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岚庭眼里，优雅的谈吐仪态、广博的知识储备和体面的艺术特长是无比重要的事。

    裴言对这位格外端庄美丽的母亲还存有一点敬畏，尽管他对这些课程一点都不感兴趣，依然逼自己努力去学。

    直到今天早上，他打着哈欠起床，迷迷糊糊地回想着今天应该上什么课，然后在穿过走廊的时候，听见了提前到来的家教老师与叶岚庭的对话。

    “……和清沅的聪明不一样，裴少爷虽然勤奋，但始终缺了一些天赋……”

    那时候他恰好收到了林子海的信息。

    在一旁偷听的裴言面色紧绷，很想反驳一句，他本来就对那些课程没有兴趣，自然不会学得很好。

    可林子海的那条短信和家教老师的这句话，同时将一个名字扎进了他心里。

    被他的亲生父母毫不犹豫放弃的裴清沅……比他要出色得多吗？

    裴言陡然间清醒过来，困意全消。

    这个念头像缓慢挥发的毒药一样盘踞在他心底，一整天不得安宁。

    他看见家教老师的眉头越皱越紧，好不容易结束授课，便朝着叶岚庭所在的花园走去，大概是去告状了。

    下午四点以后应该是练习大提琴的时间，但他早早地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裴言坐在风景优美的窗户前，恍惚地回想着这段时间的经历。

    如果要用一个通俗的比喻来形容的话，他就像是中了一笔巨额彩票，生活在一瞬间翻天地覆，变得无比富足，认识了那些原来只能在网络上远观的富二代朋友，接触到一个浮华得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他是幸运的吗？

    他觉得应该是。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好事。

    可是这份金灿灿的幸运里，隐约浮现着一个黑黢黢的深渊。

    在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间外传来一阵很有规律的敲门声。

    裴言已经熟悉了这个力道，是叶岚庭。

    他连忙离开椅子，小跑着去开门，没等门完全打开，就开始急匆匆地解释：“妈，我一会儿就去练琴，刚才有点困……”

    “没关系，困了就休息一天。”

    母亲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叶岚庭永远是精致美丽的，即使在家也毫不敷衍的妆容，光泽淡雅的天蓝色缎面连衣裙。

    裴言悄悄松了一口气，朝母亲露出笑容：“谢谢妈。”

    即将沉落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一副母子亲昵的模样。

    在浅橘色的光晕里，叶岚庭温柔地注视着儿子的面孔，随即伸出保养得当的纤细手指，将他衬衫上随意敞开的第一颗扣子扣紧，耐心抚平衣领，直至没有一丝褶皱。

    然后她轻声道：“既然老师教得不好，就换掉吧，下周会有新的老师来。”

    “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会比清沅做得更好，对不对？”

    她不相信自己的血脉和基因会输给一个粗鄙无能的乡下女人。

    叶岚庭本就不喜欢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孩子，那是一个从里到外都显得不完美的作品，从小就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模样，不愿照着她的心意生长。

    幸好，裴清沅不是她的孩子。

    她还有重新打造作品的机会。

    柔软的布料紧紧贴着裴言的脖颈，他几乎有一种将要窒息的幻觉——但在母亲动人的眼神和无条件的信任里，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这份期许。

    他当然会比那个人做得更好。

    他不想再听见别人把他们俩的名字放在一起。

    裴言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场轻飘飘的梦里，潮水绵延不绝向他涌来，卷起雪白的恨意，没过他的身体。

    他憎恨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第9章

    第九章===

    季桐忧伤地闻着菠萝咕噜肉和火爆辣子鸡的香味透过电视钻入鼻腔。

    二中学生食堂的伙食还不错，此刻人头攒动，整片空间里弥漫着学生们或高或低的交谈声。

    但热闹都是人类的，统什么也没有。

    季桐坐在意识空间里冰冷的小板凳上看宿主排队打菜，觉得自己仿佛在坐牢。

    他甚至开始思考变成食堂厨师的大铁勺后偷吃菜品的可行性。

    不行，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培养出宿主偷溜出去吃夜宵的良好习惯。

    裴清沅端着餐盘找了个空位坐下，不过就在他坐下之后，周围的喧嚣声立刻减小了。

    裴言和裴清沅的身世纠葛已经在一天内传遍了整个校园，课余时间几乎每个人都在八卦这件事，不过早上付成泽的表态，又让他们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担心自己真的被这个学校小霸王揍一顿。

    尤其是在裴清沅面前的时候，他们不敢像早上那样肆无忌惮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跟莫名其妙就开始罩着他的付成泽告状。

    原本闹哄哄的食堂顿时出现了一片安静的洼地，裴清沅对此毫不关心，正在专心地思考着要怎么应对明天的大扫除。

    中午午休的时候，班主任周芳单独找到了他，安慰他不要为学校里的流言所影响，鼓励他好好学习，而且现在他初来乍到就担任班长职务，不失为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虽然裴清沅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参加入学测试，但周芳在接收这个学生的时候，询问过校领导他之前的成绩，惊讶地得知他竟然是那所竞争压力巨大的私立高中的年级第一，在学习能力上远远超出了二中这批学生一大截，何况三班还不是高三年级里成绩最好的班级。

    班里能转来这样一个学生，周芳其实是很高兴的，要不是因为其他同学的敌意，她的确想让裴清沅当班长，为大家做出表率，让三班的成绩再上一个台阶。

    所以她很耐心地开导了裴清沅，不想让这个尖子生受到太多负面影响，如果有哪些同学的行为太过分，裴清沅可以随时告诉她。

    明天下午全校都要进行开学后的大扫除，每个班级由班长和劳动委员一起负责安排，算是裴清沅和班上这群同学的第一次正式交锋。

    而这群人百分之百不会听他的安排。

    对此，季桐的建议是让今天带头搞事的林子海去扫三班隔壁的厕所。

    “软软，明天你再给他的卷子挑个错，而且不告诉他错在哪儿，除非他去扫厕所，根据我对他性格的分析，他肯定会答应的。”

    季桐现在饿得很脆弱，一脆弱就想和宿主拉近关系，方便实行他的宵夜计划。

    裴清沅再一次听到这个过分可爱的称呼，握着筷子的手指顿了顿，还是提醒道：“沅字念元，不念软。”

    “好的软软。”季桐随口胡诌道，“拼音模块出错了，明天一定杀毒。”

    “……”不知道为什么，裴清沅竟然觉得杀毒这件事听起来有些可惜，“不用了，没关系。”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叫他软软的人。

    不对，不是人，是统。

    裴清沅蓦地想到一个问题：“除了0587，你还有其他名字吗？”

    虽然系统只是一个人工智能，但平时说话的方式其实很像人类，他不想用一个冷冰冰的编号来称呼自己的系统。

    季桐听到宿主的疑问，更加忧郁地叹了口气。

    但凡他叫任何一个其他的名字，他都可以像小学生方昊一样，大大方方地报上姓名，让自己上辈子用过的名字仍能被人唤起，而不是慢慢被遗忘。

    然而他的名字只是系统的多音字而已，宿主肯定不会当真。

    “我们系统是没有名字的，给自己起名是小学生行为。”

    裴清沅：……

    他隐约从这句话中读出了微妙的攻击性。

    “如果宿主不习惯称呼我的编号，也可以叫我季桐。”季桐没精打采道，“季节的季，泡桐的桐，是不是很有创意？”

    “嗯。”没想到裴清沅却很认真地应声，“春天的泡桐花很好看，像紫色的云雾。”

    ……季桐忽然又高兴了起来。

    小机器人的脑袋上止不住地冒出两道弯弯的笑眼，立刻决定要在自己的卧室旁边栽上一大片一年四季都能开花的变异泡桐树。

    意识空间里就是能为所欲为。

    “宿主真有眼光。”季桐美滋滋道，“以后我最喜欢的花就是泡桐花了。”

    听见脑海里这道年轻的男声陡然变得快乐，裴清沅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也随之明亮起来。

    就在这时候，裴清沅身边原本空荡荡的座位上，突然坐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付成泽把装满主食和肉类的餐盘猛地放到桌子上，朝半天没动静的裴清沅主动打招呼道：“喂，别生气了，他们就是群傻帽，别理他们就行。”

    经过一整天的反思，付成泽越发觉得早上那个义愤填膺的自己很傻。

    裴言是暑假里转走的，长长一个暑假两人都没什么联系，直到周日晚上突然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被裴言叫出来聚会。

    而中午那场用来公开裴言身份的盛大宴会，他们这群二中的朋友一个都没被邀请。

    他再傻，也能发现这里面的异样。

    这会儿看到裴清沅在食堂都被孤立，坐在餐桌前连吃饭都神思恍惚，想到这个消息是他们这群朋友傻乎乎传出去的，付成泽便更加觉得愧疚。

    “对不起啊。”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正式地道个歉，“我早上不应该说那些话的。”

    “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生气，赶紧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清沅迷茫了一会儿，被这份充满脑补的关心震到了，忍不住问：“你找我有事吗？”

    “哦，有事。你会打篮球吗？”付成泽信奉吃得多等于长得高的真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干掉了一个鸡腿，“我们篮球队有个人意外受伤了，挺严重，现在缺人，我看你个子挺高的，要不要来？”

    篮球队里正好有空缺，裴清沅又被孤立，所以他觉得这是一个弥补对方的好办法。

    说到这里，付成泽又顺口补充道：“虽然没我高，但对付一中那群矮子应该够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季桐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愧是一米八五同学。

    裴清沅会不少体育项目，篮球也在其中。但他并不知道早上季桐和付成泽之间的对话，也不明白为什么后者对自己态度骤变。

    察觉到宿主的谨慎，季桐连忙作证道：“软软，我下午看见有救护车来学校接走了一个学生，就在你上地理课的时候。他没有骗你，应该不是想耍你。”

    看高中生打篮球可是难得的合法欣赏未成年人腹肌的途径之一，季桐不允许自己错过。

    裴清沅听着他的话，却更加疑惑：“下午？你不是在开会吗？”

    那是季桐惨遭小学生攻击之后，他更加没了听主脑废话的心思，全程都在摸鱼欣赏裴清沅上课的远程视频，时不时也会调整角度看看其他风景，比如睡觉打呼噜的学生和墙角慢悠悠的蚂蚁，裴清沅旁边的窗外就对着校门，所以他刚好看见了救护车来的场景。

    “我有一个用来远程查看宿主情况的功能，为了避免出现意外来不及处理。”季桐试图用彩虹屁蒙混过关，“早上面对其他人的阴谋，宿主也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裴清沅听他说完，没有理会抛出邀请后就开始专心吃饭的付成泽，而是敏锐地抓住了季桐话里的重点。

    “从早上到下午……所以今天开会的时候，你一直在远程观察我？”

    小机器人的表情僵住。

    ……淦，暴露了。

    ===第10章

    第十章===

    季桐宕机了一会儿，在0.1秒内联网搜索了大量关于偷看帅哥时被本人发现该怎么办的求助帖后，一无所获，最终还是决定将一切推给任务。

    “这是每个系统应尽的义务。”季桐义正言辞道，“宿主现在在学校的处境堪忧，我又是第一次上岗，对宿主可能遭遇的情况没有太多预案和经验，所以只能随时保持对宿主的关注，以防万一。”

    “虽然长期开启远程观察功能会占据我大量的内存，还会导致机身发热，但这是我必须要为宿主做的事，宿主不用放在心上。”

    这套解释合情合理，说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裴清沅听完之后，似乎也接受了这番解释，只是又一次敏锐地抓住了重点：“第一次上岗？”

    “是的宿主。”季桐顺势道，“所以我在为宿主服务的过程中，难免会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希望宿主能够谅解，我一定会努力提升我的服务质量。”

    先为自己下一次的失误打好预防针再说。

    裴清沅听完后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低头吃饭。

    见状，季桐有点拿捏不准宿主此刻在想什么，又会不会嫌弃他只是个新手系统。

    犹豫了一下，他跑到裴清沅的情绪区门口，悄悄推开大门往里看看情况。

    幸好宿主不知道自己还能偷看他的情绪，这简直是一个作弊般的功能。

    和之前的沙漠与风暴不同，今天宿主的心情很安静，季桐只看见了一大片青翠的草地，和轻轻拂动的微风。

    宿主的心情好像不坏。

    毕竟他表现得这么负责，宿主没有理由生气。

    于是季桐放下心来，瘫在柔软的草地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宿主情绪区里的状况会不会反作用于他的心情，要是可以的话，下次宿主心里刮龙卷风的时候，他去里面放个风筝，说不定还能逗乐宿主。

    裴清沅吃到一半的时候，对面的付成泽已经如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饭，总算想起自己还没得到答复。

    “怎么样？来吗？”付成泽鼓动道，“过段时间市里有比赛，要是能拿到名次就能去省里参加比赛，如果打得好，高考成绩就不重要了。”

    高中的篮球特长生有好几种考大学的途径，因为二中在全市高中里的成绩不算拔尖，所以很重视学生们除了文化课之外的升学途径，比如付成泽这样上课睡觉下课瞎折腾的学生，能通过体育特长上大学，也算是一件好事。

    付成泽不知道裴清沅的真实成绩，只是听了旁人传出来的流言，所以也是在为他着想。

    不过裴清沅显然志不在此，他正想拒绝，就听见脑海里的系统小声劝他：“软软，适当的运动有助于长高哦。而且，如果平时经常在篮球队训练的话，回家待着的时间就会比较少。”

    后一句话让裴清沅动摇了，他并不喜欢现在这个家里的气氛。

    “对了，你要是来篮球队，晚上就不用上自习了，可以来体育馆训练。”付成泽关心地问道，“你弟弟晚上有人管吗？他爸妈是不是很忙不回家啊？要是你不放心的话，你可以把他带过来，让他在旁边玩。”

    付成泽补充道：“有个小观众坐在那儿也能提升大家的积极性，到时候我请他吃好吃的。”

    想看腹肌的季桐和想要补偿的付成泽，两道脑电波在这一刻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

    季桐忽然就觉得付成泽无比顺眼。

    真是懂事的傻大个。

    裴清沅一听见他说要请季桐吃东西，就没有再犹豫，点头答应了。

    虽然他没听见系统再开口，但已经莫名其妙地接收到了那股强烈的渴望。

    小机器人快乐地欢呼一声，又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

    谢谢裴言，送来一个这么上道的点饭机。

    付成泽听他答应后也很高兴，当即道：“那你这两天抽空来试训一下，合适的话，教练就把你的信息报上去，划进篮球队，这样以后就不用上晚自习了。”

    “放心，我会跟教练提前打个招呼，只要你有基本的意识，手法不是太臭，就能过关的。”

    对裴清沅简单叮嘱了几句，付成泽端上空餐盘哼着小曲离开了。

    周围其他群学生的窃窃私语声却越发低了，他们听见了付成泽邀请裴清沅加入篮球队，全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小霸王到底是抽了什么风。

    裴清沅始终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而是忽然问季桐：“白天你远程观察的时候，有录像吗？”

    “……”

    不仅有，季桐还把它做成了名为《宿主珍贵时刻》的电子相册。

    季桐心虚道：“有的宿主，我会留档一段时间，直到确定这段剧情没有作用了，才清除掉。”

    “那就好。”裴清沅若有所思，“我能看吗？”

    季桐有些意外：“如果宿主需要查看的话，我可以变成一块屏幕为宿主进行播放。”

    裴清沅已经渐渐习惯自己这个系统的强大功能，他回想起季桐最开始时的提议，笃定道：“明天我会让林子海去打扫厕所，但不需要用错题威胁他。”

    “他会主动去的。”

    第二天下午，第一堂课结束后，整个学校都陷入了一片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