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依然是严谨板正的,半点都不像在说动人的情话,却让青黛的鼻尖蓦地一酸。
她低下头来掩饰她难得的失态,抓过了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把玩,“可老夫人不会同意的。”
杨巍虽在男女之事上笨拙了些,但在听音辩意上还是十分敏感的,他立马明白了她今日反常的源头,“老夫人对你说了甚?”
她软嫩的指尖划过他带着薄茧的指节时顿了顿,微微垂了眼睫,摇了摇头,“没有,老夫人没说甚么。”
他盯着她烛灯下细白柔美的脸看了几眼,豁地起身,拿起大氅就朝外走,“我去同她说清楚。”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一怔,忙站起来想拉住他,“大人!你要说什么?”
他大氅的下摆被她几根葱白的玉指拉住,他侧了头,看着神色有些惶急忧心的少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开,沉声道:“自然是说清楚我不娶妻。”
说完后,他转身大步往还飘着雪花的屋外走去。
青黛慢慢放下了举起的手,表情有些晦涩地看着他融入暗沉夜色中的高瘦背影。
罢了,这样也好。
路边的积雪让昏暗的天色多了几分雪白荧光,杨老夫人的院落中透出亮堂的光,偶有几声笑语被掩在落雪纷飞下。
杨巍今日第二次不经通传跨入杨老夫人正屋时,她正拿着沈妍的庚帖,同萧妈妈商量着明日便去太安观找了缘道长合八字。
见着一向沉稳冷静的杨巍可以称得上是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杨老夫人还以为出了甚么急事,忙敛了笑意问道:“怎么了?”
杨巍站定在坐在太师椅上的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母亲,我不娶妻。”
没想到他漏夜而来竟还是在犟着这事,杨老夫人白天被他忤逆的火还没散尽,再次被他点燃,也恼了,“不娶妻你想作甚!连个一儿半女都无,你攒下的这偌大家业留给谁?!你这一身学问授给谁?!”
杨巍眸光沉沉,盯着怒得面皮泛红的老太太,薄唇蠕了蠕,声线冷沉:
“青青一人足矣,无需其他妻妾。”
分明还是他平日里平板又肃穆的语调,在这短短一句中却不知不觉融进了厚重深浓的情,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已经积了如此深厚。
杨老夫人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紧接着面色因着怒气涨得红中泛紫,遽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一手掌心狠狠击了一下另一手的手背,狠狠地咬牙道:“我就知!我就知!那蹄子看着就不似老实人!果真是个狐媚子!是不是她不愿主母进门,勾得你来忤逆我说这话!”
杨巍很纳闷,肃冷的面上也出现了一丝疑惑,他分明是来说清楚为何不娶妻,缘何母亲会怪罪到她头上?
“非也,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罢了,且母亲不也曾同我说过,凡身家……”他顿了顿,“清白的,都可带回来,你都会接受。”刚正的杨丞相此生头一次撒谎,他垂下细长的睫毛,淡淡道。
“你——!”杨老夫人原地转了两圈,又伸手指了指他,接着恨恨道:“我是说过凡是身家清白的女子都可进杨府,可你堂堂朝廷一品大员难道要守着一个奴婢过一辈子?”
“有何不可?”他皱了皱笔挺的剑眉,“况且,她不应当只屈居于一个下人。”她有着比杨府所有幕僚都深厚的学识,若她能入仕,说不定当个工部尚书都使得。
但这话却让杨老夫人误会了,以为杨巍还想扶正她娶她做妻,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倒,吓得萧妈妈慌慌张张地抚着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
一场母子对话又是不欢而散,深夜的杨府上空唯有杨老夫人的厉喝划破飞雪。
“我不允!我决不允!”
第二日清晨,送走了去上朝的杨巍,青黛果不其然等来了杨老夫人的传唤。
她这回在杨老夫人这的待遇可比上次差多了,一来便让她跪在了地上,而杨老夫人的表情更是半分都不掩饰的阴冷厌恶。
“我倒是小瞧你了,想不到你竟是个心这么大的,居然念着这正一品的诰命嫡夫人的位置啊?”杨老夫人一夜未眠,微突的眼眶中满是血丝,面上的沟壑比以往更深,冷哼道。
“奴婢不敢。”厅中的少女跪得笔挺,语气平淡无波。搜企鹅号
听得她的语调竟和杨巍都有些相似了,杨老夫人更是怒从心底起,一掌拂过桌面想将一只茶盏扫落,在快要碰到青瓷茶杯时又顿了顿,最终还是因着肉疼只扫落了桌上的一片香瓜。
“你有何不敢的!我看你敢得很!还敢撺掇宝儿来同我作对!”
“老夫人明鉴,奴婢对老夫人之心可昭日月,无时无刻不在忧心老夫人之所忧。”她的目光放在杨老夫人足上的褐色绣福纹的绣花鞋上,语气掷地有声。
“虚情假意胡言乱语!”杨老夫人更怒了,还以为她油盐不进正在讽刺自己,怒得浑身颤抖。
跪着的少女沉默了一下,忽地朝她磕了一个头,道:“老夫人若愿意相信奴婢,奴婢倒是有一计可解老夫人之忧。”
理智上告诉她不要相信这个巧舌如簧的丫鬟,但杨巍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态度确确实实让她忧心不已,昨夜他临走前还让她在三日内将庚帖退回去,否则他便要上沈府亲自取回庚帖了。
“……何计?”杨老夫人纠结了几瞬,又觉听听也无妨,还是问道。
“奴婢因着读过几本闲书,侥幸在大人心中有了一隅之地,大人不愿娶妻也并非为了奴婢,不过是大人的妻子对于大人来说不熟悉,大人有些抗拒罢了。”她的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好歹将杨老夫人说得舒心了点,才接着道:“老夫人可先将奴婢藏于京中,劝着大人先成亲,大人为了还能同奴婢探讨学识,定会同意先娶了亲,待到事毕,老夫人再将奴婢送回府中即可。”
杨老夫人慢慢直起了身子,眯了眯浑浊的双眼,“你又怎知我不会趁此将你发卖或取了你性命?”
少女在她如有实质般锋利的眸光下不动如山,面色平缓地道:“老夫人该知晓,大人性子有些倔,若是娶了亲后没见到奴婢的人,怕是老夫人您会徒添烦忧。”
“你在威胁我?”杨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道。
“奴婢不敢,想来这些以老夫人的睿智也是都能想到的,奴婢不过是提前点出来罢了。”她面不改色地拍了一个马屁。
杨老夫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盏茶的功夫,才慢悠悠道:“他说的倒也没错,如此机灵,让你屈居一个下人倒是委屈你了。”主动提出这个主意来向她卖好,不就是知道以自己螳臂当车之力阻止不了主母进门,想在主母进门后求得她这个老夫人的庇护么。
“能伺候老夫人、大人和未来夫人是奴婢的荣幸,旁的不敢肖想。”
杨老夫人转了转手上的佛珠,神色阴晴变幻了几下,闭眸沉思了一刻钟,最终道:“如此,便依你所言。”
终有一别
青黛回到自己屋里后,望着窗外皑皑的雪景出了会神。
杨巍的第五个小任务名叫伉俪情深,任务简介也很简单——白头到老便是相守一生的幸福,而这个任务奖励的剩余天数足足有二十年。
“伉俪情深”这个成语是形容夫妻的,但她觉得,在杨老夫人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让她做杨巍的妻子的,甚至是妾都不可能。而且就连杨巍对她许诺的也仅是只有她一人,而不是让她为妻。
杨巍对杨老夫人的感情比卫渊对卫老夫人的感情还要深,她并不认为他能扛得住来自于一手将他带大的亲生母亲的压力,即使她真的达到了目的成为他的妻子,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不喜她的婆母杨老夫人绝对有法子磋磨她、离间一对小夫妻。
她低垂了眼帘抱膝坐在窗前的短榻上,幽幽低叹了一声,气息如轻烟般在寂静的室内绕了绕。
况且,她自认没有肚量留在杨府中看他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过得和和美美。
距离年关还有不足一月时,几场大雪下得越来越大,有时一夜过去,街道小路上都积了一尺来厚的积雪。
就在百姓们都在担忧这场来势汹汹的大雪时,离京百里远的阜华府急信来报,称半月的大雪将民众的屋舍压塌,涉及周边数个县城,数千民众流离失所。阜华知府大开府库,施粥建屋,但流民数众,成效甚微,死伤人员已有百来个。
乾元帝痛心于子民寒冻腊月之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特令右丞相杨巍带赈灾钱粮及人手,前往阜华救助。
杨巍领命,在出发前往阜华的前一夜,青黛替他将几件厚实的夹棉外袍、大氅放进他的行囊里。
他手握一卷书坐在烛灯下,眼角余光却一直跟着她,半晌轻轻咳了一声,待她看过来后,才端着一本正经的表情,盯着书卷上的字道:“今后这样的事,交给谨言便可。”
她勾唇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包裹绕到他身后,一把揽住了他的脖颈,贴在他背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娇笑道:“大人是怕累着奴婢?”
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本就娇嫩的嗓音更是惹得人心神具都颤了颤,一双骨肉匀停的玉臂环着他,坚实的背上是她绵柔香软的触感。
“形态懒散,成何体统!快放开!”杨巍的耳后根又红了,肃声命令道。
她才不怕他,一只小手从他的衣领间探进去,触着他温热的肌肤,削葱根般的指尖在他的胸膛上轻拢慢捻,贴在他背上的两团软肉也跟着一同挨挨蹭蹭。
“明日要早起,”他身躯一震,感觉到下身的孽根隐隐抬起,忙一只手抓住了她作乱的细腕,低斥道,“莫要胡闹!”
少女撅了撅嫩红的唇,手腕被他箍住无法作妖,便将脑袋凑到他耳后,湿濡柔嫩的唇瓣胡乱亲着他那块泛红的皮肤,声线甜濡,“大人真的不要奴婢?”
杨巍控制不住地低喘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摁着她的脑袋,扭头去看她。
少女面若芙蕖,眉眼精致迤逦,猫儿似的杏眸微微眯起,既妖又媚,像极了勾着正人君子沉沦的妖女。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清朗的嗓音夹着嘶哑,声音小得不得了,“待我回来。”若是碰了她,保不齐这一整晚他都不用歇息了,明日还有极重要的正事,不容他耽搁。
“嗯。”
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的杨巍没想到这回她居然就这般乖乖地应了,收回了缠绕在他身体上的手,端正坐在了一旁的东坡椅上。
她浅浅笑着,黑眸中似盛了莹然碎玉,晃着浅淡的光泽,神色是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的柔和乖巧。
她说:
“好,奴婢等大人回来。”
赶到阜华府的时候,杨巍发现这里的知府在事发的第一时刻已尽力做到施救,如今救援已是井井有条,待到他带来的钱粮人手补上赈灾的缺口,受灾的百姓已被安置得差不多了。
他又下到阜华府周围的几个县城看了雪灾的情况,这里的灾民大部分被转移到府城了,只有些死亡的家禽未曾及时处理。
大灾之后怕的便是疫症,虽是冬日,但杨巍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让带来的人手处理了家禽尸首后,他又回到了阜华府,作为临时的居所房屋已经在流民和征集来的壮丁手中搭建起来了。眼见着一切秩序井然,已无需要他的地方,杨巍便赶在大年三十的前一日回了京城。
一路上为了赶时间,他没坐马车,迎着风雪直接骑着马过了城门,先入了皇城向乾元帝回禀后,径直出了宫门。
街上的商铺大都关门闭户准备着除旧迎新,只有些挑着担子的货郎还在走街串巷,希望于年前做成最后一笔生意。
杨巍路过一个挑着几排木簪和胭脂水粉的货郎时,忽然拉住了缰绳,盯着其上一支雕着栩栩如生的芙蓉花簪头的木簪不语。
货郎见来了个衣着非富即贵的青年,忙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夸赞自己的货物。
“大人可是要买来送给女子的?那您的眼光可真好,这木簪的用料是顶级的香木,其上幽香缕缕,再兼雕工精巧雅致,最是世间独一份。您若是赠与佳人,必能讨得佳人欢心,”他说着嘿笑两声,也不惧他的肃穆冷面,挤眉弄眼,贼兮兮地道:“投怀送抱。”
杨巍盯了片刻,薄唇抿了抿,扔了一小块碎银,“替我包起来。”
“嗳嗳,好。”货郎欢天喜地地收下了银子,找了个木匣,麻利地将簪子放进去,又殷切地递给马上的杨巍。
杨巍接过木匣揣进怀中,打马朝杨府方向而去。
跨进了府门,他步伐匆匆地朝自己的院中走,抬起手微微摁了摁怀中木匣,心中总有一股隐约的不安,急迫地催着他让他见到那人才能心安。
院中的布置摆设同他离去之前一般无二,那株她喜爱看的老松上积雪如云。
及至走进了正屋里,屋内一阵清冷空寂,正中的八仙桌上插瓶的梅花凋落,一旁茶室的檀木桌上茶杯空空,铜制花鸟碳炉里一丝热气都无。
天气日渐寒冷,她是懒怠得连卧房都不出了么?
杨巍心中闪过疑惑,绕过百鸟绘插屏,脚步更快地走到她紧闭的房门前。
那双沾了污雪的黑色皂靴在门槛前停了停,落在身侧的手抬起,轻轻推开了她的屋门。
她的屋内比正屋还要冷,整日燃着淡香的鎏金香炉冰凉得如同大门外的石狮子,临窗的小几上,砚台中的余墨已冻成冰,床榻上的被褥叠放整齐不见一丝皱褶。
杨巍直愣愣地站在这间连她身上的桂花淡香都已消散的室内,直到他留在府中的谨言在他身后小心地唤了一声“大人”,他才回过了神。
“她呢?”搜企鹅号⑵⑼、⑴⑵、⑹⑻、⑵⑹、⑺⑶、
这屋中就像是好些时日没有住人了,杨巍压下心中的惶然担忧,转头厉声问谨言。
谨言一脸欲言又止,用眼尾偷瞄了他一眼又一眼。
“有话直说!”
“……大、大人,青青姑娘的事,您去问问老夫人罢。”
愿君安好
“胡闹!如何能行此等蝇营狗苟之事!礼义廉耻都丢尽了吗!?”
正厅里爆发出男子的大声厉喝让守在杨老夫人身边的萧妈妈将头垂得更低,根本不敢去看两位主子的表情。
“你——你可真是我养的好儿子,为了一个女人,同我高低声!!”杨老夫人气得拿起身旁的拐棍,狠狠拄着地面,喘气声大得如破风箱。
“她在何处?”杨巍紧紧盯着她面上的表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配上肃穆的表情就似那审案的黑脸包公,字字如刀:“这是我问的最后一遍。”
“不管你问多少遍,我都只有一句话!”杨老夫人用拐杖跺着地板,发出“笃笃笃”的重响,毫不示弱,“你和沈家姑娘乖乖成亲,我就把她送回来!”
不同于方才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后他的暴怒,此时他面色冷然,一双黑眸如深渊般幽沉,一言不发地看了杨老夫人半晌,转身拂袖而去。
“别白费力气了!没我的允许,你别想找到她!”知子莫若母,杨老夫人瞬间就猜到了他的打算,尖声道。
杨巍恍若未闻,出了院门见到随他一起从阜华府回来的慎行还有不知所措的谨言,便冷冷道:“召集所有人手,搜遍京城!”
慎行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暗中那些?”
杨巍瞥了他一眼,没有半分迟疑,“一同!”
今年的年关,大周朝的京官注定不能安生地过。
隔三差五地就有下人来报杨丞相的人手搜到了自家的别院,把自个养的外室或是妓子给找着了,免不了被家中的正房闹一通,一时间是人人自危。
这件事把乾元帝都惊动了,在大年初一的宫宴上玩笑般问眸色黑沉沉的杨巍,“听闻爱卿看上了一女子,这几日正翻天覆地寻她?”
端肃沉凝的男子在这短短的几日内眉目愈发冷厉,瘦削的面庞微微低下,浓黑的睫羽掩了英俊的眉眼,“劳陛下挂念,臣之罪过。”
“……她确是,臣心上之人。”
他肃穆的声线还是如以前似的一板正经又硬邦邦的,却多出了那么几丝一闪即逝的柔情如墨。让那些早已嫁做人妇的官家太太望着殿中那挺拔孤直的身影,都忍不住暗暗恍神。
一晃又是三日,距离杨巍从阜华府回到京城,已过了五日了。
“大人,杨一回禀城西也未见踪影;杨二去探查了城东那家疑似藏了少女的铁匠铺,并无所获。”
这几日他几乎翻遍了京中的每一寸地皮,经历的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太多了,杨巍已有些麻木,蠕了蠕唇,吐出三个字:“继续找!”
谨言看着他摩挲着手中的木簪,和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以及干裂得渗出了血的下唇,一脸欲言又止。
就在他打算大着胆子劝他歇息一会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随着一阵寒风揭帘而过,杨老夫人已拄着拐杖冲进了屋里。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儿子憔悴枯槁的一张脸,杨老夫人怒不可遏,拿起拐杖指着他喝道:“杨巍!整整五日!整整五日!你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就为了——就为了寻一个女子!!”
杨巍不语,一双漆黑中夹杂着红光的眸子冷沉沉地俯视她。
“你的君子礼仪、孝悌品德都读到狗肚子里了?!竟连圣上都惊动了!我看你是魔怔了!!你以为你在京中就能一手遮天?!你不要命,连我这个亲娘的命也不要了?!”杨老夫人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手上的拐杖直直戳着他的心口。
杨巍不为所动,站在原地立得笔直,只是同一旁不敢离去的谨言机械般再次说出两个字:“去找!”
五日水米未进,他的嗓子已干哑到极限,话音如在粗粝的磨石上滚了一遭,再不复如冰泉般的清朗。
杨老夫人望着他,望着这个倔得和自己如出一撤的儿子,本是勃发的怒意如被细雨浇灭的火堆,逐渐熄冷,身上的气力也仿佛顷刻间被抽走了一般。
她拿开抵在他胸口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垂了眼,薄薄的嘴皮动了动,“……城南永康坊汇贤街三十二号宁乐巷。”
他的眼神动了动,那一刻,他仿佛被注入了一道灿亮的光,整个人霎时从死气沉沉中活了过来。他顾不得其他,迈步越过杨老夫人,脚步匆匆就要往外走,苍老的声音却接着落下。
“不过,她已不在了,她——不见了。”
男人足下顿了顿,紧接着用他从前最看不起的失礼姿态跌足狂奔。
在永乐巷前下马的时候,杨巍踉跄了一下,很快便稳住了,黑色皂靴将巷子前的雪地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挥开那扇铜漆木门,踏进这座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民间小院,守在院中的妇人见到他的表情吓得“噗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分辨道:“大人,大人,是那青青自己跑了的,有人打晕了奴婢,奴婢再醒来,她就不见了!”
“大人,奴婢冤枉啊!是青青早就有了二心,她早就想走了!”
杨巍对她的苦苦哀求充耳不闻,径直往这座小院中的正房走去。
正厅里摆着朴实的原木家具,桌椅板凳俱全,他扫了一眼,绕过隔开内外两间的屏风,进了内室。
内室的门前垂了一道素布棉帘,甫一揭开,一丝淡淡的桂花香便被他敏感地捕捉到。
卧房中的架子床上被褥还有些凌乱,就像是有人方从被褥中钻出来般,床前的小几上随意摆着几本话本,一只沾了墨的湖笔被主人随手撂在砚台上,一旁铺了一张宣纸。
杨巍的腿脚动了动,宛如学步的稚儿,动作僵硬地一步步走到小几前,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住了宣纸的一角,缓缓地将它拿了起来。
娟秀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跟着他策马跑过来的谨言在门外等了约莫一刻钟,就见到杨巍一步一步地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中还握着那支方才来不及放下的木簪,落了霜雪的面上萦绕着失魂落魄的迷惘,看也没看他一眼,直直朝着院外去了。
谨言心中戚戚然,杨巍自己身在其中没察觉太多,但可以算是全程旁观的谨言却暗暗咂舌,无数次地同慎行嚼起舌根,嘀咕他们家大人这颗铁树终于被神仙点化般要开花了,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会是这般。
谨言忙跟上他,见他也没骑上马,就这样走出巷子外数十步,孑然行走在大雪纷飞的京城街头。
杨巍握着木簪的手攥得几乎僵硬,但他却没有丝毫放松。或许他不得不承认,她确确实实给他枯燥无趣如苦行僧一般寂寥的日子增添了一抹惊心动魄的亮色,让他得到后就再也无法忍受没有这份光彩的日子。
她一贯喜欢演又会装,或许如今她正躲在哪个角落偷偷看着他失态的模样,再跳出来笑靥如花地嘲讽他。
街道两旁的人家户户门外都贴着喜庆的春联,透过一扇扇木门都能听到门内传来的小儿欢闹声和大人们的高声谈笑,门外的白雪上散落着红艳艳的鞭炮碎屑,一派喜庆祥和、美满团圆。
他就这样挺着仿似永远也弯不下来的背脊游走在京城大街上,背影萧瑟如失了另一半的雁,扭头在天地间搜寻,宛如在四处寻找些什么,却始终遍寻不到。
见字如晤,
天下无有不散筵席,
此去一别,唯愿君安好,
勿念。
离京路上
在杨巍为了青黛几乎把京城都翻个个的时候,她正用狐皮斗篷将身子裹成一团毛茸茸的球形,坐在一辆朴实无华的厚重马车里,没心没肺地嗑着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