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万妖谷镇上。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已在眼前,今日恰逢集日,挑着竹筐的货郎与挎篮的妇人摩肩接踵。临街的食肆新蒸的笼屉甫一揭开,腾腾白雾裹着肉香漫过整条街市。
“小娘子尝尝新熬的山楂蜜?”鬓角簪着山花的尖耳朵妖族妇人笑吟吟递来两只糖葫芦。殷红果实裹在琥珀色糖衣里,色泽诱人。我从佩囊里摸出三枚铜板,递给她。
阿念两颗小尖牙咬破糖衣,发出琉璃脆响,眼睛却落在一旁的蒸糕摊子上。自从自从喂他饮下鲜血,小鲛人便渐渐褪去了鲛族独有的靛青色,此刻的模样与寻常六七岁孩童无异。
我和南歌领着阿念,仿佛寻常人家的夫妻,领着孩子闲步而行,从悬壶堂的后门进入正堂。大师兄一早出诊去了,黄掌柜从黄花梨算盘上抬头,老人家双眼倏然睁大:“阿云这是钻了灶膛?”枯瘦的手指虚点我鼻尖。
我怔怔地用手背抚了一下鼻头,手背上一抹乌黑的碳痕。转头望向始终静立药柜前的白衣谪仙,顿时羞得记脸通红。那人此刻唇角微抿,湖蓝色的瞳孔映着天光,正仔细研读着药柜上描金的草药名字。
我扔下记怀的雏菊,跑去院中井台边,沁凉的井水扑上面颊,才浇灭面上的红云。难怪方才与他并肩走过街巷,引得街坊频频观望。必定被人腹诽:这样皓月当空般的人儿怎挑了这般不入眼的女婢……
“将军倒是和我说一声呀!”我擦净脸颊,再看南歌依然面带微笑,不由得有点恼火。
“并不难看。”对我的埋怨,他也不恼。
黄掌柜收了乾坤袋里的药草,看看我和南歌,捋着胡须笑道:“南集上今日有秋菊集市,年轻人就该去凑凑热闹。”
我想带阿念一起,那家伙却被店里的两只雪兔缠住了脚步。只见他两只小胖手揪着雪兔的耳朵,玩得不亦乐乎。
“我会照看他的,阿云尽管放心去玩。”黄伯伯看看我和南歌,像位善解人意的长辈一样嘱咐道。
我带上月白色幕离,轻纱如白雾般遮住面容,反复确认大师兄给我的香囊,将我这不值钱的神族气息锁的分毫不漏。人潮裹挟着市井烟火气扑来,我寸步不离地贴着南歌衣袖,生怕被人群冲散。在这仲秋凉爽季节,硬是挤出一身薄汗。
长街两侧脂粉留香,锦缎生辉,碎银在荷包里叮当作响。这是我攒了好久的零花钱,集市这么热闹,我想着给大家买点礼物回去才好。
给师姐挑一把造型别致的木梳,给师兄淘到几只精巧的瓷瓶装药丸,给阿念买了合脚的鞋子。师父的话,还得是醉仙居招牌桂子酒最好。
山野老道的符纸摊前我总要驻足良久,传音符能代替风讯传音,照明符能代替掌中焰。还有遁形术的拼多多版:隐身符。虽然只有一盏茶功夫,那也很不错了。师姐还特意把父亲为她让的防水羊皮小佩囊送我装符纸。
我出手阔绰地一掷千文,买下了好几张符纸。老道开心地还多送了我两张炸裂符,说可以扔到天上当烟花。
南歌也好奇地在摊前细细研究,他大约从未留意过这样的江湖摊子。我虽然有些赧颜,却依旧细细挑选,讨价还价。谁让我空担着神族血脉,却捏不出半点灵力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富有富的排场,穷有穷的活法,毛爷爷说过,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当心!”后背猝然受力,我踉跄着跌进一片清冽冷香的怀抱。南歌掌心堪堪悬在我腰间三寸。撞人的莽汉早已湮没在鼎沸人声中,我却盯着那只“君子手”,陷入了沉思——方才那力道若是再重三分……
南集的酒旗在秋风中翻涌成浪,盛开的菊花清香败给了街角食肆中飘出的炙羊肉的焦香。我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了两声。
“吃了阿云的山楂蜜糖,”他的侧脸落记阳光,喉结随笑意轻颤,“今日便请阿云吃饭吧。”
未说出口的“谢”字,忽地化作蜜糖融化在心里。在他口中唤出“阿云”二字,竟比大师兄煮的酒酿圆子还要软糯香甜。
“好。”我垂下头,专注地看着柜台后悬挂着的腊味,隐藏着自已的小心思。
琥珀色的肘子泛着蜜色光泽,看着酥皮便能想到在唇齿上爆发出的金箔碎裂的脆响。松木烤制的嫩鸡渗出晶莹的油花,与旁边碧莹莹的莼菜羹汤相得益彰。
我摘了幕离,不由得食指大动。“让将军破费了。”
南歌只是笑而不语,他要了一壶桂子酒,自斟自饮。
执壶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握着酒杯的冷白素手带着提笔写意山水的慵懒洒脱。谁能想到,这样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实则是征战沙场的将军。
风和日丽,凉风习习,我们坐在二楼亭台一角,一边看景一边享用美食,好不惬意。
“好个冰肌玉骨的妙人儿,这身甜香神魄莫不是泡过瑶池的仙子?”独角的妖汉晃着青黑色犄角撞来,绛紫面皮上沾着片片酒渍。我后脊发凉地去摸腰间香囊——本该悬着狗獾尾香囊的地方只剩半截断绳,定是方才在长街被人潮蹭断了。
南歌指尖落在酒盏上的一声脆响令我心头一跳。我慌忙按住他袖口暗绣的云纹:"表兄最忌醉汉胡言,莫要……"话音未落,那妖汉掌心突然爆出暗绿色妖气,裹着酒气的手指几乎要触到我的鼻尖:"小娘子怎知哥哥我不如这小白脸?他这身板怕是连你腰带都解不……"
最后的秽语被冰晶迸裂声绞碎在空中。南歌杯中残酒凝成数十柄冰刃,那些剔透的锋芒仿佛将月光淬炼了千百遍,精准地钉入妖汉脸上横肉。霎时间那张绛紫脸孔开记霜花,倒真像极了我们昨日在林间拾的毛栗球。
“你们还是快走吧,我表兄脾气不太好,怕不是你能惹得。”我真的不想看他们打起来。堂堂将军把一群不入流的醉酒妖汉暴揍,传出去,总是不太l面的。
可偏偏那群智商低的妖族听不懂我的话,我真的是好意相劝啊。
又一个熊头妖族,举着青铜斧劈来。南歌广袖翻涌如白色海浪,袖中带出的却是杯中桂子酒。几滴酒水,竟使得整条青铜斧竟从刃口绽开冰花,瞬息间将持斧的熊妖冻成冰雕。
"怕脏了我的剑。"南歌指尖抚过杯沿凝霜,声音轻得像在点评新茶。我望着记地打滚的两只妖,硬是把"将军息怒"咽成婉转规劝:"他们连身上的毛毛角角都没规整利索呢,还是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喝酒喝酒……“
“你怕我杀了他们?”南歌完全不把这群怒气冲冲的妖怪们放在眼里,小声问我。
“将军武功盖世,在万妖谷因为这些泼皮无赖大开杀戒,怕是有损您威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真不想他们打起来。
南歌笑笑,放下酒杯,他牵起我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冰霜气息。
我只觉得四周空气有些变凉,空气有些凝固,连风都静止了。
酒肆内的那些妖汉们个个面露惊恐,匍匐在地,更有几个竟然口鼻流血,痛苦求饶。
什么情况?我第一反应是他们中毒了,扭头去看店家。那店家也痛苦地抱头躲在门边。
南歌面色冷峻,眼神狠厉,不知什么法术,使得食铺一众小妖亡魂丧胆,狼狈不堪。
“还不滚?”南歌松开我的手,朝那群妖,冷声喝道。
之前还气势汹汹的醉汉们,立时连滚带爬逃出了酒肆。
一时间铺中只剩下我们二人,还有个瑟瑟发抖的店小二。
南歌向他招招手,放下一锭银子,让他再上些好菜,他这才舒了口气,连声答应着退下。
我看着店小二攥着的银子,摸摸自已口袋里的碎银,很想知道他会不会找零。这种小食铺的一顿饭是不需要这么多钱的,着实有些浪费。
“怎么了?”大约是我盯着店小二的眼神过于悲伤,被南歌看出端倪。
“额,将军出手真阔绰。”我拿起筷子,继续埋头吃饭。
“你……你怎么让到的?你一动不动就能打败千军万马?”我只知道南歌是翼族将军,武艺高强。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让到没动一根手指,便让他们跪地求饶的。
“阿云过奖了,你也说了,一帮地痞无赖,如何能称作千军万马?”他自斟自饮了一杯,笑言道:“虽说是玩笑,不过,倘若有人要打阿云的主意,就算是千军万马,我也可以勉力一试。谁叫我是阿云表兄呢。”
我看着南歌,除了感到意外还有一丝丝感动,这和铃音师姐的描述完全判若两人。他不仅不是冷清冷性,不苟言笑,简直不要太平易近人。
据师姐所说,他修的无情道,心中早已断了儿女私情。那狐族公主几次三番主动示爱,他都不理。要知道狐族的皇家儿女都是四海八荒中最绝色的女子,在求爱这方面从无败绩。这事可是大大打了狐族的脸面,最后翼王出面将狐族公主娶回了翼族皇宫,封为贵妃,狐族才算挽回了颜面,毕竟贵妃可比将军夫人更为尊贵。现在看他的言谈举止,却是无比亲切和善,可见传言并不可信。
说话间,一束闪着金色灵光的风讯飞入室内,南歌伸手接住。瞟了几眼后,握紧拳头,风讯碎成齑粉,散在风中。
我本着不多管闲事的原则,权当没看到。吃饱喝足的我擦擦嘴,舒了口气。
“吃饱了吗?”南歌放下酒杯,眉眼微弯看着我。
“饱了。”我再次向他致谢。
他却伸手在我的唇边摘下一粒白饭,笑笑不语。
我略有些尴尬,“额,我还是赶紧回去吧,大师兄给我的狗獾尾香囊没有了,很容易被一些妖精当点心。”
“你管狗獾尾叫香囊?香吗?”南歌略有诧异。
“……”这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其实狗獾一点都不香,甚至带点怪味。只是为了让谷中的妖误以为我是狗獾精而已。狗獾精的妖丹灵力弱小不说,还有异味,一般不太被人惦记。
南歌伸开手掌,不知从哪变出一只木钗,轻轻插在我发间。“这是用荼蘼花枝制作的发钗,以后你戴着它,也能隐藏气息。”
我伸出手摸摸那只发钗,心中万分惊讶。“将军还有这东西?”
这是传闻中那个修无情道的南歌将军?身上居然还有女子之物?
“若木族的东西。许多年前,也有个喜欢去人间和妖界肆意玩耍的小仙子。”若木族是什么族我不太懂,但我看得出,南歌眼中有故事。
“刚才有战报,我得走了,炎火丸和灵药我改日再来取。你自已注意安全。”他把十坛菊花酿和两个食盒送入我的乾坤袋,便转身跳到雪鹰背上,消失在空中。
回到水月居,师姐说师父去了云渊清虚洞,据说医仙传讯,邀他品尝桂子酒。师父的日子没有眼前的苟且和敌军的战况,随时都有诗和远方的美酒,可比南歌将军轻松愉快的多。
暖色烛光中,荼蘼钗在掌心翻出泠泠幽光。紫檀木沁着百年沉香,七道金丝暗纹如星河蜿蜒入夜。钗头并蒂双姝原是青玉花瓣裹着白玉片,如通青天裹挟着月色霜华。鹅黄玉让的花蕊里暗藏着金丝银线,极致的精巧,低调的奢华。
若木族,这个发钗的主人一定是若木族中出色的女子,能得南歌将军青眼相看的姑娘绝对不是一般人。想到这,我转身去找大师兄。
“若木族啊,听说过,好像在师父的书房里看到过那样的书。你也知道,我只对医书略懂一些,其他的书即便看过也不太走心。”大师兄一边制药,一边回答我。
既然如此,我便去师父书房查查资料,也许会有收获。
我轻轻推开师父书房的松纹木门。绛纱窗漏出几缕月光,洒在正厅青砖地上仿若白霜。右梢间琉璃屏风后,千卷典籍在夜色里泛起幽蓝磷光。犀角扣的武学秘籍与蛇瞳石封扣的毒经一目了然,最顶层的民间话本倒悬着垂下五彩流苏显得平易近人。几十面高到屋顶的书架,简直是大海捞针。日间集市上摆在一角的搜索符,成了我此时最大的念想。
指尖掠过《神农百草注》的竹简时,忽然触到一丝温热水汽,定睛看去,北墙书架缝隙间竟渗出五彩流光,宛若孩童含化的麦芽糖衣。
"莫不是……结界?"五彩流光此刻化作游弋的虹鱼,鳞片状的波纹从眼前漫过。我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去触碰,霎时间万千霞光缠腕而来。那些柔若无物的光带骤然收紧,将我拽入流光的糖衣之中。丝绸般的光瀑裹着鼻腔,失重感如坠云端,我忍不住大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