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顾昉对纪成陵说的只有那命数因果的一半,十九年后,那命运的另一半:关中局面全面恶化。
蓝步蟾,骁勇善战,还康十三年就习巩浩歌军营,十六年升任行台郎中,掌兵两千人,后升任并州道副将,还康二十九年,关中战场大败,自杀于刘公岛。
窦泰曾,沉静勤朴,还康十三年就习巩浩歌军营,十五年行台军中掌’经营’,统责巩部左军后勤,还康二十九年,战死于关中战场。
费林生,勤学好问,就习巩夏浙修军营,还康二十九年,战死于关中战场。
周淇,还康二十九年,战死于关中战场。
冯禄中,还康二十九年,战死于关中战场。
……
樊梨,她自有她的命运,虽然没有直接参加那场十九年后的关中生死大决战,但从那时起,永远离别了年少时为之奋斗的地方。
灵牙趴在玄帝殿中玄英将军塑像的肩头,不知愁为何物,唰唰唰地记笔记。
在看到顾昉抽出一条因果线时,灵牙便条件反射地正襟危坐,“咎商杵”变成一支笔,发带变作本,开始了详细地记记记……
无他,这都是他们天台山上上课都听不到的内容,帝君总是很忙,一个月才给他们上一节课,还总找人代课,关于春秋镜的内容,天庭里没有几个人能讲,文昌帝君算一个,但那位不靠谱的讲着讲着总要把自己绕进去,还总是自相矛盾……
灵牙不明白帝君为啥要给纪成陵说这个,这个凡人又听不懂!听懂了也就是几十年的性命,他能做什么?
但很快,她就把这些杂念抛开了,因为帝君的解读推衍实在可怕,看纪成陵感兴趣,他越说越详细,调动着整个春秋镜,将这些人未来的婚配、升降境遇、外部变动各方面详细说来,整个过程中,灵牙看到帝君近乎强迫的思维,他每个时间线索精确得令人咂舌,每条线可以涵盖的因果极致永不满足,春秋镜在他的调动中旋转得让人头晕目眩,只是调动几个小人物已经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灵牙边看边记,心中吐槽:果然啊!文昌帝君吕华,那就是个水货!
灵牙头昏脑涨地追着春秋镜的推衍和真武帝君的解说,把右手记出残影,忽然间,她停了下来,心道:我在干什么?帝君又没在讲课!
于是,她盘腿坐好,开始放空,远远地跳出春秋镜的因果,看那全盘的线索,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了一处不对的地方:这些少年怎么会在后期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这好像是何庭芳与杜为没能顺利联手的发展?
她心头剧震,开始倒推复盘,核对出自己的发现并没有错,杜为的确没有出现辅佐何庭芳,何庭芳于洛阳也迅速覆灭,因为北方灯塔的熄灭,汉人最后能在三百年里翻盘的希望彻底没有了,北方汉人军方中高层断档,所以玄帝殿中的少年们才能在短短几年内爬上高位,他们是那么的不识时务,那么的逆天而行,但因为十几岁年少时的境遇让他们在大衰败中仍旧苦苦坚持,直到十九年后的关中战场,这个民族留在北方的最后的魂魄,全部死于那场大战。
而那个时候,他们大多正当四十岁的盛年。
·
顾昉安静地看着手中春秋镜,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半晌,他歪头问纪成陵:“你和人比过接落叶吗?”
纪成陵没料到他谈这个,如实地摇摇头。
顾昉说:“我和我的兄长小时候总玩这个游戏,我很急,在树下乱扑腾一通,接不到几片,我兄长比我有办法,他会观察方向,静待时机,轻柔地抓住,我这几百年都在学如何温和隐蔽地抓住落叶。”
这句的隐喻太深了,纪成陵模糊地感觉到什么,但是又无法抓住。
纪成陵困扰地说:“你能展开讲讲吗?我听不懂。”
纪成陵太坦白了,顾昉一愣,被他逗笑了。
顾昉抿起嘴,想自己要从何说起:“你看这些因果线,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和它们玩,越来越了解后我在七百五十年前预知了今日的大崩溃。我提前知道这些的时候非常愤怒,我推演百年看各式各样的朝廷,俞氏的靳朝竟能异数如此,皇族各个这么聪明却能这么崩,崩到最后天下稀烂!天下人是造了什么因果,要跟他们遭这等孽业?”
“我找到了他们七百年前的祖先,要把他们一族人灭净,想如果祖先都死了,他们的儿孙自然不会登上帝位,便能免除六百年后的天下灾难。”
纪成陵听傻眼了,就算顾昉是神,他一听也觉得这个方法不靠谱啊,他无法想象顾昉年轻时到底是个什么性格。
纪成陵不可思议地问:“你去杀了?”
顾昉痛痛快快地答:“对,我去杀了!”
顾昉:“我想尽办法阻拦他们家的人出人头地,七百年前秦楚争霸,俞氏先祖战争到一半家主便死了,是所有贡献过的家族唯一没有得到封赏的,之后百年,他们家有一点要出头的苗头,我就去按灭,不断地让他们家死人……”
纪成陵瞪着眼睛看顾昉。不可思议于他曾经如此简单粗暴。
顾昉:“当时太年轻嘛,动手的方法过于赤裸,可恶的是俞氏这个家族像杀灭不干净似的,我降下一次次的天灾,他们一次次留下最后一口气死里逃生,练得俞氏跟吃了药似的繁衍越来越多,各个长寿,各个英才,无论乱世盛世他们的家主总能押宝好几路,无论最后谁胜,总有一支能活下来……我动手越来越频繁,天道也一次次还我数招,我像个牌桌上的赌徒无法停下来,缠斗一百五十年,直到最后一次动手时,泰山山崩、黄河改道、俞氏分毫不伤,十数万人在三日内丧命……”
顾昉说到这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纪成陵小声地追问他:“然后呢?”
“然后……”
顾昉轻轻说:“我三位师兄为了帮我补救,从泰山上跳下去,用身体强令黄河归道。”
命运会有回潮的逆流,所有一厢情愿的推动都会遭到反噬。
而诸神之上,还有更高的命运。
悲剧写出的命数,人与神都无法反抗。
顾昉看向纪成陵,轻轻说:“之后五百年,我都在学如何站在大树底下,不引起强烈的风又能接住正好落下的落叶。”
纪成陵好像是明白了,像顾昉一路做的那样,从出现那天筛掉并非同路之人,坚定他们投奔何庭芳的信念,害怕杜先生不良于行,亲自给他们送车,害怕人们抛弃杜先生,不断地给杜先生抬身份,在屠二搅合时重新回来,走不动的时候勉励安抚他们,何庭芳攻城遇到难处时在两方穿针引线……如果不是紧那罗出现,他不曾暴露自己的身份,很难想象一个在天界说一不二的神,竟然对人有这样的耐心,一片一片拾起这些人间的叶子。
纪成陵:“这是你哥哥教给你的吗?”
顾昉怔了怔,眼睛中的光黯了一霎。他笑着说:“那倒不是。”
纪成陵点头,看着那庞大幽密的因果,喃喃道:“那是你一个人研究呗。”
纪成陵:“你研究了多少年?”
顾昉:“几百年。”
人间的命运就像春秋镜展示的那样,俞氏在两百年前迅速崛起,子孙占据高位,一路阴谋诡计,三代谋国,将一个国家不靠攻城略地地纳入了统续。
顾昉流放于寒泽,之后又到炎土,他带着春秋镜,几百年想一个问题:他知道世事就如同齿轮咬合般崩溃在眼前,但是他因为天界地位丧失,已无力插手干预,只能想如何在崩溃后如何夺回权力再重新缝合。
春秋镜包含的因果庞大繁杂,他少时看它像在看一个庞大的令人着迷的思维游戏,他沉浸其中,忘乎所以,到真正要做的时候,才知道是烧尽心血、殚精竭虑,他开始一次次地摆弄数以千万计的线,锲而不舍地研究每个关键人物,研究每一方的势力消长,预想如果改某个人会引向怎样的结局,年复一年地探索如何在这场大崩溃中找到挽救的方法。
日轮一转一日,月轮一转一夜,不论他在哪里,每个通宵鏖战后,他筋疲力竭,但仍兴奋不已。
直到他在北方一轮轮的轮换中,在巨大的动荡、焦虑、困惑、迷惑中,他算出了百年后河东何村里会降生一个何庭芳,他生逢乱世,性如猛虎,因为杀死他的丈人而落草,后得到南渡的靳朝的委命,赤手空拳凭着一张任状在关东混壮,发展到可以和匈奴铁骑掰手腕,最后他会攻打下命中的洛阳。
同一时期,关东一个名叫杜为的潦倒男子,会不远万里地送到洛阳城中,做他的王佐之才。
在人鱼的灯油燃尽的时候,夜晚要逝去的时候,顾昉终于在千百万次的尝试中找到了那可以盘活整盘棋的两子,那个时候他那么高兴,他算到了最后,他完成了它。
但可能就像是紧那罗说的,北方汉人气数已尽,不是他可以挽救的,或许在顾昉那个豁然开朗的夜晚,天道也知他找出了破解之法,在一百年前碎开春秋镜的一块碎片阴差阳错落在紧那罗手中,让他以逸待劳。
顾昉纵有千算,天道尚有一算。
纪成陵看到顾昉流下泪来。
◇
第21章
颉斛丑恶篡权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顾昉靠着纪成陵正睡得昏沉。
东盱、玄英、四条河龙、各级部将围着神像的拐角,迟疑着不知该谁去喊醒帝君比较好,一群将军左推右搡,最终还得是稳重的玄英,深深咳了声,小心地伸出手去推顾昉。
顾昉睡得不沉,稍一动便醒过来,看到诸将皆在,从纪成陵肩膀上起来,问:“怎么?”
玄英一脸沉郁,道:“帝君,颉斛动手了。”
颉斛带走何庭芳的一千队伍后,这月里,先凭借着刘丛兄友的身份,在荥阳接管了匈奴五部外部兵马,紧接着拉到了氐族单氏的支持,一面骗匈奴兵来雪耻为刘元报仇,一边携氐族来夺洛阳财宝。
颉斛作为参与了刘元覆灭的参与者,亲眼见过顾昉如何导演了那场宫变的前半段,之后又从何庭芳的赏赐、夏浙修的功劳推演出阴谋的后半段,他学的很快,昨夜半夜,如法炮制骗开了何庭芳的城门,在何庭芳马不及甲,车不及驾时突然杀至,趁乱夹攻。
事情发生在两个时辰前,刚发生的时候天上诸将本以为是小打小闹,他们心中暗怪何庭芳是忘本之人,想着被反攻倒算一次也让他警醒警醒,所以压根没管他,谁知只是两个时辰,何庭芳局面已不大好,主将本人至今仍无战志,全不挂意,将主力调出城外,玄英等难以置信,这才赶忙跑过来请帝君拿主意。
顾昉一动,纪成陵也睡醒了,被神仙团团围住的刺激让他激灵了一瞬,但他很快平衡好状态,跟着顾昉一道起身。
顾昉自苏醒后表情便很平淡,下属的汇报似乎未能引起他的波动。
玄英从他的平静中越看越惶恐,小心地与上峰做着确认:“帝君,我们这次……是失败了吗?”
昨夜灵牙小声找玄英说过春秋镜中她看到何庭芳已败,玄英还道是小仙能看懂什么春秋镜,没有放在心上,帝君没有说回天庭,没有说收兵,他们还在人间各个岗位上运转着寻找杜为,玄英总还觉得有转圜的余地。
他倒也不是没想过帝君亲自挂帅的任务有失败的可能,他只是震惊于帝君的平静,因为这场洛阳会战后续如果没能功成,不仅仅是人间的事情,帝君在天上的压力也会陡增,天庭会朝他问责,三老也会朝他发难。
顾昉对上玄英忧心忡忡的眼睛,淡定地一颔首:“嗯,你带左右两路人马回天台山,玄殿留五十亲信在人间继续寻找杜为,其余人各在其岗不要生事。”
玄英从这平淡无奇的吩咐中揣摩不出什么玄机,不上不下地,只能应声“好”。
顾昉说罢揽了把纪成陵的后背,对诸将说:“我带小孩出去一趟,你们整军回山,有事去洛阳城上找我。”
东盱等将看了眼帝君,又看了眼纪成陵,一时摸不准帝君的意思,只能纷纷称是。
·
纪成陵被顾昉带上云头时,内心异常复杂。
顾昉神色如常,从洛阳城邻近山头到达洛阳城上空,区区一盏茶的功夫,身边小孩很安静,这小孩有个莫大的好处,他可以对所有奇闻异事见怪不怪,坦然自如地与高自己好几个层级的人对话,在说不出话时绝不强行说话。
顾昉带纪成陵来洛阳城,是来带他来看颉斛如何攻城的,二人刚到城头,顾昉冷锐的目光先从城池的城门扫到宫门,掌握了大体的情况,然后让纪成陵自己看。
纪成陵不由多看了两眼,说:“何将军根本没有组织像样的反击。”
顾昉:“没让你看何庭芳部,让你看颉斛部。”
纪成陵说:“我心里难过,没法专心看颉斛部。”
顾昉:……?
纪成陵问:“何将军会输吗?”
顾昉:“你不是看出来了?为什么要问我?”
纪成陵撇了下嘴:“……因为难以置信。”
纪成陵对何庭芳一度满怀期待,曾以为他夺去洛阳会是北方新的一页,没法接受他也只是演洛阳城中的过场戏。
顾昉叹了口气:“跟你说过了呀,他无心军务,没有再战的意志了。”
顾昉春秋镜中虽然没有胡人的因果线,但是对氐族的攻击丝毫不意外,对颉斛的背叛也不意外,何庭芳这半个月给出的是权力的信心问题,一个人威风凛凛时,身边妖魔鬼怪也是大护法,不行的时候,再对你宣誓效忠,也会朝你倒戈相向。
颉斛无疑是乱世中的聪明人,他在刘元一朝,看出刘元的弟弟刘丛“愚而信人,可诈而诱”,在何庭芳部下,看穿何部“将离士卒、士众不固、南方不援”,这次攻打洛阳,完全吸取上次的经验,攻其不备、隐真示假、突然袭击……一系列战术操作可算顶尖。
最聪明的是,他从头至尾没有想占领洛阳的想法,攻城即毁城,想来他拉来氐族兵马援助时给出的就是这样的许诺。
颉斛太聪明了,他看破洛阳这块盆地,南北狭长,东西纵深浅,乃是各方势力接壤之地,得来不易,坚守更难,当世两位将军都于此地折戟,他的能力不允许他在此驻守,所以命人纵情放火砍杀破坏。
并且他此次宫变喊出的旗帜也非常明确:杀了何庭芳。
这可以哄骗匈奴五部残兵轻而易举地为他效命,反正这五部也不知他在洛阳城内背叛刘元的勾当:只有把何庭芳这个汉人最后的符号杀掉,他们称王称霸登基接位才能名正言顺。
顾昉站在墙头上向纪成陵拆解颉斛这次的攻城意图,完全以颉斛的立场,指点其中的可取之处。
明暗交错中,看见宫墙上抖开一片光亮,火光迎风而舞,拉扯着人影与火光一同散乱。
纪成陵受不了他的抽离,指着宫城门说:“颉斛已经拿下上阳门了,未央宫无兵!”
顾昉:“我知道。”
纪成陵:“何庭芳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