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兰芷想到谢蔺那句“受累”,分明意指昨晚的夫妻敦伦。
她?又要脖颈生热,忙趿拉鞋子下地,表现给儿子看,“没有没有,阿娘不累!”
明明腿痛得要命,但纪兰芷还是?装出?生龙活虎的样子,原地蹦跶好几下。
然而,纪兰芷强忍肿疼,人?前佯装镇定,这?副嘴脸落到谢蔺眼中,又成了另外一种不可告人?的挑衅。
谢蔺凤眸轻扫纪兰芷一眼,意味深长地问:“看来,王妃昨夜不觉劳累?”
纪兰芷被男人?清朗的嗓音一激,硬着头皮道:“无?非是?行个?婚礼,自然不累。”
谢蔺难得牵了下唇角,意有所指地答:“也?是?,昨日婚礼,有为夫在旁处处提点王妃……操劳的一方在我,自然不会?累到你。”
谢如?琢听?到父亲的话,只以为是?行礼的时候,谢蔺很照顾纪兰芷。
但纪兰芷却明白二哥在嘲讽什么……分明是?昨晚卖力的人?,并非纪兰芷,而是?谢蔺!
她?这?么嚣张,还敢挑衅谢蔺,今晚怕是?不好过了……
纪兰芷莫名一抖,她?握住儿子的手,殷切地道:“昨晚没能?和?琢哥儿一起睡觉,阿娘心?中有憾。琢哥儿要是?不介意,这?几日都来阿娘身边一块儿睡吧?”
谢如?琢忽然被一张天赐的馅饼砸懵了。
他受宠若惊,一双凤眼亮晶晶地望向谢蔺,“爹爹,可以吗?”
谢如?琢祈求父亲同意。
谢蔺默不作声。
但他想到昨晚枝枝惹人?怜爱的哭声,以及发红的脚踝与腕骨……他良心?发现,还是?点头应允了。
谢如?琢欢喜极了,他跑过去抱了抱父亲。
纪兰芷也?是?如?释重负,她?知道谢蔺不会?当着儿子面犯浑,她?终于能?安心?洗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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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的第三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
谢蔺陪纪兰芷去盛家探望盛氏。
正好纪兰芷也?要和?母亲商量一下,往后一家人?都去封地衢州的事。盛氏既然同往,自然也?得准备好北地能?穿的日常衣物。
盛家人?没想到,谢蔺贵为亲王,半点没有王室目无?下尘的傲慢,竟也?会?遵循民间回门礼,陪妻子回娘家探望。
再蠢的人?此刻也?明白了纪兰芷在谢蔺心?中的分量,没人?敢再碍王妃的眼。
盛家人?心?知肚明,与其往谢蔺后院塞人?,给纪兰芷使绊子,倒不如?好好奉承这?位王妃,至少他们是?纪兰芷的母族,王妃需要倚仗母族的权势,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就是?盛家比之侯府的高明之处,他们很懂变通,也?知“随机应变、顺势而为”的道理。
谢蔺给几位盛家长辈问安后,留在厅堂里静候。
纪兰芷则和?母亲私下谈话。
盛氏拉过纪兰芷的手,牵她?坐到一旁的梨花木美人?榻上。
母亲含笑打量女?儿,见纪兰芷眼波潋滟,面色红润,肌骨丰腴,一点都不消瘦,她?便知新婚养人?,纪兰芷没哪里不好。
盛氏出?于关心?,还是?问了句:“王爷待枝枝如?何?”
纪兰芷想到谢蔺除了房.事上没有节制,旁的事情都算细心?周到,就连她?腰酸背痛,不想下地吃饭,郎君也?会?亲自端粥端补汤来喂她?吃喝。
纪兰芷老实地道:“除了一些事太贪了些,王爷待我并无?不好的地方,王府一应事也?由我做主。”
盛氏是?老辈人?了,如?何听?不出?纪兰芷的“贪事”是?什么?
她?抿唇一笑:“人?家到底等?了你多年,心?思重些也?是?人?之常情。晋王明明疼爱孩子,还一直鳏身,不肯续娶。为娘也?相信,王爷待你一定是?真心?的。如?今枝枝有了亲儿,又有疼爱你的夫婿,阿娘便放心?了。”
纪兰芷噘嘴,她?靠到盛氏的膝上,撒娇:“枝枝不喜欢听?阿娘这?种话,好似您放心?了,就要舍下我一般。”
她?要带着盛氏一块儿去衢州,她?想和?母亲永远生活在一起。
可盛氏却一反常态,没有接纪兰芷的话。
纪兰芷困惑地抬头,盛氏含笑看来,还是?如?同往昔的和?蔼慈祥的眉眼。
盛氏轻轻抚了下女?儿的头发,对她?道:“枝枝,这?次衢州,阿娘不与你同往。”
纪兰芷听?到她?的话,心?慌意乱,起身坐直。
“是?盛家有谁同阿娘什么了?别?管那些碎嘴子!衢州是?王爷的封地,地方官吏以他为主,论他最大,等?我们到了衢州,便是?一州之主,定无?人?敢三道四,阿娘不必心?有顾虑。”
盛氏摇摇头,她?捧着乖女?的脸:“没有人?敢和?我什么,我不愿意去衢州,是?有自己的理由。我好像从来没有和?枝枝过,关于我家人?的事。”
这?是?盛氏第一次用“我”来自称,她?的身份从来是?掌家祖母、宗妇、侯夫人?、嫡母。
纪兰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言不发,怔怔地听?着。
她?听?到盛氏起生母。
盛氏的母亲,是?盛家老宗主第一任嫡妻,是?商女?,并非名门贵女?。生母容貌标致,引得地方豪族宗子倾心?,终成一段佳话。但士族与民商终有区别?,盛家宗子利用妻子家宅里的钱财,在兵荒马乱的当年,招兵买马,保下全族,隐居中州后,便对妻子冷淡下来。
盛氏的生母也?渐渐明白,她?的婚姻,无?非是?一场情爱包裹的利益交易罢了。丈夫对她?的新鲜过后,留下便是?无?穷尽的隐患。
盛氏的生母嫁入高门,生活得并不好,她?被妯娌讥讽规矩,被婆母刁难出?身,最终郁郁寡欢,一病不起。
盛氏之所以陪嫁丰厚,并非盛家待她?多体贴,全是?行商的外祖家心?疼外孙女?,女?儿死后,非但没有把她?的嫁妆带回本家,而是?留给盛氏,作为外孙女?日后的陪嫁。
只是?清澜盛家自诩名门望族,即便羡慕商贾的富庶,骨子里还是?士人?的傲慢。父亲瞧不起外祖家,等?他如?愿以偿续娶了第二任世?家出?身的妻子后,盛氏也?被父亲逼着和?外祖家断了明面上的联系,只敢私底下和?外祖父通信联系。
盛氏掌家有方,少不得有外祖家的指点,可她?为了世?家的体面,也?为了不让人?看轻母亲的商女?出?身,一直谨言慎行,做一位可当各家豪族典范的、毛施淑姿的世?家淑女?。
然而,一切在盛氏嫁入建康侯府后,全都破灭了。她?不能?生育,留下瑕疵,她?在侯府委曲求全,几十年竭力在忍……直到纪兰芷打破了她?的桎梏。
盛氏逃出?来了。
她?发现,即便自己不能?生育又如?何?即便世?人?看轻商贾又如?何?
她?在盛家做小伏低,尽心?竭力讨好后娘以及嫡妹,也?换不来旁人?的一点真心?。
她?活得这?么苦了,为什么还要迫害自己。
盛氏抱着纪兰芷。
“我不会?回盛家,我想去外祖家看看,我想见一见那些年迈的表兄弟、表姐妹。”
“我想接受母亲的产业,想将她?舍下的东西重新捡起来。”
“枝枝,这?一次,阿娘想做自己。”
纪兰芷心?里很难过,她?知道阿娘要舍下自己,可她?也?打心?眼里为盛氏感到高兴。
盛氏不会?再被人?束缚,也?不会?再被清澜盛家,或是?建康侯府挟持,只要盛氏放下尊贵的贵女?身份,她?有钱有闲,便能?活得很幸福。
如?此,纪兰芷也?就不会?再为了保全母亲,而做出?任何不得已的牺牲。
盛氏放飞了自己,何尝不是?放飞纪兰芷。
纪兰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盛家的,她?只知道,她?看到谢蔺的第一眼,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谢蔺看到妻子泪水涟涟的脸,心?中一紧。
郎君高大如?松柏,快步走来,他将纪兰芷纳入怀中。
纪兰芷猛地撞进一个?充满松木香味的怀抱,温暖的触感,脑后温柔的抚摸,无?一处不令她?放松心?神。
“有谁欺负你了?”谢蔺尽量放缓声音,以柔和?的语气询问纪兰芷。
虽盛家无?人?敢给晋王妃摆脸色,但谢蔺还是?要以防万一,问一句。纪兰芷是?他的妻子,她?受辱,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纪兰芷听?出?谢蔺暗藏在温柔话语里的腾腾杀意,她?噗嗤一声笑开。
小姑娘又哭又笑,闹得谢蔺困惑不已。
纪兰芷牵着谢蔺上车,她?今日太娇气了,非要靠着二哥的手臂才肯讲话。
纪兰芷哭过,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小兔子。
“没有人?欺负我。只是?阿娘不跟我去衢州,她?也?不回盛家,她?想一个?人?生活。我很可能?会?有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见不到阿娘了。”
谢蔺明白原委,他心?疼妻子,没有话。
宽大温暖的手掌,覆在纪兰芷埋向他胸膛的脑袋,轻轻地,逗猫似的揉抚。
纪兰芷蹭了蹭谢蔺的衣襟,任性地把眼泪全部糊到二哥身上。她?哭过以后,心?里觉得有一点沉闷、有一点轻松、也?有一点释然。
她?好像能?放下很多东西,也?意识到自己即将开始一段新的旅途。
不知不觉间,纪兰芷被楼到了谢蔺的怀里,她?坐在他的膝上,乖巧地靠着。
纪兰芷像是?要和?过往告别?一般,她?对谢蔺敞开心?扉,告诉他许多关于小时候的事。
“姨娘死后,阿娘把我接到身边。她?总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我还记得。”
“我记得姨娘总盼着要个?弟弟,我记得姨娘有时会?抱着我,温柔地喂我甜汤,有时候帮我洗澡看我不是?个?男孩儿就大发雷霆。那段日子,好也?不好,我怕阿娘伤心?,从来没有和?母亲提起过。”
“后来,我跟着阿娘。纪晚秋有的漂亮衣裙,我也?有;纪晚秋有的珠花发带,阿娘也?会?为我置办。但我知道,我不是?阿娘亲生的女?儿,她?只是?我的嫡母。我要乖巧、要懂事,要尽力让阿娘的宠爱维持得久一点。”
“最开始的几年,我很惶恐不安,我害怕什么时候,阿娘会?舍下我,就像姨娘不要我一样。”
“我敬爱阿娘,却不敢真正同她?亲昵,我怕她?厌烦,怕她?觉得我没规矩。”
“可是?,阿娘主动抱我、主动摸我的头,亲自喂我吃喝。她?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养育,我忽然不再害怕,也?不会?患得患失了。”
“二哥,可是?阿娘走了,我没有家人?了。”
她?只是?有点害怕。
她?和?盛氏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虽然要护着母亲,和?柳姨娘母女?明争暗斗,但她?知道身后有人?,心?里很安定。
纪兰芷从来没有渴望过谁能?解救自己,她?踩上那些锋锐荆棘,披荆斩棘,心?甘情愿一路走下去,无?非是?心?里还惦念盛氏。
可是?,母亲走了。
这?一次,她?回头,身后会?不会?变得空荡荡?
纪兰芷踽踽独行,她?很不安。
谢蔺搂着妻子的手臂紧了紧,他托着纪兰芷,柔声安慰。
“别?怕,往后有我。”
男人?的声音寒寂悦耳,如?雨打青莲,清微淡远。
教人?很安心?。
纪兰芷松了一口气,她?有点困倦,竟在二哥的怀里睡去。
这?一次,梦里阒然无?声。她?无?忧无?愁,什么都没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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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日,谢蔺带着新婚妻子一同进宫面圣。
乾宁帝虽然不满意纪兰芷的出?身,认为此女?配不上自己疼爱的亲子,但看皇孙谢如?琢和?母亲相处融洽,纪兰芷看着也?是?个?性情温顺、月貌花容的标致女?子,和?谢蔺站在一块儿,也?是?郎才女?貌。
他也?算个?纵容孩子的父亲,便也?没什么了。
来宫里的时候,谢蔺提醒过纪兰芷,他母亲崔善伽的死,和?周皇后脱不了干系,兴许皇后那边会?出?言刁难。
纪兰芷想着,再如?何刁难,也?不过是?言辞上沾点便宜,她?早就领受过各种风言风语,那些绵里藏针的话落到身上真是?不痛不痒。
可惜,谢蔺太过担忧了,周皇后再蠢也?不至于人?前发难。
她?夸赞纪兰芷貌美,果真是?娟好静秀的世?家闺秀。
还喊了谢如?琢上前,赏下绸缎玉饰,作为对于儿媳妇的见面礼。
纪兰芷和?谢如?琢在宫里用了一碗喜粥才回了王府。
喜粥味道不错,加了炖得软烂的老鸡头、红豆、松子、蜜饯,纪兰芷想着谢蔺没尝到,还悄悄和?送粥的宫人?偷师,记下熬粥的方子,回王府的时候告诉家中厨子,命他好好钻研,也?煮出?宫里的味道。
官宅里的下人?,即便是?个?烧火的小厮也?大有来头。
这?个?掌勺的沈厨子正是?宫中御厨的儿辈,一听?王妃被一碗粥忽悠过去,顿时起了抵抗父权的逆反心?理,当天晚上捧着家族传下的菜谱苦心?钻研,力求熬出?让王妃赞不绝口的粥品。
一连到月底,谢蔺早食已经喝了十多天的粥了。
他实在不喜流食,隔天出?门,上街拎了几个?羊肉馕饼回家。
纪兰芷吃了一口,觉得不错,又语重心?长地对沈厨子道:“沈御厨的厨艺高超,我自然是?钦佩的,只是?家中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市井小食也?极为爽口。你不如?也?研究研究,这?馕饼可有什么改进之处?”
纪兰芷这?么多,无?非是?不想出?门买吃食,家里的厨子会?的越多,方便的不就是?主子吗?
听?到这?话,刚研究出?更美味粥谱的沈厨子,忽觉天都塌了。
五月初的时候,三皇子李瑜以及四皇子李章平前后脚成婚,皇帝赐下封旨册书,李瑜被封为韩王,李章平封为燕王,彼此的封地都在远离兵戈扰攘、物阜民丰的江南一带。
可以,他们往后定是?吃穿不愁,日子清闲散漫。
朝中官吏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皇帝并不疼爱谢蔺,不然为何要将他赶到贫瘠的边城去?过了夏季,很快便是?草木凋零的秋冬了,几乎每年这?个?时候,北狄诸国部落为了抢夺物资,渡过漫长的、摧折人?心?志的寒冬,都会?举兵南侵,滋扰边城。
谢蔺过去镇守边州,那便是?每日都活得水深火热,半点清闲都不得。
有人?,既然认了儿子便要物尽其用,谢蔺打过胜战,既是?文臣也?是?儒将,为官时,忠心?为君,派他镇守边关最合适不过。
临近端午,五月底,谢蔺便要启程前往衢州。
离开之前,乾宁帝又召谢蔺入宫,将封地卫所募兵遣将的军权符信交到谢蔺手中。若有戎狄扰边,谢蔺身为亲王,可调遣治下军所,领兵应敌。
谢蔺真正得到兵马实权,朝中文武百官皆是?侧目,喧哗不止。
就连周皇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但仔细想想,谢蔺不过是?能?调动一个?贫州的军马,哪个?地方世?家没有私下偷偷豢养私兵?就连他们关南周家也?以服侍家主为由,广揽亲卫豪奴,谢蔺实在不为惧。
周皇后定下心?神,也?安抚嫡长子,切莫打草惊蛇。至少乾宁帝肯把这?些得力的儿子赶去封地,那么他的储君之位便很稳固,切莫因一时急躁而丧失君心?。
朝中动荡不休,纪兰芷却没有被那些事惊扰到丝毫。
前往边城的箱笼行李都已经打点好了,纪兰芷亲自去看了几眼,确定没有疏漏后,终于放下心?了。
几天后,盛氏和?纪兰芷道别?,前往外祖所在的柳州。
盛家人?拦不住盛氏,又不敢为难这?位朝廷命妇,只能?任她?离开。
纪兰芷抱了抱母亲,谢如?琢也?和?外祖母郑重道别?。
盛氏看着眼睛红红的女?儿,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不见枝枝了,等?为娘待够了,也?会?抽空来探望枝枝的。”
纪兰芷和?盛氏拉钩:“一言为定,每年还要往衢州多多送信。”
盛氏?*?
点点头。
送走了母亲,纪兰芷和?二哥他们回了家。
这?两日便是?端午节了。
纪兰芷听?艾叶能?祛除邪祟与灾厄,命下人?把整座王府都熏了个?遍。
谢蔺和?谢如?琢每日下午都要在书房看书,谢如?琢年满七岁,已经要开始在父亲的监督下,每日练习弓马,打拳习武,多多强身健体了。
纪兰芷看不得孩子吃苦头,她?索性不管父子两人?,只看着仆妇们抱着香糖果子、木瓜、艾叶花卉,来来往往地奔波,筹备节礼。
纪兰芷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想着另外一桩事。
最终,她?还是?走向书房,打搅正在练字看书的一对父子。
“二哥,如?琢。”
父子两人?放下笔墨,困惑看来。
纪兰芷咬了一下唇,好奇地问:“今年粽子,你们爱吃甜口还是?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