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皙答道:“孙儿以为,改制最重要的是两个字:死人。”
“死人?”
这个回答连康熙都没想到,方苞和汪灏也是很疑惑。
康熙沉声问道:“弘皙,你且详细说说。”
弘皙说道:“商鞅变法令秦国强大,但实行之初贵族尚且削鼻黥面,因此而死的百姓也不计其数,推行什伍连坐法时,被镇压者不计其数,史载:渭水尽赤,号哭之声动天地。”
“北魏孝文帝元宏推行汉法,南下迁都洛阳,三十万军民赶路每日伤亡数十,太子元恂因反对改制,被孝文帝亲杖三百后鸩杀;鲜卑元老穆泰、陆叡叛乱,株连数千。”
“北周太祖宇文泰草创时,关中大旱,赤地千里,人相食,在百姓尸横遍野,豪族士族力量被削弱后得推行新法,立府兵制。”
“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时,地方官员为逼百姓认田,施行苛政恶行,引发民变,官兵斩乱民首级七百,投水焚屋死者无算。”
顿了顿,弘皙说道:“历朝历代改制,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有很多人因此牺牲,掌权者的案上一点墨,落到民间便是百姓的万滴血!”
“非是改制不好,只不过改制会触及很多旧有力量的利益,他们会不顾一切地进行反扑,平民百姓就成了博弈的筹码和代价!新事物取代旧事物,从来就是一场残酷的持久战。”
“是故有诗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改制者想的是名流千古,而百姓最重要的是眼下的存亡。如何取舍,如何保民,难便难在这里了。”
弘皙说完后,甚至都没来得及在意康熙等人的反应。他在听了康熙与汪方二人的谈话以后,心中那股被憋了太久的情绪好像得到了某种解放的途径,一下子都溢了出来。
他的想法不单单是通过玄武门继承法成为这鞑清的皇帝,他要把这饥饿的盛世给彻底改变,他要行汉法,让华夏重归正统,和西方此时兴起的科技新浪潮接轨。
这条路太难太难,鞑清以八旗起家,他若是强行革风易俗,那基本盘就没了,汉家的世家大族,前朝旧人也会反扑,届时他大概率是孤家寡人。
他只能用别的办法,一种前人没有想过,没有走过的路。但这条路具体是什么,他现在心里还没数。只有一条能确定:牺牲者一定会很多很多!
弘皙不清楚,当自己真的成为民之司命,是否真能狠得下心?他只能安慰自己:身处滚滚洪流中,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谁不是如履薄冰,不知自己能否走到对岸?
而且难就不去做吗?让历史的车轮继续在愚民落后和民族压迫的道路上走吗?
弘皙可以,但朱洪熙不答应。
等弘皙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康熙、方苞和汪灏都在定定地望着他。
“孙儿无知妄言,请汗玛法恕罪!”
弘皙意识到自己可能装过头了,赶紧行礼请罪。
谁知康熙用手摸着弘皙的头顶,又看向方苞和汪灏,大声问道:“你们看到了吧?这就是朕的孙儿!”
“汪灏,你刚刚说了一堆,什么社稷为重君为轻,放屁!若天下可垂拱而治,民众自决,要朝廷法度做什么?你以为现在还是三代以上吗?”
“方苞,你刚刚说的那些也是虚头巴脑,只会空谈。李光地说的真没错,你的才情只适合在翰林院为国储才,若真的委以重任,那真是国家之不幸!”
“弘皙刚刚说的才是正道,贸然改制,这天下要死多少人?你们算过吗?你们饱读圣贤书,但见识还不如朕的孙子呢!朕看他才是真正的‘欲举治天下之大法,必先有以倡天下之人心’。”
方苞与汪灏沉默不语,心中五感交集,竟连基本的回应都忘了。
他们只感觉疑惑:鞑清中几时有了弘皙这样的有识之士了?
方才弘皙那番言论,单单是那以百姓角度出发看待改制的想法,便颇有几分当年黄宗羲先生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的味道,传出去也足够振聋发聩,震动四方了。
搞出扬州十日的蛮族真的进化了不成?
方苞顿感胸口一阵火热,曾经死灰般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
此时康熙又语气温和地说道:“弘皙,你先起来。”
“谢汗玛法……”
弘皙被康熙这一记摸头杀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心里也在直打鼓。
鞑清可是从来不管什么天下万民兴亡的,毕竟天下大多都是汉人,而除了需要强调合法性外,几个鞑子心里认同汉家了?刚刚那番发言恐怕是有点大逆不道啊……
康熙又向方苞问道:“方灵皋,你之前和朕说想归隐山林,闲云野鹤,现在怎么讲?”
这语气有几分得意,弘皙看到康熙嘴角都压不住了。
方苞说道:“罪臣……罪臣之前只是一时灰心,戏言、戏言而已!”
康熙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说道:“那好,朕就让你去礼部做左侍郎,你慢慢去熬吧。”
“弘皙,这个人,朕就给你了。”
礼部左侍郎?弘皙有些惊喜地看着康熙。历史上,这布衣宰相可是雍正的左膀右臂,如今到了自己手上,绝对算赚的。
“谢汗玛法……”
未等弘皙说完,方苞已经伏地道:“臣叩谢圣上隆恩!”
康熙又看向汪灏,脸色一沉:“汪灏,这几年的秋决名单每次都有你,朕都没勾决。真不是朕仁慈,只是朕心里有气,现在朕的气也出了,朕再问你:你想死吗?”
汪灏答道:“回万岁,罪臣如今是求仁不能,取义不得,辜负了师恩,无颜代圣人立言,为生民立命,还请陛下成全罪臣吧!”
方苞痛苦地闭上眼睛,身子一阵颤抖,他咬紧嘴唇,几乎要哭出来。
弘皙算是第一次见到了史书和中那种求死的文人,心里多少有点触动。他不禁想:自己以后恐怕还会见到更多这样的人吧?
康熙冷哼一声:“回宫!”
方苞站起身,本不忍回头看自己的知己好友,但终于还是悄悄望了一眼。
弘皙面色凝重地往外走,忽然听到汪灏喊了句:“理贝勒!”
康熙站定,弘皙看一眼康熙,等康熙点头后才向汪灏问道:“你有话对我说?”
汪灏朝弘皙拜了一拜,说道:“罪臣没有别的奢望,只愿在秋决前看到您大作的完本。”
弘皙面对这样以命催更的行为,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说道:“最近忙秋狝的事,但我会尽快写的。”
汪灏又拜了拜,不再说话。
走出天牢,康熙和弘皙上了马车,竟然还让方苞跟着。这位桐城派的大师开始是不敢,后来是被图里琛硬拉上去的。
马车上,康熙坐在中间闭目养神,弘皙与方苞对面而坐,脸上各怀心事。
回宫后,康熙下了马车,指着方苞对弘皙说道:“这人晦气,是个会惹麻烦的,你搞不好也会被牵连,做好准备吧!”
弘皙道:“汗玛法放心,孙儿心中有数。”
其实不用康熙提醒,弘皙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有多难办,方苞被释放肯定要引起朝野议论,翰林院那帮书呆子不会放过自己,八爷党会借机找事,还有秋狝阅兵的安排……
弘皙想得头大,真想好好睡一觉了。
康熙让魏珠给方苞安排洗漱一番,似乎还要跟他夜谈,又对弘皙说道:“你身边如今只带李三哥一个汉人侍卫,这不像话。朕从内务府给你挑了个得力的,明天一早就会到。”
弘皙心中暗叫不好:别又是个间谍吧?但也只能谢恩了。
……
转过天,弘皙正在洗漱,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去丰台大营找阅兵人选时,李三哥进来说新侍卫到了。
毕竟是康熙钦点的人,弘皙也只好先见见了。
“奴才给理贝勒请安!”
来人是个身高八尺的精壮汉子,看着很年轻,模样长得还挺俏,走路说话都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让弘皙忍不住想起前世演军旅剧的那些小鲜肉。
弘皙擦擦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答道:“奴才正红旗钮祜禄氏,名叫常保。”
弘皙颔首:“哦……常保……”
“嗯?”
钮祜禄常保……
和珅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