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并未察觉到沈云飞的异样,她转过头去,接着瞧林如海那边的动静。
林如海见沈君迁一脸严肃认真便对他道:“我看这些年二哥你的医术倒是精进了不少。我听人说,你如今可是西南一方响当当的名医。”
“可不是,这些年也多亏你二哥这一身的医术,我们才在西南站住了脚,后面他名声越来越响,找他看病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的日子也就好了起来,渐渐的也置起了房子铺面。”白氏饮了口茶笑着接口。
“二哥悬壶济世,仁术仁心,叫人钦佩。不知兄嫂这次过来可曾寻到地方安置?倒不如就在我家先住下。”林如海笑问。
白氏本就想借着林如海的声望,给沈云飞寻个好塾师,自然忙不迭的答应。
沈君迁看了林如海一眼,又仔细诊了一会儿这才正色道:“如海,你也太不知保养了!你这身子,哎,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我从西南回来,但凡你还能再撑上三年,都要算你命长!要我说你这官也别干了,整天劳心劳力有什么意思?”
林如海听见这话不禁摇头苦笑,想着这几年来的辛劳,国朝已历百年,朝政上的许多弊端渐渐显露。没到扬州之前,他也未曾想到盐税的缺口竟如此之大。掌管盐务的官员借着派发盐引的由头欺瞒索贿,盐商们在他们那里使了银子,自然要从百姓身上盘剥回来,盐价居高不下,两淮盐税却年年亏欠。真是穷了朝堂,苦了百姓,肥了中间这些奸商墨吏。
林如海一想到这些,便觉胸中一口闷气难出。他用了几年的功夫把那些烂账都理了出来,连带搜集到的证据,和上奏天子的密折一起,托心腹家人八百里快马送入京城。如今半个月过去了,京里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么大的一桩贪弊案,今上难道还要留中不发?还是因为那个人?
他林如海为什么要做官?要钱他林家四世积累有的是黄白之物,要名他如今已然是江南文坛领袖。为什么还要做这个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话太大了些。他为了什么堵上身家性命去做这些?为的就只是他自己心里那个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理想罢了!再者这些事他不做总有人去做,由着那些蛀虫去做,还不如让他自己来做。
沈君迁见林如海不说话,越发着急起来。
“林大才子,你千万别说你还跟上学那会儿一样的天真!经历了那件事,你还看不透吗?都中的那个人为了他的那张椅子,能杀死了他最爱重的儿子!逼疯了他最心爱的女人!还有我们沈家,你我的父辈拼尽全力扶保于他,他又对我们做了什么?他摘了你家的爵位,他杀死了我的哥哥,那是我嫡亲的哥哥啊!这样的人你还要效忠于他?还要替他卖命?这样的人真的能实现你那乾坤朗朗的夙愿吗?”沈君迁越说越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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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众人都叫他吓住了,连沈云瑶都收了笑脸,躲进了白氏的怀中。黛玉端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听着。
她房中有本书,其中有一节写的正是沈君迁所说的那件事:昭庆十年,皇太子谋反伏诛,东宫眷属尽皆赐死,太子所属官员及其子嗣全部处斩,查抄家产,妻女没官为奴。皇后废为庶人,幽闭冷宫,非诏不得出。书上对此事的描述是父子相残,血流成河
为了天下至尊的权力,究竟要死多少人?什么父子亲情,君臣大义难道就真比不上金銮殿里那张龙椅吗?这个议题对于刚穿来的黛玉而言,实在有些超纲。抄家夺爵夷族,这是古代世宦之家最不能承受的后果?如果有一天林家也遭遇到了这些,她该怎么办?黛玉心里有些茫然,她没有答案,只能祈祷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黛玉抬眼环顾四周,众人似乎都沉浸在悲伤的回忆里。
沈云飞痛苦闭着双眼,俊郎的面庞有些扭曲,手指也在微微的颤抖。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那天。那日他同几个兄弟围猎归来,正靠在母亲怀里炫耀着打了多少兔子野鸡,便见家人一路小跑伤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那人的嘴一张一合说了好多话,可他只能记住斩首,抄家,没官。紧接着兵就进来了,好多兵,他们粗鲁的将母亲还有姐妹们拖了出去,耳边响起他们放肆的笑声,还有锦帛碎裂的声音,姐妹们不堪受辱,二姐抱着四妹投了井,三姐撞柱身亡,血就溅在他的脸上,一开始还是热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凉了。母亲,他的母亲,就那么躺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脖颈中汩汩流出,将天蓝色的裙袄染成了妖艳的紫红色。他拼命捂住母亲脖子上那道可怖的裂隙,却根本止不住疯狂涌出的鲜血。
那天夜里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死的人里有他的兄长姊妹,有从小服侍他的丫头奴仆。他拼命的哭拼命的求,求漫天神佛救救他们,可是神佛哪里管得了人间这许多事事。那些粗鲁的兵将,嫌他哭得令人心烦,竟捏着他的脖子将他提起,想要把他掐死。
好在二叔二婶及时赶来拿出家谱,不畏淫威,力陈他早已过继二房的事实。即便如此,作为沈家的嫡系亲眷,他们依旧被投入了监牢。好在林家老太爷临终前连上了好几个奏本,甚至连祖传的爵位都不要了,这才保住了他一家性命。
日光洒进厅中,沈云飞抬眼先看见的便是黛玉,不知怎么他竟在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悲悯,春日暖阳映在她那双如清泉一般的眼眸中,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圣洁。
她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而他沈云飞是什么?是罪臣之子!是犯官之后!是地狱修罗场里爬出的恶鬼!从八岁那年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火光漫天尸山血海,到处都是他死不瞑目的亲人,再好的安神药也驱不散他的梦魇,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这一生,他这条命,无一不是为沈家而留!他要为沈家平反!为亲人复仇!
这样的一个浑身戾气满是包袱的他又凭什么去沾惹那么美好纯洁的她?只有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才配与她比肩,而他不配!
白氏见屋中氛围有些压抑忙对着丈夫嗔道:“你诊脉就诊脉,孩子们都在呢,又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如海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自己还能没个打算?”说着向黛玉招了招手道:“玉丫,你来。”黛玉有些不解,却还是乖乖走了过去,白氏牵着她的手对着她丈夫道:“要我说,你该好好给玉丫瞧瞧,你看她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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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迁上下打量着黛玉,小小的女孩纤如蒲柳,弱不胜衣,显然是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他将黛玉的小手牵了过来,诊了一会儿,向林如海问道:“这孩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阴虚,这才有些气血不足,你平日给他吃些什么药?”
“我们这几个名医看过,都说吃人参养荣丸。”林如海笑着答道。
“胡闹!你家丫头虽有气血不足的症候,但这是表征,阴虚火旺才是根本。那人参养荣丸多少人参肉桂,其性大热,虽能温补气血,却愈发亏损阴津。以林丫头的体质,长期服用必要伤损根本。再说这小丫头才几岁,你们就给她吃进补的丸药?”
林如海登时愣住,他和贾敏在扬州城内遍寻名医,都说是黛玉的身子要吃人参养荣丸调理。难道那些名声在外的神医都是庸医不成?
沈君迁看林如海满脸错愕,不禁摇了摇头道:“这也怪不得你们,人参虽好却不可滥用,那些庸医见你是为官做宰的人,女孩子又是身虚体弱,便只管给你们用参温补。你们自当人参是个好东西,吃好了算他的功,吃不好你既不能赖人参,自然也就赖不着他了。”
黛玉听沈君迁这话不禁暗暗点头,只是这样的场合,长辈都在,她不好开口说话。
如海还欲再问,忽听墙边传来清脆的童声:“依我看,林家妹妹压根就没什么病!”
说话之人自然是沈云瑶。
“这丫头,你胡说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白氏轻声呵斥着女儿。
“我说的不对吗?爹说了,女孩子小的时候身子娇弱些是常事。咱们在西边那会儿,那里土司的女儿也是这样,她跟我一起踢了半年的毽子,就什么都好了!”沈云瑶仰着头瞪着一双大眼,样子十分认真,似乎是在等待着屋中大人们的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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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不闭嘴?讨打你!”白氏挥手作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云瑶赶忙躲到了沈云飞的身后。
“哈哈哈,我们云瑶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么多,难道将来也要做个女神医?”林如海见白氏动了气,赶忙出来打圆场。
“我将来就是要像我爹爹一样!”云瑶偷偷探出头来,回答的十分坚定。
“云瑶虽小,这话确是不错。林丫头的身子虽不甚健壮,却也没有什么大的症候。只需按时用饭睡觉少思虑,每天踢上那么千八百个毽子,这病自然就好了。”
黛玉十分认同沈大神医的理念,这话翻译成白话就是林黛玉其实没什么大病,只是年纪小免疫力不足所以身体弱总是生病,只要多吃多睡多少想些有的没的,慢慢锻炼身体自然能好。虽然黛玉认同这个观点,但这不代表她能够接受每天踢上千八百个毽子啊!这位沈大神医真的知道千八百个毽子意味着什么吗?这…这不是要了命了吗?
黛玉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就不该留在这里,可能还是去贾府比较好!当然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又听沈君迁颇有几分郑重的对着躲在椅子后面的女孩笑道:“沈云瑶,你要好好看着你林妹妹,不许她躲懒!”
沈云瑶听见他爹爹的吩咐,赶忙从椅子后面钻了出来,脆生生只应了一个字:“是!”
黛玉这时候真的好想问一句,还有没有船可以去贾府?她想补张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