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的处境比昨天在酒店里更糟糕，没什么主见的母亲罗秀云答应让罗志昌来二中当保安，而且以他为借口说动了裴明鸿帮忙，曾经相处了十七年的父母看起来也并没有反对，毕竟一夜过去就办妥了手续。

    他的身世在这个校园里曝光传播，所有人都在议论，裴言曾经的同学和朋友们更是同仇敌忾地讨厌着自己，还想出了让他当班长的损招，往后大概还有更多的针对等着他。

    如果是昨天的他，应该会被愈发深重的绝望和不甘笼罩，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自己遭遇这一切。

    但现在，裴清沅心里却格外平静。

    他的命运已脱离了曾经平静的轨迹，往后要么放任它坠落，要么便努力握在自己手里。

    他想选择第二种。

    那个觉得煎饼很好吃的人工智能也希望他这样选。

    想到这里，裴清沅的目光在课本上那些自己早已熟稔于心的知识上掠过，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去自学更艰深的知识，而是难得地走起了神。

    系统开会是什么样的？

    在一片纯白的空间里，许许多多形态各异的系统在下方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动不动。

    而在这些模样花里胡哨的系统中，仍保持着初始绿色机器人形态的季桐悄悄低下头，两只机械手拢在一起，中间浮现出一块小小的虚拟屏幕。

    屏幕上是二中高三三班的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里，日光洒落在少年精致的眉眼上，转瞬即逝的笑意和冷淡的神情结合在一起，配上他口中平静回应的那句话，显得格外有威慑力。

    不知不觉又放完了，屏幕上自动跳回到周老师宣布竞选结果的那一刻，准备重新播放。

    在按下播放键之前，季桐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画面视角，然后又快乐地看了起来。

    这是所有系统都有的远程查看宿主情况的功能，用来在开系统例会或是各种特殊情况时使用，避免宿主和剧情线临时出现不可预料的意外。

    内置的倒退、快进、切换角度、单独选段等功能本来是给系统复查某段剧情和细节使用的，但在此刻的季桐眼里，这简直是全方位多角度无遗漏欣赏帅哥的一大神器。

    宿主可真好看，不愧是这本的主角。

    要是今天不用来开会就好了，现场观看的感觉说不定会更好。

    季桐一边欣赏，一边盘算着回到裴清沅的意识空间之后，他要专门做一份电子相册，放在床头柜上，把各种他喜欢的片段都收录在里面，可以命名为宿主珍贵时刻。

    他心里不禁冒出一种新手妈妈给刚出生的儿子做成长相册的满足感。

    由于一时没有控制住表情，正在台上滔滔不绝讲话的主脑代表注意到了台下这个正在傻笑的系统，不满道：“0587号，你在干什么？”

    其他花里胡哨的系统们顿时齐刷刷地转过头来，那整齐划一的力度和属于真正人工智能的无情视线，硬是让季桐吓得打了个嗝。

    说到打嗝，什么时候才能吃午饭？

    季桐火速收敛了表情，反射性认怂道：“老师我错了对不起。”

    他本来对这个系统例会也是很期待的，以为会有很酷炫的各种数据交汇代码流动，结果没想到系统界也沾染了人类的不良风气，开会的方式跟人类一模一样，所有人到场之后，先由领导简单讲讲，结果一眨眼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还好他有帅哥可以看。

    主脑代表拿这样有自主意识的人类系统没什么办法，瞪了他一眼，又顾自说了下去。

    “简而言之，必须重视偏离剧情线这个问题，本月已经有两个投影世界因此崩溃，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负责这些世界的系统被扣除了高额年终奖，并会在下次分配世界时调高难度概率，作为惩罚。”

    “各位必须严格按照主线任务上给出的内容完成剧情，这都是主脑经过复杂运算后给出的最好路线和方式，请逐字逐句地照做。”

    “在每月一次的系统例会上，主脑会针对每个投影世界的任务完成度和完成质量进行考核评分，分数最低的系统需要接受特殊激励……”

    季桐一边想象着裴清沅中午会吃什么好吃的，一边面色发直地听着主脑代表第三次重复这段话。

    在这次例会上，季桐总算弄明白了“既然已经诞生了，为什么还要让书里的人物再把剧情演一遍”这个灵魂拷问的答案。

    确切地说，这个世界并不是一本完整的，只是一个雏形，所以到现在季桐也不知道这本的名字，因为它还没有书名。

    裴清沅所在的世界是一种热门题材“真假少爷”的投影世界之一，这些投影世界的故事主线都会由一次俗称狸猫换太子的行为展开，主角一般都是有血缘正当性光环笼罩的真少爷，但不同世界的具体发展会由各种细微因素影响决定，也就会出现各种走向，而不是千篇一律。

    比如这个世界里罗秀云的愧疚心理，再加上单亲家庭的因素，导致她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裴言很不错，裴言回归裴家之后，区别只是从被宠爱变成了被加倍宠爱，真少爷裴言身上显然失去了作为主角应有的戏剧性，反而从云端跌落的假少爷裴清沅的经历更跌宕起伏，于是主脑选定了裴清沅当这个世界的主角。

    投影世界的内容会在另一个维度上成为文字，如果不好看，或是内容太老套，就会导致读者流失，也即失去了人们的注意力。

    被遗忘便等于彻底的消亡，世界会随之一步步崩溃，所以主脑派来系统这类金手指就是为了给主线剧情进行升级优化，符合读者不断变化的口味，让世界稳定运转下去。

    季桐和裴清沅要完成的主线任务，其实是主脑通过大数据计算后得出的标准预设剧情，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口味，即使不够特别，但至少不会犯错导致世界崩溃。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季桐终于明白了“拥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这个任务要求背后的逻辑，这其实是真假少爷故事里再常见不过的“偏心家人被打脸——开始尝试弥补”环节，先让宿主承受委屈，默默地付出，直到罗秀云意识到宿主遭受的一切，然后后悔不已地改变态度，试着与儿子好好相处，努力弥补修复关系。

    季桐可以理解这个思路，如果放在其他里，他也会喜欢看这样的剧情，但放到自己的宿主身上，他却下意识地不想让宿主经历这个略显虚伪的环节。

    他始终相信一句话，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这个任务该怎么完成比较好呢？

    主脑代表总算宣布了五分钟的临时休息，让系统们处理一下积攒的数据，季桐立刻伸了个懒腰放松，然后尝试跟身边的同事搭讪。

    他旁边的这位系统同事长得十分娇俏，是一个蓝眼睛金发的洋娃娃，看起来甜美又可爱，但冰冷无机质的目光显示出它只是个真正的AI，体内并没有属于人类的灵魂。

    “美女，你好，我是0587号。”绿莹莹的小机器人很有礼貌，脑袋上浮现出两道弯弯的笑眼，“请问来参加系统大会是不是需要提前变装？好像只有我还是绿的。”

    放眼望去，这仿佛是一个动漫展会现场，什么样稀奇古怪的造型都有。

    “你好，我是0361号哦。”洋娃娃的声音也很可爱，“不需要的，这是宿主给我选定的外形呀。”

    原来宿主还能给系统指定日常形态。

    季桐默默记下，又好奇道：“你在什么题材工作？”

    “团宠三岁半呀。”

    季桐想象了一下三岁半宿主和洋娃娃系统的相处，还挺有画面感的。

    “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做过幸福家庭任务吗？是怎么完成的呢？”

    季桐估计所有题材的里都有这个环节，正好这个同事在团宠三岁半世界工作，完成任务的方式应该不会让宿主受太多委屈。

    “做过哦。”洋娃娃眨着宝石般的眼睛点点头，“三岁半只要可爱就可以了呀。”

    “……”很有道理。

    其实他觉得以宿主的条件，也只要帅就可以了。

    没眼光的罗秀云。

    小机器人叹了口气，努力琢磨起这个难题。

    主脑说必须逐字逐句地照做，“和谐”意味着不能只有宿主一个人，“幸福”意味着关系融洽，“家庭”意味着至少要有个房子一起住……

    季桐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现，猛地拍了拍他的机器大腿，转头激动地问旁边一脸乖巧的洋娃娃：“你觉得我直接跟宿主组建一个家庭怎么样？”

    洋娃娃同事闻言震了震，它刚想回答，又接着震了震，身上隐隐冒出滋啦滋啦的电子粒，还伴随着一阵呀呀呀呀的尾音。

    在季桐惊恐的目光里，洋娃娃的金色秀发都震掉了好几绺，震到最后直接发出了机械提示音：“数据过载，请停止运算——危险，请立即清除病毒数据——”

    ===第8章

    第八章===

    0361号系统出现的异常情况，很快把主脑代表引了过来，它迅速控制住场面后，立刻让其他系统和0361号保持距离，避免发生意外的感染。

    季桐震惊了好一会儿，得知这个洋娃娃同事应该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

    主脑代表解决了麻烦后环视四周，就看到了紧挨在0361号旁边的0587号系统。

    “0361号怎么会突然感染病毒？”主脑代表用很有感情的机械声音质问他。

    季桐也很想问这个问题，他只是跟洋娃娃说了句话，结果被吓了一大跳。

    “肯定是出bug了。”季桐嫌弃道，“你们系统界流行的病毒真可怕。”

    “……”主脑代表本想说些什么，结果硬是被他堵回去了。

    周围有太多的系统和数据同时存在着，为了最快解决掉0361号身上的病毒，主脑直接用了重置功能，让0361号的数据恢复到了五分钟前，所以他没法再溯源出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鉴于今天0587号系统在开会时的不良表现，以及他身边同事出现的离奇意外，主脑觉得有必要将他列为重点关注对象。

    想到这里，主脑发出一长串指令，叫来了另一个系统。

    而季桐看到对方过来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造型独特的黑色外衣，高大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孔，整个统身上弥漫着一股凛冽的气息。

    这简直是季桐梦想中的外形。

    “0587号，鉴于你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系统中心将为你安排一位极具天赋的人类系统解答疑惑，这是在服务第一位宿主时就连续拿下多次内部考核第一的0499号系统。”

    0499号帅气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主动向季桐伸出了手：“你好，你也可以叫我方昊。”

    这个略显普通的名字跟对方十分酷炫的外表似乎不太相称，但这是季桐见到的第一位同样由人类担任的系统，顿时产生了许多亲切感。

    在方昊的指导下，季桐和他交换了内网联系方式，以后就可以随时远程交流数据，类似于网络聊天。

    “昊哥，你平时是怎么做任务的？怎么样才能获得那么高的考评分数？”

    季桐很羡慕方昊的帅气成年人外形，他宿主的成长度肯定很高，而且根据内网上显示的注册时间，对方成为系统才不足两年，证明他每次都把主线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才有这么快的进度。

    “很简单，就是要狂。”方昊微微一笑，显露出强大无比的自信，“无论是哪个反派来找事，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宿主，都要让宿主放出狂妄的狠话，然后在所有人的嘲讽中展现出惊人实力，狠狠地打他们的脸。”

    季桐听得眼皮一跳，他怎么觉得这个系统的思路好像很耳熟能详。

    “那个……请问你在哪个题材上班？”

    “最强龙傲天。”

    不得不说，投影世界的题材真是五花八门。

    方昊作为龙傲天题材里的系统，实在太敬业了，连名字都很有X点男主特色。

    季桐礼节性地吹起彩虹屁：“昊哥一定是准确把握了龙傲天题材的卖点。”

    “没错。”方昊一脸傲然，“毕竟我穿书之前每天上课都在看，三天就能看完一本X点大长文。”

    原来还是个同龄人。

    季桐愈发觉得亲切，随口问候道：“你读大几？”

    “小学五年级。”方昊挑眉道，“你是大学生？这么老。”

    季桐：！！！

    季桐一脸恍惚，瞳孔地震，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他居然管一个小学生叫哥。

    这个小学生还嘲讽他老。

    他明明只有三岁半！！

    不过话说回来，连小学生都有大帅比造型了，他居然还只是个三岁半……

    季桐觉得自己简直遭到了难以形容的沉重打击，在接下来的会议时间里，他始终保持着思考人生的恍惚表情，最终失魂落魄地结束了今天无比奇幻的紧急会议之行。

    回到宿主的意识空间之后，小机器人也显得怏怏的，有气无力地跟裴清沅打招呼：“宿主傍晚好，我回来了。”

    教室的窗外正值黄昏，下午的最后一堂课结束了，裴清沅刚准备去食堂吃饭。

    他听见脑海里传来的这道闷闷不乐的声音，怔了片刻，迟疑道：“开会不顺利吗？”

    “没有，很顺利。”季桐惆怅道，“但是开会时间跟人类的会一样长。”

    裴清沅听出系统语气里的忧郁，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早晨坐在马路牙子上吃煎饼的满足表情，于是鬼使神差道：“那你是饿了吗？”

    ……也不是不能饿。

    季桐下意识地精神了一下，又想起现在是在学校，突然冒出来一个小男孩和裴清沅一起吃饭会很奇怪，只好忍痛拒绝。

    “我是数据构成的，不会饿，早上只是好奇而已，宿主快去吃饭吧。”季桐言不由衷道。

    教室里基本走空了，只有几个格外努力的同学还伏在桌前，争分夺秒地利用着时间。

    坐在第一排的林子海也在座位上，眉头紧皱地盯着眼前还没做完的卷子，今天一整天，他的心思都不能好好地放在学习上，一直心浮气躁。

    全都因为可恶的裴清沅。

    林子海的余光察觉到裴清沅站了起来，像是准备下楼去食堂，他顿时觉得更加气愤。

    他观察了裴清沅一天，发现他根本没有认真听老师讲的课，一直在做自己的事，这更加坐实了他对裴清沅的判断：不学无术且不求上进的小白脸。

    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心安理得接受周老师的任命，还说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

    就在裴清沅从他的课桌旁经过的时候，也许是他过于怨念的视线被感觉到了，裴清沅停下了脚步。

    气氛僵持了几秒钟，林子海正想不耐烦地质问对方要干什么，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第八题和第二十题错了。”

    林子海僵了僵，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他猛地抬头望过去，本以为裴清沅会同自己争辩，结果对方甚至都没有多给自己一个眼神，而是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而且裴清沅在穿过走廊的时候，脸上还隐隐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在嘲笑他做错了题。

    “宿主干得漂亮！”其实是因为脑海里的小机器人总算摆脱沮丧，欢呼了起来，“据我观察，林子海的眼里只有成绩，如果他被自己讨厌的人指出了错误，一定会难受得抓心挠肺。”

    “宿主，在这些小反派面前，我们就要狂。”季桐不假思索道，“这样可以提升任务的完成质量，有利于宿主更快获得成长值。”

    他必须尽早拥有大帅比造型，在小学生方昊那里挣回颜面。

    裴清沅觉得他的系统去开了一次会之后，好像被灌输了不少新的知识，变得很有上进心。

    而他纵容的神情在林子海看来，就成了一种无比嚣张的得意。

    林子海快气死了。

    他捏紧了拳头，低头盯着自己没做完的试卷，不由自主地把第八题和第二十题重新检查了一遍。

    ……他之前写的答案好像真的有问题。

    正在林子海难以置信的当口，他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

    裴言终于回了消息，两人之间的上一条聊天记录还是林子海早晨偷偷跑去厕所发的。

    [裴清沅被选上当了班长，周老师看起来还挺喜欢他的。]

    时隔大半天后，裴言只回了短短一句。

    [是吗？那他一定很厉害。]

    夕阳斜照进窗的宽敞卧室里，裴言丢开了手机，有些怔忡地望着屋外每天都有专人精心打理的草坪和花园，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裴清沅在他以前待过的学校里过得很好。

    他本来应该为这件事觉得庆幸的。

    因为有很多人都明里暗里地跟他说过，要防备着那个曾经占据了自己人生的人，免得对方不愿接受现实，又想回来扰乱他的家庭，夺走他的父母。

    裴言原本不愿意这样揣测对方，可这听起来实在合情合理，而且裴清沅的确在一场没人邀请他的宴会上突兀地出现了。

    在裴家大宅里跟他关系日渐亲近的向锦阳也说，裴清沅是故意赶过来的，所以向锦阳提议让他叫上二中的朋友们聚个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相当于让他们帮忙注意裴清沅的动向，省得他再来捣乱。

    向锦阳在裴家生活了很多年，对裴家的一切都很熟悉，初来乍到的裴言很多时候还要依靠他来了解自己的父母，因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没多想就照做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裴清沅被现在的环境接纳，对裴言来说理应是件好事，等对方彻底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也许就不会再奢望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可实际上，裴言却觉得心里闷闷的。

    今天是周一，所有人都在照常上学，除了他。

    因为他在裴清沅就读过的学校里学习了一周之后，发现自己有许多跟不上的内容，他在二中时学习成绩不错，却没想到那所私立高中的学习压力还要重得多。

    二中并不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只能算是中流，在这所在公立体系之外的名牌私高里，学生素质要比二中高一大截。

    而他听说过，裴清沅在转走之前，一直是年级第一。

    在成绩之外，这所高中的学生们全都多才多艺，钢琴、戏剧、马术……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社团，敦促着学生们全面发展。

    裴言过去没有条件接触这些，现在自然也不会，所以母亲叶岚庭索性安排他每周少上一天课，和周末合并在一起，每周请不同的家教来为他一对一授三天课。

    他的休息日被叶岚庭亲自选择的礼仪、大提琴以及政治经济学等课程所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