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中既已拿定主意，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犹疑的了。雪雁将紫檀嵌八宝描金芙蓉妆奁捧了过来，青雀见状赶忙将妆匣接了过去，放到了榻前的矮凳上，将匣子支了起来，从中取出一个极精美的玫瑰紫釉彩小瓷瓶。

    王嬷嬷听见京里来了人也没心思追究青雀的事了，只问她道：“那吴妈妈就没说舅爷家派人来做什么？”

    青雀一面打开瓷瓶，一面笑说：“听吴妈妈说他们是来给太太吊丧的，只是来的都是些下人。”

    王嬷嬷似是有些不信，追问青雀道：“来的都是下人？”

    青雀将瓷瓶里的面脂轻抹在黛玉的小脸上笑道：“我骗您老人家做什么？都是些下人，不过穿戴都是不错的，听吴妈妈说连人家的三等仆妇都穿缎子呢!”

    黛玉心中冷笑，这倒是贾府的行事风格，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现在还是小孩子的身板，又不想叫人当成怪物，便只好做出一副懵懂天真的样子，仰起头问王嬷嬷道：“嬷嬷，母亲去了，舅舅为什么不来家里送送母亲？”

    王嬷嬷听黛玉这么问，更增怒气正色道：“姑娘问的正是，咱们太太好歹是他们贾府的嫡亲姑奶奶，如今太太去了，舅爷本该亲自过来，就是舅爷朝中有事，也该派个能办事的晚辈过来，打发一群奴才来吊丧这叫什么事？哪有这么办事的？”

    瞧，连王嬷嬷都知道贾府这事办的极不地道，红事白事放在现代社会都是大事，更何况是这极重天理人伦的古代？贾府这样的世家大族，深宅重重，不知多少规矩礼节，怎么就能办出这样打脸的事来，想来自然是背后有人授意了。至于那人是谁，黛玉心里大致也有了成算，不过这并不要紧，反正她不打算搅入贾府的泥潭。

    黛玉靠在王嬷嬷的怀里，闷声问道：“嬷嬷，母亲在的时候常同我说，外祖母最疼的便是她了，舅舅们待她也是极好。现下他们怎么反这般行事起来？”

    王嬷嬷摩挲着黛玉的脸庞叹道：“我们姑娘果然聪慧，您是知道的，我是自幼跟着咱们太太的，老太太就太太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自然是把太太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两位舅爷原先也都疼这个妹妹。只是后来舅爷们都娶了妻，慢慢的反跟咱们太太疏远了。老太爷老太太又最疼咱们太太，太太自己也挣气，又出落得好，又会读书写字，难免遭小人嫉恨，大宅院里婆媳姑嫂的事哪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只盼着姑娘大了，找个像老爷这样的夫郎，永远不要知道这里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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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将脸埋在王嬷嬷怀里，理论上讲按着封建社会的道德标准，谈及夫郎这种话题的时候她作为大家闺秀似乎应当脸红一下，只是黛玉此时尚未修炼出这种随时脸红的神技，所以只好先窝在王嬷嬷的怀里，挡一挡脸也是好的。

    王嬷嬷见黛玉将小脸埋进自己的怀里，反越发打趣起来：“我们姑娘福大运大，将来必是要得贵婿的。”

    黛玉将脸埋得更深了，或许对于这个年代的女子来说，最大的幸运便是得贵婿了，其他什么职业什么理想，这些东西是想都不要想了，黛玉不禁暗叹一声。

    其实凭心而论，她这个胎投的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林家家庭环境简单，林如海与贾敏伉俪情深，虽有几个姨娘，终究只是摆设，黛玉作为独女，完全不需要应付什么嫡庶之争。林如海本人又不是李守中[注]那等迂腐道学之人，黛玉虽是女孩，他也一样认真教养，叫黛玉读书认字，甚至延请进士作为黛玉的西席，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这已是极为难得了。

    既来之则安之，黛玉在心里这么默默安慰自己。

    思量间，忽听外面小丫头喊道：“老爷来了!”青雀雪雁等人闻言都屏气敛声站在一旁。林如海会来，黛玉一点也不意外。她病着的这些日子，林如海每日上衙前下衙后都会来看看她，实在是个很尽责的父亲。

    小丫鬟打起帘子只见一面庞白净，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这是黛玉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见到林如海，他约摸四十来岁，高额长脸，双眉如剑，凹陷的眼眶里满布血丝，似是十分疲惫。

    林如海原本正忙着写密折，忽听见丫头报说黛玉退了烧，便紧赶着过来瞧闺女。

    外头的婆子早将林如海迎了进来，王嬷嬷也站起身来笑道：“老爷今日来的好早，姑娘的烧已经退了，方才还同我们说笑呢。”

    林如海一进门来，果见女儿面色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小小的女孩正要爬下床行礼，林如海忙把女儿抱在怀中笑道：“我们玉儿正病着呢，不用讲这些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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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靠在林如海的肩膀上，闻着林如海身上淡淡的墨香软糯糯地道：“父亲大人疼惜女儿，只是母亲在的时候常常教导女儿要知礼守矩，母亲的教诲，女儿一日也不敢忘。。”

    林如海听女儿提起亡妻，心中不禁一酸，想起昔日夫妻二人斗蝶观花，赌书泼茶，真真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如今一朝死别，只如摘去心肝一般，险些淌下泪来。

    黛玉看着林如海的神色，闷闷地道：“眼下母亲已经不在了，若父亲也不喜欢玉儿了，不要玉儿了，玉儿该怎么办呀？”

    林如海赶忙柔声安慰黛玉道：“玉儿是父亲的命根，父亲怎么会不要玉儿呢？”

    说着又转头扫了王嬷嬷一眼问道：“这里有谁同姑娘说什么了吗？”王嬷嬷正欲说话

    黛玉见青雀小小的身体抖的如同筛糠一般，心中一叹，忙用双手环住林如海的脖颈轻声道：“没人同女儿说什么，是昨个夜里，女儿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京里外祖母要接女儿去，父亲便不要女儿了，非要女儿去外祖母家跟着舅舅们过活。”

    林如海又看了众奶娘丫头一眼，这才轻轻的将黛玉放在床上叹道：“你外祖母家的确是来人了，他们也确实想领你去。父亲已是年过半百之人，又不打算续弦，你没有了亲娘教养这怎么成呢？我听说你外祖母家那几个姐妹都是极好的，有他们跟你作伴玩耍，为父也能放心些。”

    黛玉道：“外祖母家的几个姊妹们自然是好，只是听母亲说外祖母家有位含玉而生的表哥，最得外祖母的宠爱，平日最喜内帏厮混，连舅舅舅母也管不了他。”说着，便将头窝在林如海怀里，声音也低了下来，喃喃道：“母亲说女孩子家的名声是最要紧的，其他表姐表妹跟宝玉哥哥是同族同姓，外人自然不好说些什么。但女儿是外姓的姊妹，他们那府里人多嘴杂，女儿实在有些怕。”

    林如海也听贾政说过宝玉的事儿，只说是不爱读书，却不曾想那宝玉竟是这般任性妄为，岳母竟也纵着他胡闹，一时不觉皱了眉头。自己心肝宝贝的女儿倘或叫贾家那个无赖小子带累了名声，他不敢往下细想。要是将来黛玉跟宝玉的利益真有了冲突，他那位岳母难道还能为着外孙女不顾亲孙子？

    黛玉见如海神色有异，便接着说道：“母亲还说，贾家那些表兄都不成器。宁府的敬舅舅只肯待在道观里烧丹修行，放任珍表兄把宁府闹得几乎翻天。母亲平日里时常忧虑，荣宁二府终究是同气连枝，若是宁府闹得太过，那荣府的名声也难保。若是放任珍表哥他们胡闹，闹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怕是难免连累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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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如海看着女儿那张酷似亡妻的脸，六岁的女孩眉目如画，已显出几分倾国倾城的风姿，可见再大一些将是何等的风华绝代。更令林如海没想到的是，黛玉小小年纪心思竟已如此细腻，如此思虑周全，足见其聪慧异于常人。

    此次贾敏新丧，贾家竟只派了几个下人过来奔丧，林如海心中本就甚为恼火。他本就知道贾府子弟多不成器，偏黛玉的教养乃至将来择婿都是要妇人操办，总不能叫他一个鳏夫带着黛玉到处寻人相看吧，况且还有那件事……他如今的处境也并非十分安泰。

    黛玉见如海满脸忧色赶忙跪下叩头道：“女儿实在舍不得父亲，娘亲已离了咱们了，若是父亲也不在身边，女儿实在不知如何自处，求父亲准女儿在家守制读书。”

    林如海见黛玉如此坚定，如何舍得强逼？他将黛玉托付给贾家本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他也舍不得这个独女。只是…罢了，横竖黛玉现在还小，若要择婿相看最少也要五六年以后，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

    林如海思及此处，赶忙将黛玉扶了起来，轻抚着她的头叹道：“我儿既不愿去，那便不去，为父回了你外祖母便是。你身上不好，何须行此大礼？咱们父女之间什么话不能说？”

    黛玉见林如海答应，心中自然欢喜。命运就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拐点。从今往后她只需要好好在林家做她的大小姐。

    如海见女儿眉眼含笑，心里也高兴，想起女儿才说守制读书一事，便又想到贾雨村辞馆之事，因对黛玉道：“你才说守制读书，你那老师贾雨村今晨同我辞行，说要往京里去寻个起复。我本想叫他同你一道护送你上京，顺便去走走你舅父的门路。如今你既不去了，那他…罢了，给他一封信，叫他自去寻你那舅父去，能成不能成的，也只看他的造化吧。”

    黛玉是打心眼里认同林如海的安排，像贾雨村这种人，对他有恩的他尚要恩将仇报，若是得罪了他，那更是不堪设想。应对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一直比他强并且少同他牵扯。给他一封举荐信，叫他自谋生路无疑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林如海还欲同黛玉说几句话，忽听外面有人报说：“老爷，沈家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