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温暖了这个饱受欺凌的异族少年，纪成陵开始大力地呼吸，努力含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不愿意去想这个非我族类的汉人为什么包容自己，这样一个战乱年代，许多事情已不可评断揣度，他没有审判他、恐吓他、憎恶他、唾骂他，这已经够了。

    顾如玖沉着地已不像个人，他告诉纪成陵可以去哪里毁尸灭迹，将屠三的尸首塞进了一段被蛀空的老柏树中，让纪成陵把凶器扔进小河里，然后凭空拿出一件衣裳让他换上，他自然地处理起这件事，气定神闲到可以让寻常人原地打个冷战。

    好像在说，没什么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神明都了解，神明也理解。

    你做过的事儿，老天爷都知道。

    他做过的事儿，老天爷也知道。

    他并不值得你害怕，我可以帮你。

    顾如玖给出细思极恐的公平和安慰，这样诡谲的夜，纪成陵若是没有他，这一关，他便过不去。待一切料理干净，纪成陵尤不敢信，看着顾如玖的脸，手脚麻木，失去知觉。

    顾如玖笑着看他，调侃说：“你胆子真大，大晚上摸出来杀人。”

    傍晚的消息有人报给他知，顾如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当晚就采取行动。

    纪成陵对他的调笑毫无反应。

    顾如玖只好继续问：“回去睡觉吗？就当一切都没发生，好好睡一觉。”

    纪成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能陪我待会儿吗？”

    顾如玖从善如流，找到一处能看月亮的土坡，与他一起坐下去，纪成陵想拥抱他，顾如玖没有让他抱，而是挽起他的衣袖找到那些被打出来的淤青，然后单手附上，纪成陵感受到一股清凉，像药膏，那疼痛神奇地得到了缓解，他抬头看着这个男人——那其实是一张五官凌厉的脸，不说话的时候威势逼人令人不敢接近，但顾如玖有意安抚他，那眼中的温柔便显得格外动人。

    男人懒洋洋地挑了挑眉梢，搂住他的肩膀，轻声说：“睡一觉罢，我给你唱歌啊。”

    纪成陵受了蛊惑，靠在他身上，抬头近距离看他的脸，顾如玖则清了清喉咙，平和地开口，很低徊的曲调，像歌，更像一首清幽华美的诗，那歌词是：

    推群山，住万壑

    秋风已动，蝉先落

    乘空江，渡尘波

    平原漠漠，尚清和

    望乡台，见遗泽

    去思悠悠，少年色

    嗟三声，还独坐

    一分明月，一分歌

    那声音气朗而清，蛊惑人心，血腥的恐惧在这歌声中消散了，听着听着，纪成陵靠着顾如玖的肩膀睡了过去，睡着时模模糊糊地想，他的歌声，比得过世间所有天籁。

    ·

    灵牙惊叹：哇哦，帝君在给他唱歌~

    东盱抱臂：师相竟然在给他唱歌。

    梦中的纪成陵内心奔腾：……他搂着我！……他给我唱歌！……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0007章

    帝君潜身设计

    清晨的余晖刚刚落在大地上。

    “何庭芳与匈奴刘元在阳平相持半月，大小战五次，双方各有伤亡，昨夜壶口突击，何部死两千多人。”

    “嗯。”

    “何庭芳求援并州并州方面于欢喜昨夜与幕僚商议，说何庭芳太有能力了，如今他占据的位置乃是天下要冲，也是靳太祖起家的地方，说何庭芳并非是臣下之人，若是让他拿下洛阳，早晚是个大患。”

    “嗯。”

    “何部的求援也到达塞外乌孙氏，乌孙铁骑正在路上，预计十日抵达平阳……”

    幽密的丛林中，两位将军正在向顾如玖汇报军情，顾如玖闭着眼睛侧耳听着，直到手下将各方势力情形说清楚，他睁开眼睛，道：“洛阳方面何庭芳能应付过来，乌孙铁骑一到，也就快了，我现在只担心他拿下来之后。”

    何庭芳此人此前一直在关东活动，并未占据过关中这片土地，更不要说洛阳这一天下枢纽，加上他底层的出身，有些上层的门道并不了解，有天然的缺陷。

    这人打仗治军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一旦占据洛阳，形势立刻会变化，他要面对的问题就会从和匈奴刘元争夺一城一池，变成如何对不同势力进行拉拢和对抗，他即将来到十字路口，洛阳攻下后此地的胜利会带来整个北方形势的变化，但是顾如玖旁听过他的幕僚内部会议，他帐中之人没有一个人有意识在他成功后帮他调整策略，着眼点还是在和异族的城池争夺，对关中四方更复杂的虎视眈眈完全置之度外，完全没考虑过他们的对手将会变成谁，他们又要怎么靠着洛阳将整个北方中原未熄之火串联起来。

    夺下洛阳到稳定洛阳，这是非常关键的一个时期，一旦陷入茫然失措的境地，外面虎狼环绕，局部的胜利转眼就会变成全局的失败。

    东盱道：“帝君，二十日后杜为必须到达洛阳，不能再耽搁了，何庭芳会见闲散人员只集中在那两天，一旦错过，便没有机会了。”

    原本这个老弱病残的队伍行进便慢，屠三这几蛮不讲理的小子逼到绝处。

    顾如玖不远地看着，叹了口气。

    手指背到身后，指尖一弹，一只小鹿忽然从树丛中窜出！

    少年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们都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能抓住它，能解决他们一餐的口粮！但是秦善的排面拉得很大，他们意犹未尽地不知道该不去追，顾如玖高声帮他们决断：“快抓啊！还等什么呢！”

    这一声提醒了浮动的少年，好几个少年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声讨了，纷纷去追那头鹿，秦善准备良久的一场大戏无疾而终，秦善孤单地被同伴留在原地，他撇过头，瞪着顾如玖看，顾如玖歪着头朝着他安抚地笑了笑，希望他别这么大火气。

    顾如玖安抚了这支岌岌可危、濒临暴动的队伍，再一次把危险控制在了无声息中，但只有他知道，这件事再来一次，他就会决断了。

    ·

    第九日，秦善不肯罢休，卷土重来，这次特意避开了大人们。

    顾如玖是晚上给姑娘们洗头才听说了这件事，梨花主动对顾如玖秦善动了手，又在耍无赖，搞那一套的下三滥，顾如玖一边给梨花用葫芦倒温水，一边让人去喊纪成陵来，等人到了，他随意地问：“和秦善又打架了？”

    纪成陵搔了搔头，屋中的女孩们在沐发，他不明白顾如玖让他来这儿说话是什么意思，讷讷答：“他咬定是我杀了屠三爷。”

    顾如玖不紧不慢地帮梨花抹皂角，磨碎了皂豆，揉进头发里，还一边指挥：“对，这些就足够了……”声音温柔和善，纪成陵看着这个画面有些刺眼，但是他又没有资格说什么，顾如玖脸上挂着和小姑娘说笑时的和煦，瞥头对他说：“这件事你不要管，好鞋不踩烂泥，我帮你处理。”

    纪成陵“噢”了一声，对顾如玖要怎么处理并没有多问，转头离开。

    翌日，纪成陵照常按计划赶路、照顾杜先生，但是半空中的东盱、玄英、灵牙都看到了，秦善吊儿郎当地跟在大队伍后面走，无端被一个匣子绊了一下，他踹了一脚，盒子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他听出那声音有异，好奇捡起来打开，匣子里存着三锭金子。

    玄英在半空中看得瞪大了眼睛。

    灵牙不理解，追问：“帝君给他三锭金子？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送这么多钱给他？”

    东盱抱着手臂，直言道：“他完了，帝君要他的命。”话语中无端带出风雷之音。

    不通人事的灵牙不理解此举的深意，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了。

    秦善无端得了三锭金子喜不自胜，也不找纪成陵茬了，一时没忍住告诉了他身边走得近的少年们，两日后，五个少年再夜晚联手杀了秦善、抢了金子、抢了车马一跑了之，等纪成陵发现他的时候，秦善已是一具尸体。

    ·

    杜为长长叹气：“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顾如玖不紧不慢地扒拉扒拉秦善的尸体，眉目舒展，哼着小曲走了。

    纪成陵心中困惑：啊？他怎么死了？？？

    第0008章

    诸神暗佑流亡

    纪成陵看到秦善的尸体时有点恍惚。

    他认识秦善四年了，虽然一直不和，但是他没想过他会死，前几日还在百般刁难自己的人，忽然以这种面目面对了自己，他脑子有点乱，一时不知道人活这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梨花跑过来告诉他车和马没有了，纪成陵点点头，打算去找顾如玖说说这件事。

    清晨时候，天光刚刚洒在地面上，顾如玖起身早，清晨总在爱在竹林或者是树林里呆一会儿，纪成陵去找他，在丛林中看到那道身影，但是意外的是，今天早晨，

    不是一个人站着，他身边还有三个人，一女两男，衣着华美，是他之前从没有见过的人。

    树林中穿透着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仿佛披着一层祥光。

    顾如玖随意地环抱着手臂，听着那三个人说话，站得离顾如玖最近的是少女，那少女看起来年纪不大，发髻攒珠翠，眼带桃花妆，眼尾有三枚星星一样的花纹，金环束领，玉环穿腰，一袭淡粉色锦绣绒缎裙，一双粉鞋，她最先察觉到纪成陵，扭头朝着他看，等他靠近了，歪头眨了眨眼睛示做招呼——那种体态天然的灵动，比梨花更有十二分的美丽。

    另外两位和顾如玖说着什么的男人身材高大，风姿过于胜常，衣着围锦绣，甲胄裹脊梁，一位眼带金光，随时要发怒的模样，一位则是笑眯眯，见人先颔首，两位皆端肃地耸立着肩膀，气势骇人。

    烟迷草树中，只有顾如玖吊儿郎当的抱着手臂，姿态闲散松弛，而这三位这仿佛神仙一般的人物，站在顾如玖的身边，对他毕恭毕敬。

    顾如玖看到纪成陵，抬了抬头，叫停玄英的汇报，侧首温文地问：“怎么了？”

    纪成陵看了看这三个陌生人，什么都没有多问，待顾如玖走近，才说：“秦善死了。”

    顾如玖点头，示意知道。

    纪成陵看着他，又看他身后几个人，低声问：“是您杀了他？”

    顾如玖道：“不是，是和秦善交好的那几个人杀了他。”

    纪成陵沉吟，换了个说法：“是您设计杀了他？”

    顾如玖嘴角浮起一点笑意，定定看着纪成陵：“不，是他自己的贪欲杀了自己。”

    顾如玖有意看纪成陵的反应。

    纪成陵闻言点点头，道：“明白了。”

    他态度清爽，根本不纠缠这个问题，顾如玖不说他就不问，人已经死了，爱怎么死的就怎么死的，问出一个大概，知道大约发生的事情就行了，他猜出他们有意护送杜为，那他端的就是杜先生的碗，吃的是顾如玖给的饭，你救我一命，我不多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纪成陵只说眼前的困难：“现在车马没有了，杜先生行走可能有些麻烦，我们还如常启程吗？”

    顾如玖：“如常。现在时间紧凑，你跟队伍说一声，咱们接下来几日怕是要日夜赶路。”

    纪成陵也不多问，点头：“好。”

    纪成陵刚要转身离开，那唯一的姑娘朝着他开口了，笑着说：“纪成陵，你好英俊呀！”

    纪成陵一怔，看那姑娘一眼，又看顾如玖一眼，不知如何作答，局促地朝着灵牙笑了下，转身快步离开。

    等身影淡了，灵牙还在感慨：“他长得可真好……”长了一张可以招惹神明的脸。

    纪成陵的态度无疑取悦了顾如玖，等纪成陵走了，顾如玖开口问：“你们看他如何？”

    玄英：“人是挺好的……”

    东盱直言不讳：“帝君，他非我族类。”

    早在秦家堡被灭开始他们便注意到纪成陵，胡人的生死因果不在春秋镜中，灵牙废了一些心思，摸到了他的来路。纪成陵此人乃是匈奴别部羌渠部落的后裔，祖父辈进关后在并州边陲做着佃农，八年前并州大饥荒，纪成陵和族人在逃荒中走散了，一路辗转南下被汉人林怡所救，成为他的奴隶，随后流民西进驻扎秦家堡三年，灵牙上个月找到他的父母族人，他们正和几千杂胡啸聚山林，做着土匪。

    哪怕中原遭受着千年未有之变局，北方已糜烂不堪，天界的神明想扶植的仍然是汉人，从没有想过外族的事儿。匈奴的首领在关中占地为王，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成为第一个胡人天子，人间天界都觉得可笑，靳朝正统旁落不假，但他们仍要扶持何庭芳。

    这种隔阂猜忌渗入到方方面面，因为两个民族的仇恨实在太深了，神仙也很害怕胡人一旦坐上高位，翻身为王，他们会怎么做？就像是他们看纪成陵，哪怕这孩子一路救人全人一路无错，但是他们会担心作为祖祖辈辈都被凌辱鄙视的异族人，他遭受的嗤笑太多，旁观者都知道那很过分，他们怜悯的同时也在怀疑：这小孩一朝翻身，可能会做什么？

    屠三爷那位都三十岁了，有了一丁点的权力自己的下半身照样控制不住，他们能指望一个孩子控制什么？

    他们连五十人都不肯交托。

    可尴尬之处就在于汉人没那么多人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