即使孔行舟本人。
后者被识破微微讶然,又折扇微摇,“我说了,今日你们走不出这里。”
他掌心在空中虚握,藏于少年芥子囊里的银蚕便径直被出现在孔行舟掌心。
“季兄还不知道吧,这东西认主,我以心头血喂食多年,岂会轻易被你夺了去。”
他话音刚落,大门轰然闭上。
季无月指尖探向剑柄,正要向前方同样的玄色人影挥去,后者却连退数十步,直退到戏台落定,折扇一指道:“别急,你们的对手不是我,是他们。”
楚云渺的符纸刚燃起金光,就见周遭看客齐齐站起身,面色青白,将几人团团围住。
他们的手上,不知何时全都握了把利刃,显然是早有准备。
张员外脖颈诡异地弯曲,浑浊眼珠直勾勾盯着一行人,“孔老弟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
“看来这些人早都被他炼成了傀儡。”季无月反手挑飞扑来的张员外,正要一剑斩落他头颅,孔行舟却悠闲开口,“慢着。”
剑锋破空的刹那,孔行舟折扇突然展开,数十道银丝如毒蛇吐信般缠住季无月手腕。
“季公子可要看仔细了。”孔行舟指尖勾着千机线轻笑,“他们身上可没有种下傀儡印,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以迷魂香日夜浸润的,蛀空神智的人。
季无月瞳孔骤缩,剑尖堪堪停在张员外喉头三寸,那老儿竟主动将脖颈往剑刃上撞。
少年旋身收势,地面被剑气劈出裂痕。
“屏息!”楚云渺甩出三张黄符。
金光结界拔地而起,将发狂的看客们隔绝在外。活傀们不甘心地抓挠着结界,手掌枯槁,指甲刮擦声混着含糊嘶吼,如被恶鬼环伺。
沈澈安盯着结界外扭曲的人脸,“他们失了神智,肉身却还活着,和那些傀儡不同。”
严格来说,和闻溪一样,他们也算是活傀的一种。
“所以杀不得。”季无月抹去额角冷汗。
“既然诸位都自诩匡扶正道之辈。”孔行舟扬眉,“这坊中看客共有八十一位,八十一条无辜性命,你们当真下得去手,要背上滥杀无辜的罪名?”
“你当真以为,我们奈何不得你?”
季无月蔑然,护体法阵可保活傀不得近身,只要他们腾出手,就算孔行舟躲得再远又如何,擒贼先擒王。
季无月身后,少女忽然按住心口。
发间金簪发出细微嗡鸣,一缕银线爬上后颈。等察觉不对时,她右手已握住季无月佩剑。
“……阿窈?”
刀光映着少年惊愕的面容。
季无月偏头躲过致命一击,侧脸仍被剑气割出一截血线。
血珠染脏了少年白皙的脸颊。
她什么时候被……
季无月瞳孔一缩,见她发上那只孔行舟送的孔雀金簪的鸟喙处正吐出数根千机线。
他心里懊悔,早该将那簪子拔了的。
傅窈瞳孔蒙着层灰翳,孔雀金簪里探出的千机线已然顺着脖颈往里脊骨里扎根。
孔行舟抚掌大笑,“好妹妹,你当我为何赠给你这簪子。”
他勾动食指,傅窈便如提线木偶般转身,“从你进到夜城,我便无时无刻不再盯着你,那时我就打定主意,定要将你这沾了邪魔气的躯体炼成傀儡。”
接着目光一沉,不容置疑的语气,“给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