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晦气!明明只是来临京句集注》的刻本前,这是申夫子生前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每一处刀痕拓印,都凝结着他老人家的心血。
“娘子,周大人要的《楚辞集注》已经装帧好了。
”阿香捧着一摞新印的书册从刻房出来,脸上还有几滴墨渍,这是他们去寺庙时,印刷铺送来的。
沈书韫接过书册,拇指抚过封面上凹凸有致的题字,这是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刻的版,每一笔转折处,都力求还原精美刻本的神韵。
“用青檀皮纸,还有靛蓝色布面。
”沈书韫温声嘱咐阿香,毕竟,周海源大人是个内行。
阿香点点头,正要转身,书铺大门突然闯进一个人。
此人一身青袍,文质彬彬,有些呆板模样,甩了几下衣袖,带了一阵风,惊动了门口书架上正晾干的宣纸。
此人正是那一次闻风而来的学子,人们称他邹举人。
“沈掌柜,出事了!”邹举人从怀中掏出一本装帧粗糙的册子,沉沉地拍在柜台上。
沈书韫疑惑地拿起,只见封面歪歪扭扭地印着《四书章句集注》六字,翻开内页,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字迹甚至模糊难辨。
“这是”“城西‘文汇斋’的新货,一本只要一百五十文,你看这本书当中竟然还把‘曰’写成了‘日’字,太离谱了!这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邹举人从旁一边慢吞吞地讲述,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依旧文弱书生一般的呆板。
沈书韫双手拿着这本书,微微颤抖,她转身从柏木架上,取下自己前两天才印完送来的书册。
两相比较,这个版本的粗劣程度,简直不忍直视。
据说,这家书铺来自城西,也就是西市的书铺,沈书韫前前后后回想半晌,未曾得罪别家书铺。
可为何它会这般做?这样做对它的好处是什么?这些疑惑都深深地刻在了沈书韫心里。
如果这样的书籍一旦流入市场,那么“七雅书铺”刚刚起来的名声,便会因劣质书籍而受到牵连。
不管这册书是否为“七雅书铺
”刊印,从封皮到内容,和“七雅书铺”的几乎一模一样,买书之人真假辨知。
可从某种程度上,还是扰乱了人们对书铺的印象,往后,倘若再要来书铺买书,可能心里都会打退堂鼓。
毕竟,直接换口碑更好的书铺,比如,“文渊书局”,不更好么?沈书韫伸手再摸了摸这本书,阿香赶忙凑过来看了一眼,惊呼道,“天呐!这是最次的竹纸,墨也掺了好多水,都晕开了。
”沈书韫合上书册,纸张粗滥造的触感,闻着刺鼻的味道,她的胃部一阵阴阴绞痛。
沈书韫抚了抚腰,“我去会会这家铺子的掌柜!”,随后,解下围裙,眼中闪出一丝决然。
“可是,咱对这家书铺都不了解,娘子,等柳摇金姐姐来了,陪你一同去吧,二娘姐也忙得不见人,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阿香关切道。
“来不及了!”话音未落,沈书韫三两步决决然出了门。
城西,也就是西市的“文汇斋”书铺,门庭若市,与“七雅书铺”的清雅,形成鲜明对比。
沈书韫跨过门槛,店内挤满了清一色的读书人,在争抢那些廉价粗陋的书籍。
柜台后,一个衣着圆领锦衣的中年男子,正高声吆喝,“新货!新货!《四书章句集注》科考必备,科考必备!单册一百五十文,买三送一!”声如洪钟,却如实锤砸中人心,沈书韫径直走到柜台前,将两本书并排放下,“请问你是掌柜吧,请你解释一下!”男子眯起三角眼,看了看女子,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脸上随即堆出一脸假笑。
“开门做生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何问题?”“可盗版他人心血,掌柜的不觉得羞愧吗?”沈书韫声音不大,却让几个客书停下翻书的手指。
男子瞬间收起自己脸上的笑容,顿时抓起盗版书,故作高声。
“诸位都是饱学之士,通情达理之人,来评评理,我甄某印书造福贫寒学子,有何问题?”旋即,他翻开书指着价格,“你们‘七雅书铺’得卖到一两银子,我这才一百五十文,我让更多人有书读了,我问心无愧!”不少学子句集注》错字连篇,纸张不过一年就会脆裂,学问岂能如此儿戏?”沈书韫甚至有些恼怒。
甄掌柜冷笑一声,从柜台下搬出一块雕版重重地砸向台面。
沈书韫倒吸一口凉气,这竟是阿原版粗制仿制品,一看就线条粗劣生硬,毫无细节,更谈不上精美。
“‘七雅书铺’的沈书韫,沈娘子,我识得你,可此一时彼一时,时代变了,我花五个学徒三天之内,便可刻出这样一块版,印一千本不成问题。
”“至于您那一套慢工出细活,精细造作的手艺,还是留给像周大人那样的达官贵人吧!”甄掌柜说这话,竟有一丝得意,他对“七雅书铺”和自己的了解让沈书韫吃了一惊。
沈书韫感觉身体不听使唤,一阵眩晕袭来,她伸手要扶着柜台,指尖不小心触到那块雕版,木刺一瞬间扎入皮肉也浑然不觉。
回想起当初,阿爹为了刻好这一套版,亲自赴杭州查阅了七种不同的版本,每一处都反复推敲、修改,直到改无所改,可面前这块”“甄掌柜。
”她深吸一口气,“书籍承载的是千古智慧,不是集市上的萝卜白菜,您这样做,毁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是读书人对文字的敬畏。
”甄掌柜一脸不耐烦,“你少跟我扯这些清高言辞,这年头,卖书就是一门生意,我并未强买强卖,我做生意,能活着才是王道!”男子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说了句,沈书韫顿时脸都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