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听说对方手中有三支玉签,想必来者便是那位夏府的客人。但对方不打招呼地来,她得先征求先生同意,才能把人放进门。
正在白术为难之际,地丁回来了。白术听见他的脚步声,摊开掌心,地丁用手指划了几个字。
白术点头,转而对夏之卿说话。
“先生应允了,请客人随我来。”
“有劳。”
这次是夏之卿回的话。
黄昏寂寂,街上的摊贩陆陆续续地收摊,人语渐渐消弭。夏之卿跟随着白术前往,地丁在后面将大门插好。
步入墨钓轩后,周围变得格外静谧。这里空间不大,却处处雕琢,可见主人之用心。
夏之卿穿过长廊,在长廊的一侧栽种了大量的月季。现在不是花季,花枝挂着若干将死之叶,花茎的尖刺根根分明,在昼夜交替之时,如同扑身的贪婪猛兽。
沙沙——
在拐过一个拐角处时,夏之卿忽而听见身侧传来响动,似是有什么东西缓慢爬过。
他想忽视那声音,但它貌似追随着他前行的脚步,这种被跟踪的感觉糟糕至极。
夏之卿不由得停下脚步。但几乎同时,从身侧的花丛猛地窜出一道黑影,直奔着他飞来!
“嘶——”
夏之卿下意识用手臂去挡,这时黑影却在半空拐了个弯,落在地上。
是一条鳞片黑得发亮的粗壮蟒蛇。它把人唬住,自己却悠哉地在地面蜿蜒游走,直到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尽头处似乎有一道人影,他站在那里,不知观察了多久。等黑蛇爬到他身边时,他和蛇一并隐没身影。
这小小的插曲让夏之卿心里极为不舒服,墨钓轩处处透着诡异,他仿佛无知的猎物,踏入张开的巨网。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夏之卿愈发别扭起来。
他回过头,那个跑去关门的男孩不知何时返回,悄无声息地跟在队尾,鬼魅一般。
暗红的灯笼在夜晚寒凉的风中摇荡。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在队首的白术停下脚步,在她背后是一扇紧掩的门。
“客人,白鱼先生已恭候多时,请您步入此间。”
吱——
屋门无人推动,却自己敞开。屋内只点了两盏油灯,是以显得晦暗阴森。
夏之卿身上还配着剑,白术也没有叫他卸下武器的意图。他看了看左右的仆从。
“只能我一人进入,是吗?”
“规矩如此。”
白术侧身让开,夏之卿叫两个随从在门口等候,独自步入屋中。
房门在身后轻轻掩好,夏之卿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转过头环视屋内的陈设。
屋内没有多余的装饰,最先吸引住目光的,是两盏油灯,这是唯二的光源。
其中一盏在距离他不远的桌案之上,另一盏,在竹帘后。
夏之卿的视线滑向竹帘,在那之后坐着的人,应该就是白鱼。
白鱼不言不语,他脸上似乎覆了一张面具,隔着竹帘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夏之卿在席地坐于案后,佩剑解下放在手边,发出轻微响动。
桌案上仅有一只手掌高的瓷瓶,瓶内空无一物。
夏之卿低头思忖,从怀中取出那三支玉签,插在瓷瓶之中。
当啷。
玉签入瓶后,白鱼终于开口。
“三件事,我已为你算好。”
他开门见山,夏之卿反倒不适。
“你不问我的来历,也不问我的遭遇?”
白鱼声音淡淡。
“前尘旧事,尽在吾心。客人,领释签即可。”
夏之卿刚要问释签何在,他面前那只瓷瓶中的三支玉签忽而碎裂,里面藏有三个指甲大小的金箔,上面刻了字。
珠玉碎。
君恩开。
远客来。
这是三支玉签内藏着的字签。
“这三件……何为好事、何为坏事,又何为难事?”
夏之卿机敏问道。
白鱼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孰好孰坏孰难,由客人日后慢慢细品。”
夏之卿最后拿走了三支释签,离开墨钓轩。
离去之时,他在心中仍然对白鱼嗤之以鼻,以为他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只是骗术要比其他同行更高明些,才唬得住那些达官贵人。
然而一个月之后,夏之卿带了厚礼登门,来到墨钓轩,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虽然没有拿到今日的鱼尾签,但白鱼仍叫白术引他入轩,来到自己面前。
“先生,”夏之卿再次跪坐在老地方时,心境已截然不同,“您为我卜的三卦,全部应验了!”
第375章
局外人,局中事
白鱼静默不语,只等着夏之卿将这一月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先生为我算的三支签,珠玉碎、君恩开、远客来,在这短短一个月内,全部发生了。
我家府邸内有一支金镶玉蝴蝶簪,是公主生前喜爱之物。但这簪子被丫鬟拾掇时不小心打碎,应和了签中提到的‘珠玉碎’。
我被闲置许久,终于再次受到重用,率兵出征,这算是‘君恩开’。
至于‘远客来’……这些日子家中的确来了一家远亲,家父有意撮合我和那家的女儿……只是我服丧期未满,根本无暇思量此事。但那姑娘对我有意,两家关系又近,我着实不好表现得过于冷淡……”
夏之卿把这个月发生的三件要事尽数讲给白鱼听。白鱼听后,只问了一句话。
“客人,这三件……你觉得何为好事,何为坏事,又何为难事?”
他把当初夏之卿问他的问题,重新抛给了他。
“这……”夏之卿没想到这种明摆着的事,白鱼还要多问他一嘴,“这不是显而易见么?珠玉碎是坏事,君恩开是好事,远客来是难事。”
白鱼淡淡地“嗯”一声,算作回应。他这淡漠的应答反而勾起了夏之卿的疑心。
“难道先生另有所解?”
白鱼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哗哗的流动声吸引了夏之卿的注意力。
当。
他把茶壶放回原地,一手握着玉杯,却并不喝下那杯中茶。
“客人心中如何认为,那么事情便会如何发展。我只是个局外之人,左右不了局中事。”
白鱼没有收夏之卿的贵重礼物,他说,他只有为人解梦时才会索要报酬。若是夏之卿今后仍需找他解梦,再来也不迟。
第一次夏之卿迈出墨钓轩的大门时,心中尽是迷茫。
第二次他离开这里,仍然对白鱼的话一知半解。
不过他从同僚那里听说,白鱼先生的脾性一向古怪,倒也不用细究他的每句话都有什么深意,他或许只是随口一说。
如今他一扫之前的晦气和压抑,喜事接二连三地登门,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连一贯疑心的毛病都有短暂缓解。
待到夏之卿离去,陶眠出现在竹帘后面,手里一捧瓜子,咔哒咔哒嗑起来。
“这夏之卿……咔……也没有多厉害么……咔咔……我以为他多少会想想这里面的猫腻……咔……没想到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这一页掀过去了。”
陶眠把瓜子皮拢成一小堆,又接着嗑,还分给徒弟一半。
元鹤拈起一颗,圆钝的指甲一压,瓜子皮顿时裂开一道缝隙。
他把瓜子剥出来,却迟迟没有放入口中,大抵只是为了给陶眠个面子,免得他自己嗑得无聊。
他这回把问题给师父。
“那陶眠师父心下觉得……这三支签是怎么个次序呢?”
“嗯?问我啊……”
陶眠认真地琢磨,片刻放弃。
“我随便猜吧,珠玉碎是好事,君恩开是难事,远客来是坏事。”
元鹤没言语,陶眠抬头,发现对方眼中带笑。
“我天,不会真的让我蒙对了吧?我都是瞎猜的……”
元鹤一件件为陶眠解释。
“那支蝴蝶簪是皇帝赐给连襄的生辰礼物,夏之卿把连襄的遗物大多打包送走,唯独这金簪动不得。他一想起这金簪,就难免记起连襄。连襄是他噩梦的源头之一,他当然觉得心烦。恰好,收拾房间的丫鬟不小心弄坏了这支金簪,夏之卿把丫鬟杖毙,有理由将金簪处理掉,解决了他心头一患,这算好事。
来投奔夏家的那位姑娘,的确对夏之卿有意。夏之卿也是贪恋对方的温柔和美貌,才迟迟未给姑娘安排住处。有传言还说这女子未来是要接夏府正妻之位的,我猜,这传言就是这位姑娘和她的父亲亲手放出来的。如今传言已被皇帝知晓,连襄曾经是最受宠的公主,皇帝听闻此事作何感想,可想而知。这便是坏事一桩。
至于君恩开……此番派夏之卿出征,本就是皇帝试探他忠诚与否的一场戏。这夏之卿被皇帝晾了许多日,心中怨气增多,难免会有失言失态之时。到时候潜藏在他周围的探子就会向皇帝报告。说白了,这是一场考验,若是他展示绝对的忠诚,那自然顺利过关。若是他表现出一丝不满或怨愤,恐怕今后的路就难走了。”
夏家功高震主,皇帝早就有削一削他们家气焰的打算,只是苦于找不到理由。
先是连襄,之后是陈如故,两条人命都和夏之卿脱不了瓜葛,这正好给了皇帝打压夏家,让胡将军对其制衡的机会。
“我要是夏之卿,”陶眠把最后两粒瓜子嗑掉,“我就不去领兵打仗了。我整天泡在酒池肉林里面,混吃等死,免得碍皇帝的眼。”
“那是聪明人的做法,”元鹤淡笑着回,“可惜那不是夏之卿想要的。他明知道多走一步就是刀锋,利益的枷锁会将他扼住,他仍然要迈出那一步。”
回不了头了。
夏之卿带着兵马,浩浩荡荡,从京城离开,前往边关。
如今三界分得明白,仙有仙的住处,魔有魔的地盘,修真的修士们大多不惹尘世,所以人间的事还由人间去管,由帝王去管。凡人之间的争斗,修真门派极少参与其中。
人的战争是无穷尽的,边关烽火不熄。夏之卿回到熟悉的战场,呼吸间嗅到黄沙,他就要在此建功立业。
他和元鹤的想法不同。元鹤一心只愿战争早日平息,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不受侵扰,是圣人之心。
但夏之卿从不觉得硝烟有停息的一刻,与其抱着虚幻的妄想,不如为自己谋求切实的利益。
起初他来到这里,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陌生,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但渐渐地,死亡和危机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那些扰乱他的噩梦,再度席卷而来,他又梦到了表兄元鹤。
这次在梦中的元鹤,面容是平静的,身上也不沾一滴血迹。他站在黄沙之中,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涣散。
他用最温和的声音对夏之卿说,之卿,迟早有一日,你会沦落到比我更悲惨的下场,你会被你的执念杀死。
第376章
除晦
夏之卿走上了连襄的覆辙,噩梦折磨得他整夜无法入睡,一旦闭上眼睛,就是血淋淋的景象。
和连襄不同,夏之卿是从战场拼杀过来的,他本不畏惧鲜血和尸体,哪怕是亡妻和旧友的,也不会叫他动摇分毫。
可他看见的流血的人,是他自己。
梦中的夏之卿在经历元鹤曾经遭遇的事。
他和元鹤一起长大,两人曾是形影不离的挚友。他们一起奔赴沙场,并肩作战,又一并接受皇帝的赏赐。
他待元鹤极好,但元鹤对他总是有着淡淡的疏离感。
元鹤甚至对他说,之卿,要是这世间没有你的存在就好了。
梦中的夏之卿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他对待元鹤实心实意,对方却如此辜负他的好心,甚至想要让他消失在这人世间。
但当夏之卿惊醒,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场梦。
也对,元鹤早就死了,最早背叛的人也并不是他。
然而这种噩梦反反复复,从不休止。梦中的一切真实得可怕,让夏之卿身临其境,仿佛过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被代入到元鹤曾经的视角,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根本无法阻拦。
明明梦里的恶人顶着元鹤的皮囊,他却恨上了他自己。
这种被迫忏悔的感觉非常糟糕。
夏之卿不愿再被噩梦折磨,他想到了白鱼。
白鱼先生擅长解梦,但他远在京城,夏之卿不敢担保能把他请来。
他派出身边最信任的随从回京,去请白鱼先生。
夏之卿以为希望渺茫,但在一个新月之夜,白鱼乘着夜色来到军帐外。
他一身素雅的衣衫,面上戴着双鱼形的面具,负手立于营帐之外,身后是浅淡月色。
那时夏之卿心中大喜,丝毫不知,送上门的是希望,还是死亡。
白鱼摆开阵仗,预备为夏之卿解梦。
营地条件受限,白鱼没有故弄玄虚地挂个竹帘,有什么用什么。
倒满茶的白玉杯就在夏之卿的桌案之上,旁边还堆着地图和军情急报。夏之卿端坐于案后,白鱼就坐在他对面,面前也有一只玉杯。
只是他的杯中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遗尘解梦,算前尘,忘前尘。
客人,噩梦缠身必是有所亏欠。你亏欠某人,那人就要缠上你身,直到他觉得满足,方能释然离去。”
夏之卿当然知道是谁害得他这么惨,他只恨对方死都死不透。
“那先生可有办法解我心头之患?边关战事紧急,瞬息万变,我不能把全部精力耗在梦中。在边关的百姓和镇守的将领也容不得我疏忽。”
夏之卿说得冠冕堂皇,白鱼稍一抬手,让他稍安勿躁。
“我先为客人算一算前事。后事之因,前事之果。算得正了,才有破解之法。”
夏之卿点头应允,白鱼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签。
他将玉签笔直放入空杯之中,令人惊异的是,这玉签竟然自己立了起来。白鱼两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夏之卿只感觉周围有风穿过,那风声越来越大,他们几乎要是被置于风暴的中心,听不清任何其他的声音。
夏之卿以为自己身处这风暴之中,即将被搅得粉碎之时,四周的风声陡然停止。
他的神情有残存的惶惶,视线重新汇聚在那戴着面具的人。
因为面具的遮挡,看不清白鱼的表情。但从他变得微微急促的呼吸中,可以看出,刚才他也经历了一些惊险的事。
果然,白鱼下一瞬就要起身,不再继续为夏之卿解梦。
“客人,你的前尘冤孽太深,已远远超出我能解决的范畴。我不能再继续了。”
夏之卿见他要走,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