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小乐拥在他怀中,睡得熟,嫁衣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
赵干天望着窗前落下的日光想了半刻。
——这幻境也忒真实了些。
“旺旺?”
她揉着眼睛醒来,发丝垂在不着一物的胸脯。
一块东西丢过来给她“送你了。”
她定睛一看,差点没把东西直接给吓得扔出去。
“赵旺旺!”
“嗯?”他眉头紧锁。
“这这这,这不是——”她大惊失色“这不是你家的玉牌”
“送你了。”
“我不能收”
“这玉牌一分为二,一半被人抢了,一半在我这。”他胡扯道“按赵家的规矩,如果成亲了,这玉牌得当做定情信物。”
“是吗?”
扯呢。
其实是他检查了一通这块玉牌,发现这也不是幻境的阵眼,便失望地随手一扔。
只有幻境中的她还当作是宝,小心翼翼地将玉牌系到自己脖子上,却总也系不住。
最后还是他看不下去,过来帮她。
“定情信物、定情信物”她嘴里念念有词“我是不是也得给你点什么”
“不用,这只是个——”
“有了!”她一拍掌,转过身来兴奋道。
“我把旺财福来喵喵送你一只好不好?”少女表情还有些肉疼的样子,“啊不行不行,喵喵不行。它叫我妈呢”
“吼!”“吼!”“喵——”
虎头狮头和猫头忽然齐齐出现窗边。
旺财福来挤不进来,喵喵倒是轻盈地跳下,对着床榻上还光着身子的主人和半个主子歪头道“喵?”
“”
几声尖叫响彻在整个客栈。
在旺财福来和喵喵的强烈反对下,最终还是没能送给他一只。
赵干天在找阵眼。
他们给老板娘打了几天杂,出了客栈。漫无目的地在往南的路上走。
他在这幻境中与过去情劫时的寻常少年无异,没有仙力,连破幻境的阵眼都不知所踪。
阵眼、阵眼在哪儿
“赵旺旺!快来看!”她开心道“好大的月亮!”
他没心思理她,满眼都是如何找阵眼,她便过来拉他的手,晃啊晃。
最后晃得他烦了,应付道“快到八月十五了吧。”
“中秋?咱们吃月饼吧,”她两眼放光“我还听人说月亮上有兔子捣药呢。”
“多大年纪了还信这个。”赵干天没忍住笑了一声。
月上广寒宫是有兔子没错,可从没听说过玉兔族会捣药的,那些兔崽子不把药炉炸了都不错了,也不知是哪个凡人传着传着传岔了。
“吃嘛吃嘛,咱们都成亲了。”小乐还在缠他“成亲就是成家!成家就不能不过中秋!中秋就不能不吃月饼!”
“”
他就是在幻境里都说不过她吗。
实在是给缠得没法了,他只能慌乱道“吃吃吃,都随你!”
“那咱们加油再多挣点钱”
其实那嫁衣都不知值多少月饼了。
这话赵干天可不敢说,只能憋屈地望天,看天上一轮明月。
——左右这阵眼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过中秋就过中秋吧。
耳边是她在笑。
过完中秋,他们上了京。
赵干天准备了很多套说辞来解释为什么他要上京,从正经的到荒唐的,最终一个也没用上。
只有他说他要上京,她什么也没问,只看着他道:哦。
便收拾行李和打点三兽去了。
他看她的背影,无意识摩挲上自己脖颈,那里空空荡荡。
红绳坠的玉如今在她的颈上摇,在无数个要抱着取暖的日夜里,他连着她的锁骨一同吻过。
“小乐。”他叫住她。
她回过头。
她如今又长开些了,越来越接近他记忆中最鲜艳的模样了。
赵干天有那么一瞬间想将所有一切全盘托出。
说这里是幻境,你是幻境中人,真正的我正在外头要将那个真正的你救回来。所以我要上京去看看,能破开幻境的阵眼说不定就在京城——
他张了张嘴,开口道:“小乐,”
口不择言“你是,我的”
她静静地望他,末了轻轻哼了一声,走过来将他抱住。
“还活着不?”她说“我们成了亲啊,你是我男人。”
理所应当。
“我还救过你啊。”
他伸手出去,又放下。
闭上眼睛。
“——————”
又是那首他听不懂的歌谣。
在他耳边。
轻轻地唱着。
——阵眼,那是
他们在京郊贡了间小房子。
一对小夫妻还带着几只猛兽,没几个人敢贡他们房子。还是赵干天连敲带诈连蒙带骗,这才忽悠得一个地段不太好的小房子,还破破烂烂。
小乐倒是特别高兴,拿着签好的贡屋文书左看右看,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我有家了!我有家了!”她开心道“赵旺旺你快看,我们有家了!”
三兽也跟着她嗷嗷叫。
赵干天心想这破地方还没龙虎山上他给三兽圈的庭落大,甚至还不如尚在人间时他在福财阁给她修过的楼阁大,都能让她高兴成这样,实在是太好哄了。
“是是,是我们的家。”
贡屋和日常生活都要钱财,在京中落脚后他便与他一同做些小本买卖,不算清贫也不算富。
她以为贡屋是他们终于要有个安定地方,殊不知也只是赵干天为了自己方便找阵眼。
可看她雀跃万分的样子,他根本连阵眼的阵字都说不出口。
“咱们买些花——不,去采些花回来放家里,买花要钱呢”
“才几文钱,买了呗。”他随口一说“如果我们有钱了,你想买多少花就买多少花,不在时节的都买得到。”
“真的吗?”
其实是真的。
那是他带着她参加百花宴之后了,福财阁献上的胡人舞女技惊四座,都说阁主慧眼识珠。
他谈笑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遇到赵旖芸,搭上了赵家,算得上收获颇丰。
直到夜深。
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福财楼,被拉住手。
“没人给我送花。”她眨巴着眼睛,道。
“花是那些公子小姐送着玩的,关咱们什么事?”他哼道。
若非为了给福财阁铺路和搭上赵家,赵干天从来都看不惯这种做作的宴席,更别说所谓赠花寄情的礼节。
“那你给我送嘛,”她笑嘻嘻,暴露了本来目的“我今天跳舞跳得好吧?”
此时他合该安慰几句,是为拉拢人心。
可他累了。
又或许是他太自信,自信她不会吃这样的手段,最后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改天你找掌簿的去,要多少自己记账上。”
“你送我一枝就行”
“这点小事你也非要纠缠我吗?”赵干天口吻窜上怒意,酒气愈发浓重“花就是花,迟早会烂的玩意,谁送的又有什么区别?”
她被吓到了,愣在原地,垂下头。
蔫蔫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翌日酒醒,赵干天想起对她说了重话,斟酌过后命管事去寻了京城最好的花匠,要了一马车的花,月季芍药牡丹什么都有。
再后来福财阁的生意越做越大,送到她跟前的连花都不是了,金银财宝绫罗绸缎。
——可她再也没有那样笑着拉住他的手说,没人给她送花。
“旺财、福来,你们都背个篮子,喵喵——”
一晃眼。
眼前是还是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与他成了亲的少女带着白虎黑狮,喵喵跳到她肩头,身上都背着个竹篮。
“不买花,我们采花去啦——”
他一撇嘴角“不带我?”
“你要努力赚钱啊。”她笑盈盈。
努力找阵眼才是。
马上、马上破了这幻境——
乌发的少年看向远方。
她笑声清脆。
阳光明媚。
“赵——旺——旺!”
“赵旺旺!”
赵干天正埋头对着今天账簿,有人忽然如狂风骤雨般闯入,一巴掌拍在他桌子上。
想也知道是谁还会叫他赵旺旺。
街坊邻居如今都叫这个男人一声“赵老板”,说他年轻有为,生意做得不错。
又知他拿自己的结发妻子没办法,她气势汹汹地喊他赵旺旺时根本不敢不应,也是奇闻。
赵老板捏捏额前,无奈道“小乐,那三兽又惹了什么祸”
“你快看这个!”
一纸布告给拍在他桌上。
赵干天看一眼就差点没给晕过去“你把官告给撕了?!”
“其他地方还有呢,你快看这个!”她焦急道“赵氏商行、赵家——”
——赵家倒了。
刚有的消息。
新上任的监察御史,查一桩私营盐坊的大案时,竟牵扯到多年前那场燃尽赵氏本家的祸事,于是真相大白。
恶有恶报。
沉冤昭雪。
赵氏商行的一众人马下牢,唯剩一个小姐还在四处奔走,只恐怕无力回天。
百姓都赞曰这位监察御史不愧是状元才子,清风明目。
赵干天捏着布告,小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那是他的家。
“赵旺旺干天。”
犹豫着,她开口道“你要回去吗?”
他抬起眼睛看她。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婆娑着脖颈上红绳坠着的玉。
那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也是证明他赵家身份的象征。
“把这个还你”
“都送你了,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他打断她。
他忽然将她抱住,她发出一声惊呼,又慌慌张张捂住自己的嘴。
这可是大事,不可让别人知道。
“我是你男人,我的家在这儿,”赵干天捆住她“还是你不要我了?”
“我没——”
“别赶我走,小乐。”他抱紧她“别不要我。”
他如今做些小本生意,有人提议请他做大,他都拒绝,只赚到足够买下这处房子和养着那三的肉。
赵干天对自己说,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还要找阵眼。
对自己说
她陷在男人怀中,仿佛是明白了什么,拍拍他的背。
他如今已从少年长成男人,她也不太能够称作少女了。
时间总是一眨眼就过去。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从何时开始他就不再去算这幻境中的流速了呢?
赵干天不想问。
赵干天不敢问。
“今天崔婆婆的小女儿回来了,她在王府做侍女,那个安平王妃赏了她很好的料子。”
“嗯。”
“崔婆婆不舍得用,说留给青儿做嫁妆。”
“嗯。”
“在听吗?”
“嗯。”
“赵——旺——旺!”
他脑袋上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记暴栗。
赵干天的头歪过一边,发现前襟浸了些深色。
没再问那是泪还是什么。
后来?
为什么要问后来?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光阴似箭随便怎么形容都好。
此处是幻境?
还是另一处小世界?
应该是吧。
“爷爷!爷爷!”孩童哭着跑进屋来“我又被喵喵咬了!”
“之前讲了你不听。”
藤椅上的老人慢悠悠地说“喵喵年纪大了,只亲你奶奶了。”
“我就想跟它玩下嘛!”孩童哭得更厉害了。
他被吵得没办法,从袖里掏出几粒糖果,孩童一看便喜笑颜开。
“谢谢赵旺旺!”
“叫什么呢?!”他惊了。
“上次听奶奶叫的!”
老人气得一拐杖抡过去,孩童笑嘻嘻跑了,边跑还差点撞上刚进来的人。
“别摔了啊!”奶奶在他身后喊。
“毛毛躁躁,不知随了谁。”他气鼓鼓地说。
“随我,随我。”她笑。
二尾猫蜷缩在她的怀中,闭着眼,它如今也已是只老猫了。
旺财和福来好几年前便不在了,只剩喵喵一个,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剩下两个时辰就窝她怀中,剩下谁也不亲。
能活这么久的猫恐怕是妖吧?他想。
他也活得很久了。
久到买下了家,养大了孩子,再如今提起赵家,京中百姓总说是他。
年少的游历都已成不想再听的老故事。
她坐到他身旁。
尘满面。
鬓如霜。
“我们这辈子——”她突然开口,道。
“老掉牙。”他哼一声。
“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啊。”
她自顾自地说,慢慢地,摸着膝上的老猫。
老猫叫了一声“喵”。
“上次我说我年轻时是跳舞的,那小子不信。”
“”
“我还说你爷爷是我和一只老虎一只狮子还是二尾猫救出来的,他也不信。”
“”
“在听吗?”
“”
他闭着眼。
她的每一个字都传进来,清清楚楚。
“赵干天。”
藤椅摇摇。
叶影晃晃。
他什么也没再想。
什么也不去想。
只听到她问。
他曾听过千百次的声音,听到她问:
“赵干天。”
“——阵眼是什么呢?”
他睁开眼。
——入目是深深刺入腹中的刀。
少女对他嫣然一笑。
然后。
——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
咬着糖跑过的子孙。
破破烂烂的小屋。
见过的月亮。
洞房花烛。
她不再是那个与他一起伴着手变老的模样了,又回到了那最鲜艳、最漂亮的模样。
——她死去的模样。
“帝君,这个幻境梦怎么样?”
以黄獣之角制成的刀刃深深刺入,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能掩面。
“一塌糊涂。”他说。
此处是幻境?还是另一个小世界?
从一开始就不需要问,不需要答。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梦魇,”男人仰起头,不让任何人看到脸上神情“她恨我啊。”
白头偕老?
她明明那么恨他。
她应该那么恨他。
“阵眼已破,梦幻泯灭。”无甚感情的男声。
梦幻泡影破灭。
余下的便是
赵干天的身体摇摇晃晃,再没撑住,任由自己跌入深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寻不到的阵眼,逃不出的劫数。
男人不再挣扎,闭上眼。
——被她推入再也无法面对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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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谢谢大家愿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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