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林如海去了，都长舒一口气。青雀率先站了起来一面收拾一面笑道：“姑娘也真是，舅爷家多好，咱们太太总说舅爷家跟咱家不一样，我听外院的人说，他家来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若能去他家见识见识就好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不要说王嬷嬷，就连黛玉也皱了眉头，青雀犹自不觉，自顾自的道：“我听说舅爷家的玉表少爷是含玉而生，一表人才，又素来同姊妹们和气，姑娘若是去了…”

    青雀还未说完，便见王嬷嬷一拍桌子冷着脸怒喝道：“你眼里还有没有姑娘！这些话也敢在姑娘眼前浑说？姑娘已经说了不去了，哪里又有你说话的份儿？就你这样的进了那大宅院，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竟然还敢肖想表少爷!”

    众人见王嬷嬷发了火，都不敢说话，青雀当众讨了个没脸，更是臊得面皮紫涨，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王嬷嬷见她还有脸哭，更添烦躁骂道：“要哭滚出去哭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姑娘身子才好些，偏你在这儿号丧!”青雀听了这话，越发哭得气堵声噎，雪雁等都不敢说话。

    黛玉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我既说了不去便是不去，以后都不许再提这事，你们先下去吧。”

    王嬷嬷见众人都走了方摇头叹道：“青雀这丫头!要不是当年太太怜她把她买了回来，她早叫娘老子卖到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去了，她哪还能有今日的体面？饶是这样她还不足，竟生出外心来了！那贾府是什么好地方？上上下下，从太太奶奶到丫头仆妇，哪一个不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哪有一个好相与的？偏她不知地厚天高，还当是什么金阙玉堂了!”

    黛玉听了这话深以为然，贾府是个什么所在她再清楚不过。哪个丫头要敢把主意打到宝玉头上，还不得让王夫人生吞活剥了去？难道这小小的青雀还能有花袭人的手段？这她可不信了。

    小婢在外屋的香炉中撒下了一把沉香屑，幽幽的香气氤氲在黛玉的鼻尖。黛玉忽想起才将把林如海勾走的沈家，便靠在王嬷嬷怀里低声问道：“嬷嬷，沈家是什么人呢？”

    书房之中林如海已将密折写完，交到亲信家人抵送进京，这才忙忙打开沈家来信。信中先给林如海道了恼，接下来便是因太皇太后大丧，今上大赦天下，沈家亦在大赦名单之列，居家将于某月某日到达维扬地界，请林如海多加照拂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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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海接信大喜，他们林家同沈家本是世交，两家祖上都是列侯，比邻而居，林如海的姑祖母又嫁到了沈家，两家既属姻亲，自然常往常来。

    后来羯奴来犯，林如海的诸位伯父皆战死沙场，林家嫡脉只有如海之父得以留存。后面京城诸子夺嫡，林沈两家保着当今圣上龙登九五，两家又都额外多袭了一代爵位。林如海自幼同沈家二子一道读书玩耍，三人就如嫡亲兄弟一般。

    沈家长子惊才绝艳，举世无双，得先皇后看重，娶了先皇后嫡妹，辅佐先太子，他本有宰辅之才，合该前程无量。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先太子谋逆伏诛，所有党徒一概抄家斩首。沈家本该满门抄斩，幸有如海之父上本求情，加上沈家次子本就醉心医道不问政务，当今天子看着老臣的面子，这才赦了沈家次子这一支。

    沈家流放西南，而今遇赦得还，如海心中亦放下一块大石。正巧沈家举家回迁，他亦可将黛玉暂托给沈家照料，稍减顾盼之忧，也好专心朝廷政务。

    太阳升起，阳光照在大地之上，驱散了角落里的黑暗。

    如海又把那信看了两遍，这才放了下来。细思起自己那封密折来。不知那封密折到京，将要在前朝后宫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倘或这次扳不倒那人，恐怕……林家也会落到沈家一般下场。他自已已是年过半百之人，倒是不怕，只是黛玉，他的黛玉才不过六岁啊，若是将来出了事，黛玉可怎么办？林如海将他这一年来搜集到的证据在心中复盘了一遍，应当是没有问题，一定不能有任何问题!

    此时黛玉也正听王嬷嬷说沈家的事，听到沈家受了先太子的连累，沈家大爷被赐自尽，妻子也跟着殉情而死，几个儿子也都没有保住，心中不禁唏嘘感叹。

    这是个三纲五常，父子君臣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人犯错是要连累全家的，尤其是女眷，父兄丈夫得势，她们未必跟着显达，但倘或男人们一着不慎，她们却一定跟着倒霉，什么歌台诗酒万千风流总不过是雨打风吹去，贾府不就是这样吗？

    “姑娘该吃药了。”雪雁端着食盘进来，打断了黛玉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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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黑的药汁承在白玉碗中，一旁的青釉盏里放了几粒盐津杏脯。王嬷嬷接过药碗来，先是吹了一吹，等到不烫了才一勺一勺递到黛玉的唇边。

    王嬷嬷一面服侍黛玉吃药，一面笑说：“那沈家二太太同咱们太太一样也是不好生养，进门好几年也没个一男半女，他们老太太急得什么一样，便做主把沈家长房幼子沈云飞过继到了二房，未曾想后面沈家长房坏了事，竟因此留下了这一丝血脉。”

    也不知是这药力太过霸道还是这具身体过于孱弱，黛玉觉着有些困倦，只听王嬷嬷接着道：“那云飞小少爷是个不爱读书的。嫡亲的老子是状元公，偏生养了个儿子是个混世魔王，专爱舞刀弄枪。哎，沈家出事的时候他才不到八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黛玉的眼皮越来越沉，王嬷嬷又道：“说来，咱们太太能有姑娘还多亏了沈二太太。她自己多年无出，找了许多有名的大夫看了，都没医好。后来她便缠着沈二爷叫沈二爷去学千金科。沈二太太那时候年轻，人也莽撞，不管二老爷给她开什么苦药汤子都敢往下灌。未曾想还真就怀上了，后来她又同沈二爷一块研究了几回，这才把方子整理了出来，送了老爷太太。老爷太太用这方子调养，不上两年便有了姑娘。要说咱们两家的渊源，那是几日几夜都说不完，我还听太太说啊，老爷读书的时候跟沈家那俩兄弟……”

    黛玉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一头倒在王嬷嬷的怀里睡着了。王嬷嬷见她睡了，忙闭了口，只轻轻拍着黛玉的背，低声地哄着她。

    次日一早，雪雁服侍着黛玉起身梳洗，这是黛玉第一次在梳妆镜台中看清自己。

    未穿越前，她曾无数次好奇什么样的眉是罥烟眉，什么样的目是含情目，如今当真见到了这张秀美绝伦的小脸，连她自己也惊艳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绝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竟能出落的如此明艳动人更兼清澈纯美。当真是眉如春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一双妙目之中仿若含着一汪清泉，配着微蹙的眉峰，似嗔似恼，宜喜宜悲，引月作神，以花为魂。玉立亭亭，只如芙蓉出于绿波之上，弱质纤纤，又如幽兰生于深谷之中。难怪原书中王夫人一见她便起了防范之心，直叫她远着宝玉。

    “姑娘!”王嬷嬷的声音将黛玉拉回了现实，“青雀来辞别姑娘。”

    黛玉一惊，回头看向雪雁，雪雁也是满脸困惑，显然是不知内情，主仆两人面面想窥之际，王嬷嬷已带着青雀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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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妇人低着头进来，两个眼珠子轱辘乱转，偷眼四处打量。她倒十分殷勤见了黛玉满脸堆笑赶着跪下连磕了两个头笑道：“这些年我们姑娘在贵府当差，亏得有太太姑娘们的教导。如今她大了，贵府又肯放了她的身契，这些年她那些衣裳钗钏都准我们带走，还额外赏了四十两银子。我们真是当牛做马也难报贵府的恩德。”说完便拉了拉青雀，青雀紧抿着嘴唇缓缓跪下低了头。

    黛玉心中狐疑，不由的望向王嬷嬷。王嬷嬷见黛玉瞧她，忙低眉垂手回道：“姑娘不必多想，这事是咱们老爷定下的。”

    黛玉未曾想到穿越才五六天，她就碰到了撵丫头这样的事，她看了看王嬷嬷，略一思量，便向青雀问道：“青雀你抬起头来，我问你，你可是情愿同她去的？”

    青雀断然没有想到，黛玉竟会问她是否情愿。她猛然抬头，看着黛玉，嗫嚅着似是想说些什么。旁边那老妇赶忙扯了扯青雀的衣袖，青雀垂了头，低声道：“我是情愿跟着我娘去的。”说完便给黛玉磕了两个头。

    黛玉听她这么说，自不好再说什么，从自己的妆奁里拿出一只凤头金簪来叹道：“你我主仆一场，今日你既要去，我也没别的东西赏你，这支簪子送你，全当是个念想。”

    青雀默默接过簪子，并不说话，反是那老妇人张着大嘴直勾勾的盯着那支金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雪雁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青雀窘的满脸紫涨，她娘这才反应过来，磕头如捣蒜满脸是笑道：“谢姑娘的赏，姑娘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最是怜贫惜老，等咱们家去定给姑娘请下长生牌位来，早晚三炷香，日日祝祷保着姑娘平安长寿，将来诰命加身，富贵绵长……”

    王嬷嬷听她喋喋不休，越说越不像，忙打断她道：“如今你们见了姑娘，也谢了赏，还不赶快出去？这里岂是你们长待的地方？”

    两人这才磕了头告辞离去，外面早有婆子等着，好引她二人出去。

    黛玉见她二人去了，这才问王嬷嬷：“老爷怎么想起处置我屋里的丫头了？”

    王嬷嬷叹道：“昨儿姑娘说不去京里的时候，老爷便警觉了。咱们老爷何等聪慧，又最看中姑娘。也是青雀那蹄子心里装不住事儿，昨儿听老爷问话，她腿都软了，抖得跟筛糠一样，咱们老爷能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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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定然也问了嬷嬷的吧？”黛玉含笑问道。

    王嬷嬷道：“不瞒姑娘说，老爷确实是问过了老奴，老奴只实话回了老爷，不敢欺瞒。”

    说完她看了看黛玉叹道：“姑娘无需多想，青雀这丫头是留不住的。自打太太病了，她便越发不像样了，仗着在姑娘跟前得脸，这院里什么人没被她挤对排喧过？若只是这个倒也罢了，偏她生了外心，成日同外院的管事妈妈们扯在一处，昨儿个早上又说表少爷如何如何!女儿家最重名声脸面，姑娘身边的丫头若是起了这个心肠，那便断不能留了。似咱们老爷这般处置，已是仁义的了。若在别家，早就撵到庄子上配人去了，还赏她身契银子呢？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黛玉默然无语，王嬷嬷所说的确是实话，就拿贾家来说，金钏不过是说了句玩话，就叫王夫人扇了嘴巴撵了出去，最终投井而亡。林家这般处置确实仁至义尽，只是此事终究是由她而起，她心里总觉有些过意不去，她绝不能让自己变成王夫人那样的鱼眼睛。

    王嬷嬷看黛玉眉心微蹙叹道：“姑娘不必在意，您赏她的那根簪子足有五两重，更不用说那掐丝的工艺了，她们母女出门寻个当铺少说也能换出一百两银子，再加上老爷赏的那四十两，还有她平日的衣服钗环，加起来能有二三百两。有了这些银子，她们娘们家去买房子置地做些小买卖，不强过在人家家里为奴？”

    黛玉听她这话说的有理，又想了一下叹道：“嬷嬷说的是，只是你帮着打听些，青雀若是过得好，便罢了，若是她过得不好，你记着来回我一声，咱们能帮就帮帮她。”毕竟黛玉心中并不觉着青雀犯了什么大过，不过是口舌锋利一些，心里想的多些，便招来了这样的结果，若是她将来过得不好，自己也难安心。哎，古代啊!

    王嬷嬷闻言心中一暖，却仍是叹道：“姑娘到底是太心慈，如今太太去了，老爷又不肯续弦，内院这些事将来难免都要姑娘打理。姑娘如此慈善，将来怎么震得住外院那些管事的妈妈？”

    只是眼下黛玉还想不了那么长远，她只想好好的在这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