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峋紧紧闭住湿漉双眼,不知是被日头晒的亦或是羞的,双颊泛上胭红色,耳廓也红红的,指尖死死捏住袖口,含-住一口气的薄唇加速向那安静平躺着的人儿俯去。
在容峋脸颊鼓鼓,即将准备渡气的一瞬间,那平躺着的女孩似乎感应到面前来人的靠近,一股危机感油然升起,促使她双眸微微撑开条缝隙,却不期然瞧见一张放大的俊脸,蓦地一惊,想往后退,却因为躺着而退无可退,便下意识扬起手臂挥去。
“啪——”突兀无比的巴掌声。
这声响亮的巴掌声拍醒了疏棠,让她回过味儿来,也拍惊了紧闭双眼的容峋和在一旁奋力划桨的小泽。
惊声之下,容峋一瞬睁开双眼,手指松开紧攥的袖口,转而轻轻抚在火辣辣的侧脸上,动作迟缓,眉彩间凝固住,一副脑筋转不动了的模样,似乎未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泽也僵住身体,握着船桨的手不知道该怎么放,此刻究竟是该充当个聋子继续划桨,还是应该转过身去,看看自家殿下被当成登徒子挨打的狼狈一幕,要不干脆装成瞎子好了。
此刻,三人竟是出奇的安静。
实际上,疏棠这一巴掌并没有使上多大劲儿,方方苏醒,力气尚未恢复,不过是轻轻挥去,连掌风都不曾带上,却因为手心带水沾湿,致使这巴掌声清脆无比。
反应过来容峋此举并无恶意,相反是为了救她,她扇他这一巴掌简直是恩将仇报,遂连忙坐起身,伸出手去,将容峋的手从脸上揭下来,又凑近些许,想看清是否这张天人面被她打坏了。
同他筋肉紧实的身姿不同,容峋的脸皮应是属于偏薄的那一类,皮薄敏感,哪怕是被她这么轻轻一打,也立马起了红印子,原本白皙的面容上此刻愣生生立着半座五指山,外加他眸光带屈,水光漾漾,好不可怜。
容峋此刻浑身湿-漉-漉地半跪在疏棠身前,嘴唇尚维持着微微撅起的状态,还未被主人缩回去,这幅样子看得疏棠是浑身难受,手足无措。
疏棠只感觉自己现在还不如躺在水里呢,双手合十做出抱歉的手势,咬咬唇开口道:“对不住,对不住阿峋,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容峋这还是头一回被人扇巴掌,可这毕竟是个误会,又是他放肆在先,扇他巴掌的人也不是旁人,是疏棠,容峋怎么也不会同她生气计较这一巴掌是怎么回事,便理了理狼狈的姿态,答道:“阿棠醒了便好,我没事儿,不过就是轻轻蹭了下,一点儿不疼,你莫放在心上。
”疏棠不自然地扭动身子,摸了摸容峋被打的侧脸,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地生摸了两把,又把手放回来了。
容峋就这么被疏棠摸完,眨了眨眼,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刻二人都浑身湿透,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容峋便是想找点事情来做,帮疏棠披件衣服做遮挡什么的,好来掩盖尴尬,也因为小破舟上一穷二白而无计可施,只好摸-摸鼻子,蛄蛹两下同疏棠并排抱腿坐着,期待通过拉近距离来缓解空气中漫延的尴尬气息。
疏棠侧过脸看看此刻同她排排坐的容峋,发现只能看到他依旧白净的一半侧脸,另一半则隐在他远山般的眉骨和高挺微翘的鼻梁后面,看不见了。
出于愧疚想要弥补的心理,疏棠其实还想再看看,可她要是这么做,便只能起身从他身前绕过去看,如此一来,只会更尴尬。
不能再看,疏棠便只好坐好,但还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容峋的动作。
现在是何等光景,第一次经历这么尴尬的时刻,容峋内心自然是敏感异常,身边任何一点细节都能被他所觉察,哪怕是疏棠用余光瞄他的小动作也无法逃过他的视线。
容峋感知到疏棠此刻的无所适从,平日里一向大大方方的姑娘何至于做此鬼祟之态,容峋心里头又觉得这事不赖疏棠,也不赖他,要怪,就怪那出馊主意的小泽。
想通这处关节,容峋终于出声,却是对小泽开口:“慢吞吞的,等你划到岸边,本王都要被晒成人干了!”小泽正处在聋子和瞎子的复合叠加态之中,一个人企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与身后的尴尬结界离得越远越好,冷不防被容峋吼了声,打了个激灵想起来自家殿下同疏棠姑娘还湿着,赶忙将手臂抡出火星子,向着岸边奔去。
托了已经回神的小泽的福,小舟飞速前进,不多时,总算靠岸。
靠近岸边,岸上人挤人地拥在一处,俱是一脸惊慌。
容峋抬手摸-摸疏棠后脑勺,疏棠抬头只见容峋此刻和煦的笑容,乌浓笑眼同她对视的一刻,疏棠感受到容峋的安抚之意,悄悄变得不那么窘迫,放松身子对容峋回了个她自认为同样和煦若春风的笑容。
然,不知道落在容峋眼睛里她是什么样子,对方笑意难忍,竟从鼻腔中泄了出来,肩头难掩抖动,片刻,终是露出了整齐的八颗白牙,笑得好不灿烂。
容峋这么一笑,也笑散了二人间的尴尬氛围,恰好小舟已经稳当停好,容峋便起身执起疏棠的手,拉她起身,又扶她上岸。
若说方才在水上的时间是被空气凝固住了,那么上岸后的时间便是仿佛要追上凝固住的时间似的,霎时加速变快起来,不多时疏棠已经被服侍着洗了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又换好干燥温暖的衣物鞋靴,晾干长发又挽了个新发型,坐在厅堂里饮着小江方煎好的黑色苦药汁,先前的狼狈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经过王府侍女的专业打理,此刻竟是比来之前还要光彩照人。
当药汁差不多饮尽,只剩了个碗底的时候,容峋也踏着阳光迈进厅堂门槛,一步步朝疏棠走来。
同疏棠一样,容峋亦换了个新造型,也是将先前的狼狈模样一扫而光,人靠衣装马靠鞍,便是容峋披个麻袋也是人间绝色,此刻的衣装却是更加衬得他精神势头高昂,烨然若神人。
只见他一身雪白素袍,紧紧箍出劲瘦腰身,齐眉处勒着银边抹额,头戴星冠,足蹬玄履,大跨步冲她走来,又一甩袖袍,潇洒坐之。
容峋垂眸瞧见疏棠剩了个碗底的药汁,轻蹙眉头不赞同地向她撇去一眼,严肃道:“你剩的这些药汁都能够养活起只小犬了,不许浪费,通通喝光,一滴都不能剩!”难得听见容峋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讲话,疏棠虽平日里也不是那种铺张浪费之人,但就是有这么个小毛病,喝东西时总爱剩个碗底,先前她自个儿当家做主,头一回剩碗底的时候没人说她,她便也不觉得这是件不好的事,便将这个坏习惯保留至今,如今不料却被容峋揪住小辫子训斥一番。
毕竟自己有错在先,疏棠只好捏住鼻子又将碗拿起,仰头彻底饮尽,咽下药汁后又将碗倒扣过来,示意容峋她已经喝光。
容峋这才脸色好转,小江这时又进屋,也将他的药碗端过来。
黑色苦药汁尚冒着白烟热气,表面一层还漂浮着细碎药渣和密集气泡,一看便知是小江刚从煎药的砂锅中盛出来的。
容峋凑头轻闻,苦气顺着鼻孔流通进入脏腑,他此刻突然就有些理解疏棠剩碗根的行为了。
早知如此便不应该喊她饮尽药汁,这回被疏棠盯着,他怎么也得同样饮尽做好表率才对。
低头望着药碗中的气泡,大小气泡皆倒映出容峋微皱的脸庞,不光是疏棠盯着他,等着他豪爽饮干药碗,碗中百十个皱眉的容峋也在翘首以盼,等着他一饮而尽。
容峋不动声色向后坐了几分,肃清嗓子,道:“我身体一向康健得很,便是冬日里去河水中游上几个来回也是生不着病的,用不着喝这些哈哈。
”又转头唤小江,“小江,先把这药端下去吧,往后无我吩咐,不必擅自替我煎药。
”小江将要上前端走碗,却被疏棠挡住,疏棠觉得方才容峋教育她是出于关怀目的,是怕她落水害病之故,此刻自然也应投桃报李,回馈容峋的一腔爱护之心,便义正辞严道:“阿峋留这一碗药汁都够养活起头牛犊了,方才喊我喝光时的精神气儿哪去了?还不速速端起碗来,通通喝光,不许浪费,一滴都不许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出去的话又泼回到自个儿身上,容峋万般无奈,拿疏棠毫无办法,只得抬手拾起药碗,故作豪迈之姿,将药汁饮尽,一滴不剩。
容峋擦擦嘴,同样做出倒扣碗的姿势,示意疏棠他已经饮尽,却不妨疏棠突然起身,下一秒嘴里便被塞进个什么东西。
进嘴的一瞬间,口中泌出口涎,一股酸甜意覆盖了口中药汁苦意,容峋嚼动两下,尝出疏棠放入他口中之物原是一颗海棠脯。
疏棠问道:“可还觉苦?”容峋答道:“不苦,不过这果脯哪来的?”疏棠眼神躲闪,有些不好意思:“是,我随身携带来的。
”容峋见她这副神态,有些丈二和尚,疑惑道:“随身携带?有什么问题——”话音未落,容峋突然反应过来,随身携带之物,那不就是方才同她一道落水之物!疏棠露出宽慰他的腼腆笑容:“是单独在小兜中放着的,我见你似是怕苦的样子,就阿峋莫担忧,我方才也吃过了的,不打紧的”容峋一脸无奈,拄着脸幽怨地望着疏棠,心想,此后万万不能叫其沾染上与吃食相干的事物。
阿棠与食,天然相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