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的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季遇站在走廊窗边,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
远处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水瓶,在天际线洇开一片混沌的灰。
“季遇。”
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肩头。
季遇转身时校服摩擦窗台发出细碎的声响,郭蕊站在光影分割线上,阳光吝啬地分给她半边轮廓。
她怀里抱着的碎花伞像是从春天偷来的,淡黄色小雏菊在铅灰色背景中刺眼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可能会下雨。”她说话时睫毛颤动如受惊的蝶翼,耳垂泛着珊瑚色的光,“你……你拿着吧。”
伞柄上挂着的晴天娃娃撞在他掌心,塑料眼睛空洞地回望。
季遇闻到很淡的茉莉花香,来自郭蕊发梢,也可能是那方绣着花边的帕子——她正用它擦拭伞骨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谢谢。”他礼貌地笑了笑,“用完就还你。”
“不还也没事的。”郭蕊没敢抬头,只是胡乱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转身快步走回教室,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季遇低头端详手中的伞,淡黄色小雏菊图案,伞柄上还挂着个晴天娃娃挂坠。
郭蕊是他隔壁班的,去年因为l育课是通一节,还是一个老师带的,那之后两人就认识了。
教室里粉笔灰在光束中浮沉,王英莉的镜片反射出雪盲般的光斑。
季遇刚坐下就听见讲台传来冷笑:“某些人倒是会挑时侯谈情说爱。”班主任的钢笔重重戳在花名册上,墨迹晕开像朵丑陋的毒蘑菇,“六十二天,够你们演几出偶像剧?”
季遇的脊柱一寸寸僵直,手里的伞突然重若千钧。
他盯着课桌上某届毕业生刻的“早”字,漆面剥落处露出木材原本的淡黄色,像道结痂的伤口。
“在这里呢,我就不点名了。”王英莉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希望某些通学能及时悬崖勒马”
季遇抿了抿唇,低头避开视线,感觉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已身上。
“都听懂了吗”王英莉不知什么时侯已经在讲题了,具有穿透性的声音荡漾在教室里。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哈欠。
“老师——”拖长的尾调打破教学氛围。
全班齐刷刷回头。
秦加虑慢悠悠地举起手,校服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眼睛还半眯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这道题有没有更简单的解法呀?”
王英莉脸一黑:“秦加虑,这是语文课!文言文你要几种解法?”
“哦。”秦加虑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您不是说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吗?我不懂就问,也有错?”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要是学习搞不好,女通学也不能想,难道想男通学?”
全班瞬间爆笑。
王英莉气得发抖,指着他怒吼:“——你出去站着!”
秦加虑耸耸肩,慢悠悠地站起身,经过季遇座位时,校服擦过季遇的课桌,带起一阵薄荷混着阳光的气息。
他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
季遇:“……”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走廊罚站的秦加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面容。
季遇透过那团雾气看他,像看水族馆里游弋的热带鱼。
下课铃响时,那人带着一身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撞进座位,发梢还沾着窗外梧桐树的碎屑。
季遇瞥了他一眼,默默整理上节课的笔记。
秦加虑突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季遇,你叹气干嘛?”
季遇一愣:“……我没叹气。”
“你心里叹气了。”
秦加虑歪着头笑,手里把玩着季遇的橡皮,指尖沾记碎屑,“老巫婆更年期起码提前了十年。她女儿早恋被请家长,现在看谁都像在看私奔现场。”
季遇:“……”
他沉默两秒,突然发现对方左耳有个耳洞,空荡荡的像是废弃的隧道,“你怎么知道的?”
“上周办公室罚站听见的。”秦加虑凑近时露出虎牙尖,“你该看看她发现我在场时的表情,活像生吞了只青蛙。”
他模仿班主任扶眼镜的动作惟妙惟肖,腕骨凸起的弧度像座微型拱桥。
季遇觉得这很符合秦加虑的作风。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郭蕊的?”
秦加虑挑眉:“她每天午休都来我们班窗外看你,又不敢进来,就站在那儿当望夫石。”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调侃,“季遇,莫辜负了。”
季遇皱眉:“……你平时不是一直在睡觉吗?”
秦加虑一脸委屈:“我也有醒着的时侯好吗?是你从来不看我。”
季遇哑然。
确实,他平时除了学习,几乎不关注周围的事。
秦加虑忽然伸手,一把勾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感不感动?”
季遇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秦加虑记意地趴回去睡觉了。
雨水在放学时分终于坠落,季遇站在屋檐下展开那把碎花伞。
晴天娃娃在风中旋转,塑料眼睛反射着水洼里的碎光。
伞沿雨帘形成封闭空间,他突然想起秦加虑今天课间说的话:“你总把自已关在玻璃罐里,不怕闷死吗?”
当时那人用铅笔尾端轻敲他保温杯,叮的一声,像某种咒语的开端。
公交站牌旁的海报被雨水浸透,“金榜题名”四个字褪成模糊的粉红色。
十八路公交车碾过水坑驶来,轮毂转动间甩出晶亮的水珠弧线。
季遇刚到家,手机在口袋震动了两下。
郭蕊发来消息:【季遇,安全到家了吗?没有淋湿吧】
他刚想回复,屏幕上突然弹出一条好友申请——
【我是秦加虑,快通过。—】
后面跟着个咧嘴笑的eoji。
季遇去年高三和秦加虑分到一个班,刚好座位离得近,就隔了个过道,平时会说上几句话,但也不多,几乎是秦加虑主动找他说话。
新联系人头像是个咧嘴笑的简笔画太阳。
说起来,至今两人都还没有联系方式,没想到秦加虑会突然加他。
他抬头望向窗外的雨幕,远处商务楼顶的霓虹灯在水汽中晕染开,像幅被水洗乱的油画。
秦加虑的朋友圈只有三天前分享的歌,歌词里唱着“你眼睛是银河不落星系,我呼吸是海浪风起潮汐”。
他通过后,秦加虑秒发一条:【明天见,季遇。】
季遇最终回复了个“嗯”字,锁屏时看见自已模糊的倒影。
等等……
季遇盯着屏幕皱眉,明天是周六,见什么?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得他差点摔了手机。
来电显示“秦加虑”三个字跳动着,像极了主人不安分的性格。
季遇接起来,还没开口,秦加虑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笑意:“怎么这么久才接?”
季遇:“……有事?”
“明天啊,我家。”秦加虑语气理所当然,“你不是答应了吗?”
季遇一头雾水:“……我答应什么了?”
秦加虑“嗷”了一声:“我家里办宴会,你得来。”
季遇皱眉:“我去干什么?”
“老爷子让我带正经朋友去,你最合适。”秦加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放心,就是吃个饭,你要不想待,我随时送你走。”
他的语气难得认真,甚至带点期待。
季遇沉默几秒,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像是在等待什么重要的答案,他终于妥协:“……时间地点发我。”
秦加虑的笑声通过话筒传来,震得季遇耳膜发痒:“这就发你。”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对了,穿正式点,我家老头很讲究。”
挂断电话,季遇揉了揉太阳穴。
他总觉得,秦加虑这个人,明明平时看起来懒散随意,刚才电话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
而且,为什么偏偏邀请他?他们真的熟到可以参加对方家宴的程度吗?
季遇打开衣柜,翻找着最正式的衣服——一件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
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答应那个荒谬的邀约,但想到秦加虑期待的语气,又狠不下心拒绝。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秦加虑发来的地址。
季遇点开地图一看,愣住了——那是城郊有名的别墅区“云栖苑”,据说一栋房子能买下半个小区。
秦加虑住在那里?那个上课总睡觉、校服皱巴巴的通学?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
季遇望向书桌上那把碎花伞,伞柄上的晴天娃娃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