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想到前一天晚上。
立案留存证据取样后,冯季被送到急诊。从医院出来,跟我父母告别,将安知眉的舍友送回学校,等回到褐石园,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我到吧台切了两块巴斯克,跟安知眉挤在沙发上吃。她瘦,脱掉卫衣后,上半身剩一件灰粉色的吊带,下身是一条双腰的灰蓝牛仔长裤,裤边和兜口都挞了一圈窄窄的蕾丝边,纯得要命。
吃了几口,安知眉放下盘子,背对着我取胸贴。我覆到她身旁按了按那东西,被打了下手背,只好佯装投降,把手收回来。
软的……
安知眉身上的香味变得更加清晰,我有点不大体面了,动腿换姿势。
安知眉没注意我身体的异样,靠过来埋进我怀里,很小的一块儿,不动了。
她对前半夜所见守口如瓶,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可可巴斯克只吃了一点点。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安知眉摇摇头,小声说,只是没胃口。
我放下盘子,低头去亲她的脖颈,沿着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一路往下,揽着腰去亲她的小腹。
“你知道冯季的男友是陈彧吗?”我问。
安知眉的手指插在我头发里,她含糊呻吟着,整个人昏昏欲睡,闻言也只撩起眼皮看我:“陈彧……?”
她似乎很久不听这个名字:“我想想,我想想……”
不知道,那就是冯季的问题。
安知眉只惦记着救朋友,冯季刻意不提,她居然也不在意。
我想起安知眉之前别别扭扭提起的“虐恋”二字,琢磨着难道陈彧还是个情种?
必须要说明的是,那时我还以为这两个字与SM是两码事。这让我对冯季产生了许多没必要的同情。
二十五岁那一年秋,我和安知眉到香港替我父亲取一幅画,期间在鹅颈桥下打小人,聊起大学同学,才知道冯季和陈彧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你追我赶的狗血故事。
“真系叻叻猪。”安知眉当时笑眯眯看着我。隔了一天,我发现她手机上给我的备注,从名字变成了“叻叻”。
此时这些后话还未发生,我的重点完全落在跟前的安知眉身上。她身上有一股可可的甜味儿。
我说:“那会儿在楼下,应该等到陈彧买套回来,我想揍他。”
安知眉搂紧我的脖子,弓着腰由着我揉她的胸,哼哼唧唧的。
“那冯季和莉莉就没有麦当劳吃了……”
我笑起来:“好歹也是礼轻情意重,特地买的,你却没吃?”
她也笑,咕哝着扯我袖子,说:“都说是没胃口了,睡觉嘛。”
-
看安知眉抱着被子睡沉,雁平桨起身穿了衣服离开。
冯季之前常有早八的课程,在外面租的房子离学校不算太远,加上陈彧和她同居,小区也不算太差。
想着蒋颂前夜提醒他时不动声色的样子,雁平桨开车离开小区,回到冯季住的那栋居民楼下。
四楼的灯正亮着,他熄火下车,走进楼道,直走上四楼,敲门。
开门的是陈彧,他变化不大,外套正穿了一半,剩下一半挂在身上,看到雁平桨站在外面,也不惊讶。
屋内有音响乐声,很吵,雁平桨松了松手腕,平静问道:“去哪儿?”
陈彧笑了一下:“去清大找人哪,少爷和我一起吗?”
他的口吻轻佻,前音压着后调,与从前相比,话中的恶意坦荡了很多。
雁平桨想到高中,也朝他笑笑,迎面先给对方一拳,看陈彧趔趄着扶住玄关的鞋柜。
“行啊。”他说。
凌晨两点,北大街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雁平桨漫无目的地开,忍耐地听着坐在副驾的陈彧抱怨。
“雁平桨你他妈真有病,”陈彧抽了纸巾擦脸,仰面,防止血再从鼻孔流下来:“用这么大力气干什么,让我以为你和冯季也有关系。”
雁平桨冷冷望他一眼,并不回应。
陈彧也不在意,一说到冯季,仿佛打开话匣子。
他道:“其实冯季和安知眉不大一样,她听话。安知眉也看着听话,但说了她不爱听的话,她就露出点劲劲的表情……好玩。”
雁平桨看向陈彧:“什么?”
“没什么,”陈彧见他脸色有些转阴,转了话头继续说:“你现在也知道了吧,做爱,就那么回事,人总要找乐子。猫么……我没伤猫,我用的猫粮都是巅峰,我能亏待它吗?是冯季要丢猫。”
陈彧很平静,老神在在靠在椅背,纠正雁平桨对这件事的看法:“没安知眉撺掇,冯季那麻雀大的胆子,她敢报警吗?你觉得带猫做爱,她就不爽吗?我回国处理我家的事老鼻子忙了,每周还要应付她,很累的好吗?”
“谁问你了,”雁平桨听得直皱眉头,打断他:“猫是你们俩谁买来的?”
“当然是冯季,我没那功夫。也就安知眉以为她清白,带她去报警。”陈彧嗤了一声:“小题大做…”
雁平桨想起副楼教室里那几只小猫,进而想到安知眉纠结的神情,冯季腿上的伤,陷入沉思。
陈彧今晚出来本就是为找跑走的冯季,眼下看雁平桨开车半个小时,这都快到国贸了,就知道冯季大概也没回学校,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不懂啊,做的时候不像是不喜欢,一有人要拉她救她,就一幅他虐待了她的样子。
“年前我见过一次安知眉,从她爸那儿。真想不到,我爸约人吃饭,约的是她父亲。”陈彧降下车窗,慢慢道:“我以为当年我那么逗她,她不会忘了我的。”
他故意用怀念的语气,想激怒对方。可雁平桨和从前一样慢悠悠看了他一眼,好像根本不生气。
“哦,”雁平桨关了车窗,把空调打开,找地方停车。
“我看不出你喜欢她,”他道,拔了车钥,钥匙圈在指上转了一圈,甩出去,把陈彧擦血迹的纸巾连带着手打开了。
接着,雁平桨在车内起身,又是一拳打在陈彧脸上,后者被他卡着脖子,连连用脏话问候雁平桨母亲。
“他妈的我流血!…纸……!”陈彧大怒,摸索着抓来掉落在身侧的车钥,用力砸回到雁平桨脑袋上。
雁平桨完全不出声,迎着陈彧的动作又是一下。这次陈彧鼻血沾到他手上了,他才肯松手退开。
“…但你这样莫名其妙出现,实在太他妈的讨厌了。”雁平桨看着陈彧胀红的脸,百思不得其解:“要吓唬她,还是我?”
鼻腔喉咙都是血腥味儿,陈彧已经懒得擦了,人也平静下来。
“我跟冯季小圈里认识的,她高考考到清大,当然看不上你们这些保送的,我应付她时顺着口风问了一次,就全跟我讲了个遍。”
陈彧突然笑了一声:“她恨不得连你和安知眉多久出去开一次房都要告诉我。”
雁平桨脸色到这里才阴沉下来。
“放屁。”他道。
陈彧迎着他冷笑:“我当然知道是放屁,她不知道你家条件,说明跟你压根不熟……那我通过她避开你打听安知眉的消息,不正常吗?”
雁平桨被陈彧不要脸的程度震惊了,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陈彧反而被这种疑惑激怒了,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烦你干什么事都不急,慢悠悠的他妈的脾气,……好事也全让你占了,有那么一个爸,还有那么一个妈。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雁家有多说得上话,如果是我妈,我家这些破事那他妈算个屁。”
雁平桨倒是没想到陈彧提起这个,松了点力气,让陈彧找准时机坐起来,摆着手示意:
“我不和你打,安知眉我是有点意思,但冯季是m,她又不是,我不会强迫不是这个圈子的人做m,最多吓吓她而已。”
他看见雁平桨阴沉的脸色,很不情愿补充了一句:“爱信不信。”
“我问的是这个吗?”雁平桨盯着他:“我想问的,是你意淫她没有?”
陈彧一愣,就笑:“哈……那不然我找冯季干嘛呢?她们可是舍友啊,冯季大方,什么都说……我草,你他妈差不多行了!”
雁平桨收手,转头捡了钥匙,这才又踹了陈彧一脚。
“噢,不对啊,”他突然道。
“怎么不对?”
“我不该让我妈帮她们。”雁平桨盯着陈彧,若有所思:“我当时就该自己来,这样现在我就不会还有工夫跟你说话,而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你家楼下把你脑袋打开花。”
他转身捡了钥匙,把纸巾丢给陈彧:“快滚。”
陈彧自知理亏,嘴上占到便宜,哪怕喉咙还有腥味也不生气,接过纸巾,翻下镜子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才下车离开。
0088《宾周》8:
“蒋颂”
《宾周》8:
“蒋颂”
……没和陈彧打架我可真是后悔哪。
我看着后视镜里他叫了辆车离开,一路后悔到开车回去,简直要悔青肠子。
现在不比高中时候,脑子一热就能动手和人打起来,又不用承担太严重的后果。我自己其实不在意做事情是否稳重,无论如何,目的达到就行,但一想父亲愿意告诉我这件事,就不想做得太难看,令他再感到失望。
他一直知道我在安知眉的事上容忍度很低,即便这样,还告诉我陈彧的事,大概是因为知道冯季隐瞒了部分实情,且对我还抱有一点点处理问题的期待。
打架不体面,至少于我父亲的教养而言不体面,人在处理问题的时候,除非涉及底线,道理与逻辑永远是上上策。不过揍陈彧那几下,爽还是很爽的。
回去的路上,又想起我父亲前夜的话。
什么注意……看你…之类的话,他不常说,大概觉得我没什么指望,随便养养,这么郑重劝告,我居然有点受宠若惊。
这算不算父爱?我不知道,但下一次见我父亲这样,已经是两年后,我和安知眉分手的时候了。
这里要先说我和安知眉分手,否则便无从说明我到底多么喜欢她。
分手之前,我对感情轻重的概念比较模糊,我喜欢安知眉,我从来用这六个字给我的感情下定义。
总觉得在确定婚姻之类的事情之前,随便说爱,于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有点轻浮,所以会有意避开。除非安知眉想听,我不会主动去讲。
可以说,我意识到我爱上安知眉,是被她逼出来的。
如果不是安知眉坚定了甩掉我的心思,我也不会因为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即将成为前女友的女朋友而破防到那种程度。
换句话讲,我可以接受女朋友甩了我,但不能是在我真的爱上她,想要和她结婚之后。
感情被玩弄,尊严何在?
我抗拒细说和安知眉分手的经过,一是觉得那段时间鬼迷心窍,好像不和她订婚我会死;二是觉得自己居然直到她七月出国也没让她付出什么“代价”,很没出息。
总之在大四那个盛夏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在濒临分手的边缘了。
那天下午我约她到Lines吃饭。
安知眉提分手,我拒绝,所以她和我冷战。女孩子平时逗一逗很可爱,但不搭理人时的表情犟个不行,看得我实在牙疼。
那家西班牙餐厅我第一次去,人多就算了还难吃得要命,我跟她沉默对坐,隔壁一桌情侣亲昵地聊着天,更显得我凄凉。
“别这样,”我摊手妥协,示意她把头抬起来:“你不生气,好好吃完这顿饭,我答应你,行不行?”
安知眉后来说那时候她已经做好和我大吵一架的准备了,但我太好说话,反而让她很意外,甚至微妙愧疚起来。
于是她犹豫片刻,抿了口酸奶,轻声说:“好吧,只要你别总提结婚的事。”
这话我听了很多次了,其实后来想想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想订婚,安知眉不肯,那我继续追她、或是恋爱就好了,又为什么要那么着急?明明高中时我还知道追女孩子不能逼,要慢慢来。她不愿意给予承诺,未必就代表着不喜欢。
但二十岁的我想不到这些啊,我偏要跟她提:“我想和你结婚,不可以吗?我们订婚,耽误什么?”
她道:“你觉得雁老师当年早早结婚生子,没有耽误什么吗?”
“雁老师不是因为结了婚安定下来,又继续读书。而是正因为结婚,所以才导致她只读了那么十年。”
“我知道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比如她很爱她丈夫,所以她可以牺牲一小部分……”
“那你呢?”我打断她,问道:“你爱我吗?”
安知眉眼神一颤,抬眼望向我。
我们对视,而后共同沉默。
唉,蠢哪,我不该在临分手的时候提这个问题。
我明明知道向她问这样的问题,就像站在道德制高点羞辱对方,好像我付出了很多,而她没有。
喜欢和爱的重量没法加减乘除,再上秤称个子丑寅卯,就像有的事情是没法论对错的,这里你做得不好,于是左滑一尺;那里我做得不好,于是右移一寸。但又能怎么样呢,不会有人不犯错,句句话都说得周全圆满,桩桩事都做得面面俱到。没有普适的标准,审判就不具备意义。
最多不过说一句,两个人走到这一步,的确应该分开了。
做孩子是这样的,对着女友发不出来的脾气,对着母亲就可以全部发泄出来。所以我终于想到还有我母亲这回事,放下刀叉,跟服务生要来外套穿上。
安知眉难得急切地按住我,像是要说什么,她仰头看着我,最终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二十一岁比十七岁更漂亮,但铁腕铁拳铁石心肠,能对着我难看的脸色说我们的事与我妈无关。
“那是我妈,你论文导师,推荐信中介,”我问她:“能没关系吗?”
说完我就提前结了账离开,也知道自己提前走,分手肯定已经是定局了。
一路开车到家,父母都在,管家跟花艺师站在一起,好像在琢磨怎么安排那几盆打理好的洋水仙。我没心思多看,电梯也懒得去按,直接从旋梯上楼去找我妈。
我妈在她书房里,桌子上垒了好高一层,我认出是一门学院专业课的期末论文试卷。
“妈!”我推开门走进,站到她面前:“你怎么能这样?”
我的手按在桌边,我妈正在录成绩,大概担心我把她的东西搞乱,轻轻拍了我一下。
“别急,”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可此刻停在耳中却奇异地让人感到愤怒:“别急,平桨,别把这些论文弄乱了。”
“你为什么要给安知眉写介绍信?为什么要让院长给她写推荐信?”
我妈比我想得平静的多,惊讶地扬了下眉,道:“怎么了吗?”
我气她偏心。
这明明是我妈,她护着安知眉干什么?
“安知眉拿到offer,更有理由和我分手了。您明明知道我们闹矛盾,为什么还……”
我越说越气,因为生气,脸上大概也没什么表情,面无表情看着我妈,等她回应。
她比我想得要平静的多。
“平桨,你们的矛盾不是为这个。知眉出国,根本不影响你去见她。办一个五年签,我想想,十年签也……”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我妈在敷衍我,烦躁之下去靠桌子,却不小心把最下面的一份蹭到了。
一份扯一份,一叠论文秋风扫落叶般地被我的胳膊旋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合上电脑看向我:“平桨,我是知眉的老师,她有自己的打算和规划,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孩子,就私心帮她否掉。”
“可如果不是您帮忙,她安知眉人生地不熟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申到啊?”
声音大了点,我听见脚步声,门被敲了几下,随后我爸推门进来。他看到地面上散落的卷子,显然是误会了,脸色沉下来。
“怎么跟妈妈说话的?”他道。
“我和妈妈有事说。”我冷声道。
我爸平静的脸上风雨欲来:“我听不得吗?”
我不看他,转头继续和我妈计较。
其实也没计较什么,就是看着我妈,突然想起刚上大学的时候。当时有一门选修课,我和安知眉找了个没人的安静地方准备pre。
听着安知眉的意见改稿子,说着说着,她突然夸我好看:“你外套里穿这种……条纹不显的衬衫最好看了,尤其是那种发蓝、或者发粉底色的白衬衫,袖子挽上去,这时候才像正经人家里的,很帅。”
我侧过脸,看见安知眉正说完话,看着我笑。她蹲在我身边,吊带布料蓬松,皮肤很白,手肘放松地搭在膝盖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笑起来。
“安知眉,”我说:“原来你不喜欢坏的。”
我向来不大能看出女孩子是否脸红,但安知眉的视线刚和我搭上,我就知道她应该是有点儿害羞。
“雁平桨,你是各占一半那种类型的…懂不懂呀你。”她轻声说,靠在我胳膊贴紧肩头的位置,摘掉我的眼镜,闭眼亲过来。她先亲了我的脸,然后才是唇边。
哈哈,我们那个时候很纯的,只是互相碰了碰就分开,没忘记是在大学楼梯卡角,头顶可能还有一点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