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
周砚深走进静观斋古文献修复工作室的时候,室内光线被特意调得柔和而均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纸张、天然胶水、植物染料和极淡霉味的特殊气息,沉静而厚重。他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特制的消音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硬气场,还是像一块冰投入温水,瞬间搅动了修复室原本凝滞专注的氛围。
几个正在伏案工作的年轻修复师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触及门口那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面容冷峻的男人时,都微微一怔,随即又慌忙低下头,指尖的动作却明显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拘谨。
他径直走向光线最明亮、空间也最大的那张宽大修复台。
修复台前,沈清欢正跪坐在一张特制的矮凳上。她整个人几乎伏在宽大的台面上,身体绷成一道极专注的弧线。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轻轻扫过她白皙的颈侧。她的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柔和的顶灯下闪着微光,连鼻尖上也沾了一小点不易察觉的、金灿灿的粉尘。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眼前那本摊开的册子上。
那册子正浸泡在一个特制的浅水槽里,水质清亮。纸张的状态极其糟糕,边缘焦黑卷曲,许多页粘连在一起,像一块饱经沧桑、又被无情揉搓过的破布。水槽旁边,散落着细密的镊子、柔软的排刷、小巧的喷壶,还有几片用于分离纸张的特制竹启子。
沈清欢屏着呼吸,左手用一片极薄的竹启子小心翼翼地探入两张粘连得最厉害的纸页之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移动。她的右手则持着一支极细的尖头毛笔,蘸着旁边小碟里调好的修复液,以肉眼难以追踪的微小笔触,极其耐心地点涂在纸张的粘连处。每一次点涂,都伴随着她睫毛的一次细微颤动,仿佛那笔尖的重量牵动着她的整个灵魂。
周砚深在她身后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将沈清欢和她面前那本残破的册子笼罩了大半。
沈清欢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冷冽质感,像金属划过冰面,突兀地切开了修复室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沈清欢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支蘸着修复液的毛笔尖,悬停在离纸页不足一毫米的地方,一滴晶莹的液体将落未落。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那瞬间被打断的节奏强行续上,然后才极其缓慢地放下毛笔,直起腰,转过头。
她的眼睛抬起来,看向周砚深。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瞳仁的颜色偏浅,像浸在清泉里的琥珀,此刻映着顶灯的光,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茫然,还有长期高度集中注意力后的疲惫,但深处却沉淀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静。
周先生沈清欢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长时间专注工作后的沙哑。她认出了他,或者说,认出了他身上那种属于顶级拍卖行精英的、不容错辨的强势气场。
周砚深的目光在她沾着金粉的鼻尖上短暂地停留了半秒,随即滑向她面前水槽里那本面目全非的册子。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审视着那堆焦黑粘连的纸页,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件承载着时光与文明的脆弱载体,而是一件即将进入他评估体系的、冰冷的标的物。
我是周砚深,‘瀚海拍卖行’古籍善本部的负责人。他的自我介绍简洁而公式化,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这本明嘉靖年间的《松弦馆琴谱》,是即将上拍的重量级拍品,初步估价,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七位数。
修复室里一片死寂。远处传来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还有纸张翻动的沙沙轻响,反而衬得这片区域更加安静。
周砚深的目光终于从琴谱上移开,重新落回沈清欢脸上。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那股清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冷调香水味瞬间侵占了沈清欢周围的空气。他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砸下:
沈小姐,请务必谨慎对待。它,价值不菲。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分量,那眼神里的压力毫不掩饰,仿佛在说——你最好别搞砸,你赔不起。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清欢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带着微刺的麻意从尾椎骨窜上来。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掐进了掌心。周砚深的话语和他身上迫人的气息,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她刚被工作点燃的、还有些灼热的心口上。
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情绪——是愤怒是委屈还是职业尊严被冒犯的刺痛或许都有。但当她再次抬眼看向水槽里那本饱经水火摧残、脆弱不堪的《松弦馆琴谱》时,那些翻腾的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下去,只留下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近乎固执的微光。
我明白它的价值,周先生。沈清欢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没有丝毫的颤抖,在它被送进这间屋子之前,它的价值首先在于它是《松弦馆琴谱》,是四百年前某位琴师的心血,是曾经在某个幽静的庭院里流淌过的旋律。其次,才是瀚海拍卖行将要赋予它的价格标签。
她微微停顿,目光坦然地迎向周砚深带着审视和一丝讶异的视线,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的工作,是尽全力让它‘活’下来,恢复它本来的样子,而不是让它变成一个更值钱的商品。这一点,请您放心。
说完,她不再看周砚深,重新转回身,脊背挺得笔直,再次伏向修复台。她拿起那支尖头毛笔,轻轻拂去笔尖上那滴将坠未坠的修复液,然后屏息凝神,将全部心神再次沉入那两张粘连纸页之间微不可查的缝隙里。
那姿态,专注得仿佛周围的一切,包括身后那个散发着无形压力的男人,都已经不复存在。她只属于眼前这片亟待拯救的、沉默的过去。
周砚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重新将自己缩成一道专注弧线的背影。她的话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砸在他习惯用金钱衡量一切的思维壁垒上,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涟漪。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没再说什么,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审视之外,悄然多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再次被消音地板吞没。
直到那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修复室门口,室内那种紧绷的、近乎窒息的气氛才骤然松弛下来。沈清欢的肩膀几不可见地垮塌了一瞬,握着毛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她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额角一滴汗珠终于滑落,砸在修复台冰冷的金属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本价值七位数的《松弦馆琴谱》,静静地躺在水槽里,焦黑的纸页边缘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出一种近乎悲怆的脆弱。沈清欢的目光落在上面,所有的杂念都被强行剥离。她再次拿起工具,指尖稳定,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的肌肤,重新投入到与时间的无声角力之中。每一次细微的分离,每一次精准的点涂,都是对那冰冷数字最沉默、也是最有力的回应。
接下来的日子,周砚深似乎真的对这本价值连城的琴谱上了心。他出现的频率高得异乎寻常。
有时是午后,他推开修复室厚重的隔音门,带来外面世界一丝喧嚣的余温。他并不走近,只是倚在门框边,姿态随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目光越过其他修复师忙碌的身影,精准地落在沈清欢身上,或者更准确地说,落在她面前那本正在缓慢复苏的琴谱上。他会简短地问一句:进展如何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例行公事地确认一笔重要投资的进度。
沈清欢通常头也不抬,目光和手指都黏在纸页上,只简洁地答:在计划内。或者遇到一点粘连,需要时间。
她语气平静,公事公办,像在汇报工作日志。
周砚深便不再多问,目光在她低垂的、沾着点点金粉或墨痕的侧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有时则是临近傍晚,修复室里只剩下沈清欢一人还在灯下奋战。他会提着一个低调奢华的保温食盒进来,放在她修复台旁边空置的台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还没吃饭他问,目光扫过她略显疲惫的眉眼。
沈清欢这才从工作中抽离片刻,看向那精致的食盒,眼神有些茫然,随即摇头:没顾上。谢谢周先生,放那里就好。她并不拒绝这份好意,但也谈不上感激,更像是对待一件突然出现的、与工作无关的物件。
周砚深也不在意她的冷淡,目光再次落回琴谱。经过沈清欢日复一日、近乎虔诚的修复,那些焦黑粘连的纸页已经奇迹般地舒展开来,虽然依旧脆弱,布满水渍和火燎的痕迹,但字迹已能清晰辨认,纸张的肌理也在特制的修复液下显露出久违的柔韧。他看着那些在灯光下泛着古旧光泽的纸张,看着沈清欢稳定而专注的指尖在其上轻抚、点涂,眼神专注,像是在欣赏一件精密的仪器在运作,又像是在评估一件艺术品的升值潜力。
一次,沈清欢正全神贯注地处理琴谱扉页上一处极为顽固的、混合了焦痕和霉斑的污迹。她需要用到一种特制的、含有极细金粉的清洁膏。她用最细的毛笔蘸取了一点,屏住呼吸,手腕悬空,极其小心地靠近那处污迹的边缘。
就在笔尖即将触及纸面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带着一丝清冽的雪松气息。周砚深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极其自然地拂过沈清欢的鬓角。
沈清欢如同受惊的小鹿,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毛笔剧烈地一抖,那一点饱含金粉的清洁膏,差一点就失控地滴落在珍贵的琴谱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别动。周砚深的声音低沉,近在咫尺。他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惊悸,指尖在她鬓边轻轻一捻,然后收回手,在她眼前摊开。
他的指腹上,沾着一小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金粉。
沾上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目光却并未离开她瞬间涨红的脸颊和那双因受惊而睁得圆圆的、像小鹿般的琥珀色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带着一丝未及掩饰的慌乱和薄怒。
沈清欢只觉得一股热气轰地一下从脖颈直冲头顶,脸颊烫得厉害。她猛地别开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谢谢周先生提醒。
她迅速调整呼吸,重新稳住手腕,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笔尖,但耳根那抹绯红,却久久未能褪去。
周砚深看着指腹上那点璀璨的金粉,又看看她强自镇定的侧影,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他不再说话,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重新投入工作,仿佛在欣赏一幅生动的画。修复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她笔尖在纸页上移动时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窗外的天色,就在这种微妙而无声的陪伴中,一点一点地沉入了浓稠的暮色里。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隔着修复室厚厚的隔音玻璃,透进来一片朦胧而遥远的光晕,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浅浅地勾勒在堆满工具和古籍的静谧空间里。
第二章
初识
项目推进到中期,瀚海拍卖行征集到一批更为珍贵的古籍,其中一本南宋孤本《茶经》引起了轰动,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它状态同样糟糕,拍卖行高层要求沈清欢团队同时兼顾《松弦馆琴谱》和《茶经》的修复,务必在秋季大拍前完成。
沈清欢肩上的担子骤然加重,像被无形的巨石压着。修复室里的灯光亮到深夜成了常态。她常常伏在案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颈椎酸痛得几乎抬不起头,指尖也因为长时间捏握精细工具而微微颤抖、发麻。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像两片化不开的墨迹。
这天,又是深夜。修复室里只剩下她一人。宽大的台面上,《松弦馆琴谱》已基本恢复了纸页的平整,正在进行最后的加固和衬纸。而旁边,摊开着那本更为古老脆弱的《茶经》残卷。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糨糊和提神茶水的混合气味,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沈清欢正全神贯注地用特制的薄皮纸为《茶经》的残破页脚做加固衬贴。这项工作需要手稳如磐石,心静如止水。她屏着呼吸,指尖捻着比蝉翼还薄的衬纸边缘,一点点、一点点地贴合上去,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铺着防污垫的桌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忽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修复台边。沈清欢没有抬头,以为是值班的保安例行巡视。
沈老师,还在忙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响起,带着刻意的关切。
沈清欢这才抬眼。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考究但透着一股浮夸,是瀚海拍卖行一位重要的私人客户,姓赵,以收藏古籍闻名,也以难缠和好色在圈内小有名气。此刻,他一手随意地搭在修复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却并不在珍贵的《茶经》上,而是肆无忌惮地在沈清欢因疲惫而略显苍白、却更添几分清冷的脸上逡巡,最后停留在她微敞的领口处。
沈清欢眉头瞬间蹙紧,一股强烈的反感涌了上来。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拉远了距离,语气疏离而礼貌:赵先生,这么晚了,有事
哎呀,没事没事,就是听说沈老师为了我们的拍品废寝忘食,特意来看看。赵老板嘿嘿笑着,那只搭在台面的手,竟顺势往前挪了挪,指尖状似无意地、却目标明确地朝着沈清欢放在桌沿的手背探去。沈老师这么辛苦,真是让人心疼……
那带着烟味和古龙水混合气息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沈清欢瞳孔骤缩,猛地要抽回手!
赵老板。
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骤然划破了修复室粘稠的空气,也精准地截断了那只图谋不轨的手的动作。
赵老板身体一僵,那只伸到半途的手尴尬地停在原地。
沈清欢循声望去。只见周砚深不知何时站在了修复室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走廊的光,面容沉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但那股骤然降临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让整个空间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度。
他迈步走进来,脚步声清晰而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他没有看沈清欢,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牢牢锁在赵老板脸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冰冷彻骨的寒意。
瀚海的规矩,修复重地,非工作人员禁止夜间入内。周砚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赵老板,需要我亲自送您出去吗
赵老板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随即变得有些难堪。他显然没料到周砚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更没料到他如此不给面子。他讪讪地收回手,干咳了两声:咳,周总言重了,言重了。我就是路过,关心一下进度,这就走,这就走。
他不敢再看周砚深那慑人的眼神,更不敢看旁边脸色冰冷的沈清欢,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匆匆离开了修复室,脚步声带着仓皇。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修复室里只剩下两人。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湖面,刚才那令人作呕的骚扰气息似乎还残留着。沈清欢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松懈下来,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混合着后怕、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她垂下眼,盯着自己刚才差点被碰到的手背,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
周砚深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熟悉的雪松冷香,此刻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事吧简单的三个字。
沈清欢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事。谢谢周先生。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回《茶经》上,仿佛只有那些沉默的古纸能给她此刻最需要的平静。
周砚深的目光在她强作镇定的侧脸上停留片刻,随即也转向了摊开的《茶经》。那本南宋的孤本,纸色苍黄,墨迹古雅,在灯光下散发着历经沧桑的沉静气息。
《茶经》……陆羽的心血。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讲究。
沈清欢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她抬起头看向他。
周砚深的目光依旧落在古籍上,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他顿了顿,继续道:小时候,家里长辈也讲究这个。总说泡茶是静心,也是修行。急躁不得,敷衍不得。他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茶经》上几处墨色浓淡变化、笔锋流转的细节,就像修复。一笔一划,都是时间的痕迹。快不得,也……错不得。
他的话语很平淡,没有安慰,也没有说教。只是这样平静地谈论着茶道,谈论着古籍上的笔锋,仿佛刚才那场令人不快的插曲从未发生。但沈清欢却奇异地感觉到,心头那股翻腾的恶心感和紧绷的神经,在他低沉平缓的语调中,正一点点地、缓缓地松弛下来。
她看着他专注的侧影,看着他指尖虚悬在那些古老墨迹上方的姿态,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无声地漾开。
是啊,沈清欢轻声应和,目光也柔和地落回《茶经》上,每一处残缺,每一笔痕迹,都有它存在的原因。我们能做的,只是理解它,然后小心翼翼地……让它继续存在下去。
两人之间,隔着宽大的修复台,隔着价值连城的古籍,却在这一刻,因为对眼前这片脆弱时间的某种共同认知,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无声的默契之中。修复室顶灯的光线柔和地洒下,笼罩着他们,也笼罩着台上那些沉默千年的纸页。窗外的城市灯火喧嚣依旧,却被厚厚的隔音玻璃隔绝在外,只留下这一方静谧的天地,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一种近乎温柔的张力。
第三章:暴雨夜的守护
《松弦馆琴谱》的修复终于接近尾声。它静静地躺在特制的无酸纸板函套里,焦黑尽褪,粘连分离,纸张虽仍带着水渍火燎的沧桑印记,但墨迹清晰,纸筋舒展,已然恢复了作为一本珍贵琴谱应有的尊严和神采。沈清欢最后一次用柔软的羊毛排刷拂去函套上并不存在的微尘,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不仅是一件工作的完成,更像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告别,告别那些与脆弱时光角力的日夜,也告别那个……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这片寂静空间的身影。
周砚深最后一次来看琴谱时,没有问进度。他只是站在修复台边,目光长久地、专注地落在那本重获新生的古籍上,修长的手指隔着一段距离,虚虚地描摹着扉页上遒劲的松弦馆三字。修复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沈清欢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眼底似乎有些复杂的情绪在沉淀,是满意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她读不懂。
做得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波澜,但比最初那句冰冷的七位数已然柔和了太多。辛苦了。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沈清欢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熬夜而带着淡淡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眼神依旧清澈沉静。
分内之事。沈清欢微微颔首,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注视。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
《茶经》呢周砚深的目光转向旁边那张修复台。那本南宋孤本的状态比《琴谱》更糟,修复进程只进行到三分之一。
还在进行纸张分离和加固。沈清欢如实回答,需要更多时间。
嗯。周砚深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推门走了出去。那股熟悉的雪松冷香在空气中弥漫了片刻,也渐渐消散。
沈清欢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底莫名地泛起一丝空落落的感觉。她甩甩头,将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重新坐回《茶经》前。工作,只有工作才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全的领域。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多久。瀚海拍卖行秋季大拍的日期日益临近,高层对《茶经》修复的进度愈发不满。这本孤本被寄予厚望,宣传造势早已铺开,若不能在预展前完成修复,将是巨大的损失和信誉危机。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一层层压在沈清欢和整个修复团队身上。加班成了常态,通宵也时有发生。沈清欢几乎住在了修复室,眼下的乌青越来越深,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
这天傍晚,天色异常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天气预报早已发出暴雨红色预警。修复室里,沈清欢正全神贯注地为《茶经》中一页严重絮化的纸张进行溜口——用极薄的皮纸在断裂处进行搭接加固。这项工作要求环境极度稳定,一丝风都可能前功尽弃。
沈老师,助理小林一脸忧色地走进来,气象台预警升级了,说今晚可能是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伴有强风。修复室的屋顶……她欲言又止。这栋老建筑的屋顶防水性能一直是个隐患,之前小修小补过,但面对这种级别的暴雨,谁也不敢打包票。
沈清欢的心猛地一沉。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压抑的天色,又低头看着台面上脆弱不堪的《茶经》残页。一旦漏水,对于这种状态的古籍,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启动应急预案。沈清欢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临危受命的决绝,通知所有人,把所有在修古籍、重要工具、试剂,全部转移到内库房!快!内库房是这栋建筑最坚固、防水等级最高的地方。
修复室瞬间忙碌起来,气氛紧张而凝重。大家小心翼翼地将一件件承载着历史重量的脆弱纸张、工具、材料装箱、搬运。沈清欢亲自负责《茶经》的转移。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特制的防震防潮便携箱,动作轻柔得像捧着一个易碎的梦。
就在所有物品即将转移完毕,沈清欢抱着装有《茶经》的箱子准备离开修复室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隆——!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仿佛要将天空撕裂。几乎在雷声落下的同时,修复室一角的天花板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一道浑浊的水线如同小瀑布般,猛地倾泻而下!
糟了!小林失声惊呼。
水流不偏不倚,正对着沈清欢刚刚离开的那个主修复台的位置!而更糟糕的是,由于转移匆忙,一张用于衬垫《茶经》的、吸饱了特殊加固药水的特制宣纸,还遗落在台面上!
那张纸极其重要,是沈清欢耗费数日特制的,一旦被水浸泡,药水失效,之前对《茶经》脆弱部位的加固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纸张崩解!
沈清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将手中的箱子往旁边的小林怀里一塞,低喝一声:保护好它!然后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扑向了那张修复台!
冰冷的、带着泥沙和屋顶陈旧污垢的雨水,瞬间浇了她满头满身!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根本顾不上这些,扑到台边,一把抓起那张被雨水迅速打湿、边缘已经开始发软变形的特制宣纸!她将它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挡住上方倾泻而下的污水,蜷缩在修复台和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
水还在不停地浇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衣服,冰冷刺骨。她紧紧抱着那张珍贵的衬纸,像保护着最后的火种,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抖。修复室里灯光昏暗,应急灯的光线在雨幕和水汽中摇曳不定,映着她苍白而沾满污水的脸,狼狈不堪,却又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执拗。
就在这时,修复室那扇厚重的隔音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
砰——!
门口,站着浑身湿透的周砚深。昂贵的西装外套不知去向,白衬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头发凌乱地滴着水,几缕黑发贴在额前,让他平日的冷峻添了几分罕见的狂放不羁。他显然是刚从外面狂风暴雨中冲进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厚厚的、装在透明防水袋里的文件,文件袋的封面上,瀚海拍卖行——宋刻本《茶经》独家委托拍卖合同几个烫金大字清晰可见,下方甲方签名处,赫然是一个价值数千万的签名!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修复室,然后精准地定格在那个蜷缩在墙角、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死死护着怀中纸张的单薄身影上。
那一刻,周砚深眼中所有的冷静、算计、权衡,瞬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撕裂的惊怒和恐慌所取代!他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瞳孔骤然收缩!那份价值数千万的合同,在他手中被捏得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失控的力量彻底撕裂!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价值连城的《茶经》是否安全转移,没有去管屋顶还在肆虐的漏水。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墙角那个被污水浇透、脆弱却又无比倔强的身影。
没有任何思考,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冲了过去!皮鞋踩在积水的地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沈清欢!他怒吼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沈清欢从未听过的、近乎失控的暴戾和……恐惧
他冲到墙角,高大的身躯带着风雨的气息和强大的压迫感,瞬间将沈清欢笼罩。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他想把她从冰冷肮脏的积水和污水中拽起来,想把她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你疯了!一张破纸值得你不要命!他咆哮着,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沈清欢的脸上,冰冷刺骨,却又带着他灼热的怒火。
沈清欢被他吼得懵了一瞬,随即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她用力挣扎,想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发颤:放开我!那不是破纸!那是《茶经》的命!它不能有事!她死死抱着怀里的衬纸,像护着自己的孩子,眼神倔强地迎视着他燃烧着怒火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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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冰冷的污水和摇曳的应急灯光中对峙着。周砚深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看着她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的瘦削轮廓,看着她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执拗,他胸膛剧烈起伏,那份价值数千万的合同在他另一只手中被攥得几乎要嵌入掌心!
下一秒,在沈清欢惊愕的目光中,在助理小林和闻声赶来的其他同事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周砚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猛地扬起那只攥着合同的手!
嗤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在暴雨的轰鸣和修复室的狼藉中,显得格外清晰、决绝!
那份代表着巨额财富、顶级人脉和拍卖行信誉的、价值数千万的独家委托拍卖合同,被他毫不犹豫地、从中撕成了两半!他看也不看,像丢弃垃圾一般,将撕碎的合同狠狠摔在脚下的污水中!
昂贵的纸张瞬间被浑浊的泥水浸透、污染,上面烫金的字迹和那个价值连城的签名,在污浊中迅速模糊、消失。
整个修复室,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屋顶漏水的哗啦声,和窗外肆虐的狂风暴雨。
周砚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但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在沈清欢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后怕,有暴怒,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灼热、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情绪。
他猛地俯身,双手用力地、不容抗拒地捧住沈清欢冰冷濡湿的脸颊,强迫她抬起脸,对上他燃烧着火焰的深邃眼眸。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滚烫地烙出来:
沈清欢!你听清楚!一张纸,一本书,哪怕它是宋刻本,是孤本,是价值连城的国宝……他的指腹用力摩挲着她冰凉的脸颊,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重重砸进她的耳膜,也砸进她因震惊而一片空白的心底:
都比不上你!
你!比这里所有的文物,都珍贵!
他的吼声在空旷狼藉的修复室里回荡,盖过了屋外的雷雨。沈清欢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轰鸣。怀里的特制衬纸滑落,掉在污水中,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被雨水和怒火冲刷得更加深刻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疯狂的情愫。冰冷和灼热在她身体里激烈交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骤然松开,狂跳得失去了节奏。
周砚深看着她失神的模样,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似乎凝滞了一瞬。他不再说话,只是猛地将她打横抱起!沈清欢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怀抱宽阔而有力,隔着湿透冰冷的衬衫,能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还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雪松冷香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将她彻底包围。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狼藉的修复室,踢开挡路的杂物,无视周围所有震惊、呆滞的目光,径直走向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她脸上,却奇异地不再冰冷。
周砚深!你……沈清欢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闭嘴!他低吼一声,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抱着她,决然地冲进了外面倾盆而下的、墨色的雨幕之中。风雨瞬间将两人吞没,只留下修复室内一片狼藉和死寂,还有那半张在污水中缓缓沉没的、价值数千万的合同残页。
第四章:金粉下的暗影
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夜之后,沈清欢和周砚深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剧烈的变化。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由身份、职业隔阂和最初冰冷印象筑起的高墙,仿佛被周砚深那一声宣告和那个不顾一切的怀抱,硬生生撞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周砚深不再仅仅是那个高高在上、冷眼审视的甲方。他开始以一种更直接、更不容拒绝的方式介入沈清欢的生活。
沈清欢因为淋雨和惊吓,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周砚深没有送她回自己那个简陋的出租屋,而是直接将她带到了市中心顶级公寓的顶层。他叫来了私人医生,亲自盯着她吃药,笨拙却强势地命令她休息。沈清欢昏昏沉沉,抗议无效,只能在他的监视下养病。
病好后,他更是变本加厉。送她上下班成了常态,他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总是准时出现在修复工作室楼下。午餐不再是随意对付的盒饭,而是他让助理从高级餐厅订来的营养餐,直接送到她的修复台边。他甚至开始干涉她的作息,到了晚上十点,如果修复室的灯还亮着,他的电话必定会准时响起,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下楼。
沈清欢起初是抗拒的,带着一种不真实感和惶恐。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在古籍的寂静世界里安放自己。周砚深的强势闯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让她无所适从。她试图拒绝,试图划清界限。
周先生,我自己可以……
沈清欢,你的‘可以’就是把自己累进医院周砚深直接打断她,眼神锐利,《茶经》的修复进度我会亲自跟拍卖行高层沟通,压力不在你这里。现在,关灯,下楼。他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沈清欢看着他深邃眼眸中不容错辨的关切和强势,那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心底某个被长久冰封的角落,正被一种陌生的暖流缓缓浸润、松动。她低下头,默默收拾工具,关灯,下楼,坐进他车里熟悉的雪松冷香里。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逝而过,车厢里一片静谧,却不再有最初的尴尬和冰冷,反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默契。
《茶经》的修复在一种奇异的、被保护起来的氛围中继续着。周砚深依旧会来看进度,但不再带着审视的目光。他更多时候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沈清欢专注工作的侧影,看着她指尖在古老纸页上轻盈而稳定的动作,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一次,沈清欢正在处理《茶经》中一处极其细微的虫蛀孔洞,需要用特制的、掺有微量金粉的纸张纤维进行填补。这项工作需要绝对的稳定和耐心。周砚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沾着一点金粉的鼻尖上。看着那点璀璨的金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闪烁,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拂过她鬓角时的微凉触感。
沈清欢终于完成了那处艰难的填补,长舒一口气,习惯性地抬手想揉揉酸涩的眼睛。
别动。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清欢的手僵在半空。
周砚深已经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伸手,而是从西装口袋掏出一方质地极好的深灰色手帕。他微微俯身,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和小心,用干净的手帕一角,极其轻柔地、像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般,拂过她的鼻尖。
微凉的丝帕触感,和他指尖无意间擦过她脸颊皮肤带来的灼热,形成了奇异的对比。沈清欢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都停滞了。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金粉。周砚深的声音低沉,近在咫尺。他擦干净了那一点金粉,却没有立刻收回手,手帕的布料还虚虚地贴着她的脸颊。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瞬间染上红晕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凝聚,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修复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沈清欢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她不敢动,也不敢抬头看他。
就在那暧昧的张力即将绷到极限时,周砚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强行压下了什么。他缓缓直起身,收回了手帕,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了。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些。
沈清欢这才敢大口呼吸,脸颊烫得惊人。她看着周砚深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手无意识地抚上刚才被他手帕拂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和……他指尖的温度。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和慌乱,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然而,在沈清欢看不见的角落里,一道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正死死地缠绕着他们之间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
苏曼站在修复室斜对面走廊的阴影里,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周砚深俯身擦拭沈清欢脸颊时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沈清欢脸上那抹刺眼的红晕……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曼的心里。嫉妒的毒火瞬间燎原,烧毁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精心打扮,刻意模仿沈清欢那种清冷疏离的气质,费尽心机地接近周砚深,从大学时代就是如此!可周砚深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真正停留。他看她的眼神,和看拍卖行里一件待价而沽的古董没什么区别!而这个沈清欢,一个整天和破纸烂书打交道的修复师,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到他那样珍视的眼神凭什么让他撕掉数千万的合同凭什么让他放下身段,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笨拙地示好
沈清欢……苏曼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她姣好的面容因为极致的怨恨而微微扭曲,眼底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芒。你配不上他!更配不上瀚海!你只配和那些发霉的烂纸一起……被踩进泥里!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她要毁掉沈清欢!毁掉她赖以生存的职业声誉!更要让周砚深亲眼看看,他视若珍宝的女人,骨子里是多么肮脏不堪!
几天后,瀚海拍卖行内部举办了一场小型预展,邀请核心客户和专家先睹为快,为即将到来的秋季大拍预热。修复好的《松弦馆琴谱》作为重头戏之一,被精心陈列在展柜中,柔和的灯光下,它已洗尽铅华,古朴雅致,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沈清欢作为主要修复师,也被要求在场,随时解答专家们关于修复细节的询问。她穿着一身简洁的米白色套装,站在展柜旁,气质沉静,与周围的喧嚣浮华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一些真正懂行的藏家的目光。周砚深作为负责人,自然也在一旁应酬。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沈清欢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骄傲。
苏曼穿着一身火红的紧身礼服,像一朵盛放的、带着剧毒的罂粟花,摇曳生姿地在人群中穿梭。她端着酒杯,笑容妩媚地与几位重要客户谈笑风生,目光却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一次次刮过沈清欢平静的侧脸。
趁着一次人群短暂分散的间隙,苏曼端着两杯香槟,袅袅娜娜地走向沈清欢。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热情又带着一丝歉意的笑容。
沈老师,辛苦了。她将一杯香槟递到沈清欢面前,刚才王董他们还在夸您手艺精湛呢,真是给我们瀚海长脸了。
沈清欢对苏曼没什么好感,尤其记得她对自己莫名的敌意。她礼貌但疏离地摇头:谢谢苏小姐,我不喝酒。
哎呀,就一点点,香槟而已,不醉人的。苏曼不由分说地将酒杯塞进沈清欢手里,动作看似热情,力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沈清欢下意识地接住,眉头微蹙。
就在这时,苏曼像是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惊呼,身体猛地朝沈清欢这边倒来!她手中的另一杯香槟,连同她整个人的重量,都朝着沈清欢撞去!
沈清欢猝不及防,为了稳住自己不被撞倒,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苏曼,同时身体后仰,手中的香槟杯不可避免地倾斜,金黄色的酒液瞬间泼洒出来!
哗啦——!
大部分酒液泼在了光洁的地板上,但仍有少量溅到了旁边展柜的玻璃上!更要命的是,苏曼在慌乱中,一只手似乎无意地扫过沈清欢放在旁边小几上的工具箱——那是沈清欢带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便携工具箱!
工具箱被碰得哐当一声歪倒,盖子掀开一条缝!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苏曼那只戴着精致腕表的手,借着身体的遮挡,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将一小包用透明塑封袋装着的、某种灰白色粉末状的东西,精准地塞进了工具箱的夹层缝隙里!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啊!对不起对不起!沈老师!我真是太不小心了!苏曼站稳身体,连声惊呼道歉,一脸的无辜和懊恼。她手忙脚乱地拿出纸巾,擦拭着沈清欢被溅到酒液的衣角,又去擦拭展柜玻璃。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周砚深也快步走了过来,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砚深哥,都怪我!苏曼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瞬间就红了,我端着酒想敬沈老师一杯,结果不小心滑了一下,把酒弄洒了,还差点撞到沈老师……真是太丢人了!沈老师,您没事吧衣服……她关切地看着沈清欢,眼神真诚无比。
沈清欢看着自己衣角上明显的酒渍,又看看被擦拭后依旧留下一点水痕的展柜玻璃,再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苏曼的不小心太过刻意,动作幅度也太大。但她没有证据。
我没事。沈清欢压下心中的疑虑,淡淡地说,弯腰去扶正自己的工具箱,并顺手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似乎没有明显缺失或损坏。她并未注意到那个被巧妙塞进夹层缝隙的、小小的塑封袋。
周砚深的目光在沈清欢略显狼狈的衣角和苏曼泫然欲泣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沈清欢平静的脸上。他沉声道:人没事就好。苏曼,下次小心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知道了,砚深哥。苏曼低下头,一副知错的样子,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得逞的阴冷笑意。
预展的小插曲很快过去。沈清欢将那份违和感暂时压下,专注于回答专家们关于《琴谱》修复技术的提问。周砚深也很快被其他客户和事务缠身。
没有人注意到,在展厅顶端的角落,一个伪装成烟雾报警器的微型监控摄像头,无声地转动了一下,冰冷的光学镜片,正清晰地、全方位地记录着沈清欢和她那个被不小心碰歪、又被她亲自扶正检查过的工具箱。那个被塞入夹层的塑封袋,在监控的高清画面下,如同一个沉默的、等待引爆的定时炸弹。
苏曼端着酒杯,隐在人群的阴影里,看着监控屏幕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怨毒而快意的弧度。金粉之下,暗影滋生。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第五章:污名与裂痕
苏曼的陷阱,在三天后骤然收紧。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修复室里的空调发出单调的嗡鸣。沈清欢正伏在案前,全神贯注地为《茶经》一页严重缺损的墨迹进行全色——用极细的毛笔,蘸取特制矿物颜料,小心翼翼地填补缺失的笔画。这项工作需要绝对的静心,每一笔都需与原墨色、原笔意无限接近,容不得半分杂念。
突然,修复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砰——!
沈清欢手一抖,笔尖上饱满的颜料瞬间滴落,在珍贵的《茶经》纸页上晕开一小团刺眼的污迹!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门口,站着的不止是脸色铁青的周砚深。他身后,是瀚海拍卖行两位面色凝重的高层主管,还有苏曼——她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冰冷的、看好戏的得意。更让沈清欢心头一寒的,是两位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胸前别着徽章的人——是文化执法部门的人!
整个修复室瞬间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聚焦在沈清欢身上。
周砚深一步步走进来,他的步伐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沈清欢的心尖上。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径直走到沈清欢的修复台前。他看也没看那本摊开的、被滴上污迹的《茶经》,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沈清欢苍白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暴雨夜里的关切,不再是擦拭金粉时的暗涌情愫,而是冰冷的、失望的、带着被彻底背叛后的狂怒和……痛楚
沈清欢的心跳几乎停止,喉咙发紧,干涩得说不出一个字。她看着周砚深,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熟悉的东西,哪怕是一丝怀疑也好。但她看到的,只有一片刺骨的寒冰。
沈清欢。周砚深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量砸下来,有人实名举报,你在修复过程中,涉嫌使用违规材料,对拍卖行重要拍品进行非法处理。
我没有!沈清欢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惊怒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颤抖,我所有的修复流程和材料使用都严格按照规范!有详细记录可查!
规范周砚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他猛地从身后一位主管手中夺过一份文件,狠狠地拍在沈清欢面前的修复台上!
啪!一声脆响,文件散开。
那是一份鉴定报告,来自权威第三方机构。醒目的标题刺痛了沈清欢的眼睛:瀚海拍卖行送检样本(编号:HC-SQH-001)成分分析报告。报告下方,关键的结论部分被红笔重重圈出:
送检样本中检测出高浓度人工合成硅酸盐粉末(俗称:高岭土精加工替代粉),该物质常用于现代仿古纸张制作及低劣文物做旧处理,具有强烈腐蚀性,长期接触会加速纸张纤维老化、脆化,严重破坏文物本体。非国家文物局批准使用的任何一类修复材料所含成分。
沈清欢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高岭土替代粉腐蚀性做旧这些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她猛地抬头,失声质问:不可能!这份报告依据的样本是什么哪里来的样本我的修复材料都有备案,绝不可能……
样本周砚深打断她,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他猛地转身,指向沈清欢放在墙角矮柜上的那个便携式工具箱——正是预展那天被苏曼不小心碰歪的那个!就从你那个工具箱里取的!就在夹层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那份被他捏在手里的鉴定报告,纸张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颤抖着。
沈清欢如遭雷击!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工具箱。夹层她从未在里面放过任何违规的东西!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预展那天!苏曼的摔倒!那个看似无意的触碰!
她猛地看向苏曼,眼神锐利如刀。
苏曼像是被她的目光吓到,瑟缩了一下,往主管身后躲了躲,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痛心:沈老师……我……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天预展,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你的工具箱,我真的不知道里面……会藏着那种东西……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引人遐想的空白,随即又鼓起勇气看向周砚深和执法部门的人,但是……监控!对了,预展现场有高清监控!可以证明我没有动过她的工具箱内部!我只是不小心把它碰倒了,是沈老师自己检查后扶正的!监控一定能拍清楚!
监控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周砚深眼中最后一丝残存的、摇摇欲坠的信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失望,那里面翻滚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却被他强行压抑成更深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修复室角落天花板上那个闪烁着微弱红点的监控摄像头,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和冰冷:沈清欢,你还要说什么高清监控,360度无死角。需要我现在调出来,让大家看看,你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份‘不知名’的粉末,藏进你自己的工具箱夹层的吗!
我没有!沈清欢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绝望的嘶喊,是陷害!是苏曼!是她那天故意撞我,是她塞进去的!她指向苏曼,指尖因为愤怒和冤屈而剧烈颤抖。
沈老师!苏曼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和惊吓,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委屈的颤抖,你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误会,觉得我……觉得我对砚深哥……可你也不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诬陷我啊!那监控拍得清清楚楚,我连碰都没碰你的工具!明明是你自己……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肩膀耸动,楚楚可怜。
够了!周砚深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修复室嗡嗡作响。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那份被他攥在手里、剧烈颤抖的鉴定报告,终于承受不住他指间狂暴的力量!
嘶啦——!
一声刺耳至极的撕裂声!那份代表着铁证如山的报告,被他从中狠狠撕开!纸张碎裂的声音如同心碎的回响。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疯狂地将那份报告撕得粉碎!白色的纸片如同绝望的雪片,纷纷扬扬,从他指间飘落,洒满了昂贵的修复台,也洒落在沈清欢面前那本滴着污迹的《茶经》上。
他捏着最后一点残留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沈清欢,那双曾映着暴雨夜她狼狈身影、也曾染上金粉微光的深邃眼眸,此刻被巨大的失望、被信任崩塌后的痛楚、被一种近乎毁灭的愤怒彻底吞噬。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质问,狠狠砸向沈清欢:
沈清欢……你告诉我……
你背叛的,仅仅是文物吗
还是……连我,也一起背叛了!
最后那声质问,带着一种被彻底撕裂的痛楚,在寂静的修复室里回荡,久久不散。
沈清欢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她看着漫天飘落的纸屑,看着周砚深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被背叛的痛苦和恨意,看着周围那些或鄙夷、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世界仿佛在她眼前旋转、崩塌。
委屈愤怒辩解所有的情绪都堵在喉咙里,堵得她无法呼吸。巨大的冤屈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解释,在那份被撕碎的鉴定报告和那无处不在的监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在周砚深那几乎要将她凌迟的冰冷视线中,沈清欢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她没有再去看任何人,只是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着颜料污迹的手指上。那双手,曾无数次温柔地抚过脆弱的古籍,曾被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此刻却仿佛沾满了洗刷不掉的污名。
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擦去脸上汹涌的泪水!动作决绝,甚至带着一丝自毁般的狠厉,白皙的脸颊瞬间被擦出几道刺目的红痕。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沈清欢猛地转身,不再看周砚深,也不再理会任何人!她踉跄着冲到自己的储物柜前,动作粗暴地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那是她前几天心神不宁时鬼使神差写好的东西,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她拿着信封,一步一步,重新走回死寂一片的修复室中央,走向那个被纸屑覆盖的修复台,走向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怒意的男人。
周砚深。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哭过之后的沙哑和奇异的平静,却又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随时会断裂。她将那个牛皮纸信封,重重地、带着全部屈辱和绝望的力量,啪地一声,拍在了他面前的修复台上!信封上,三个黑色的钢笔字,力透纸背,触目惊心:
辞
职
信
东西是我的监控拍到了好……她抬起脸,泪水再次涌出,顺着被擦红的脸颊滑落,但她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冷笑,目光直直地刺向周砚深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底,我认!是我做的!是我沈清欢!利欲熏心!监守自盗!用那些下三滥的粉末,玷污了你瀚海拍卖行的金字招牌!玷污了你周大总裁的……信任!
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捅向对方,也捅向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这份工作,我沈清欢不配!这身脏水,我认了!她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声音嘶哑破碎。说完,她不再看周砚深瞬间剧变、混杂着惊愕与更深沉痛楚的脸,猛地转身!
她的目光扫过那个承载着她无数心血、此刻却像罪证般被纸屑污染的便携工具箱。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和决绝涌上心头!她冲过去,一把抓起那个工具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摔向坚硬的地面!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金属箱体猛烈撞击地面,瞬间变形!里面的镊子、毛笔、喷壶、各种小工具、纸张样本……如同被炸开一般,四散飞溅!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死寂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凄凉。
碎裂的工具,散落的纸张,如同她此刻彻底粉碎的尊严和职业生涯。
在一片狼藉和死寂中,沈清欢挺直了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她脸上泪痕未干,红痕刺眼,眼神却空洞得如同失去了所有光。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说一句话,迈着沉重而虚浮的脚步,一步一步,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在周砚深那凝固着风暴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踉跄地、却无比决绝地走出了修复室的大门。那扇厚重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喧嚣、污名和……那个曾让她心悸的男人。
门外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沈清欢只觉得浑身冰冷,像掉进了冰窟窿,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就在这时,一直被她下意识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滑落出来——那是周砚深在暴雨夜之后,作为赔罪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硬塞给她的、一本小巧精致的影印版宋代《茶经》册页。他一直知道她最喜欢陆羽的《茶经》,特意找来的珍本影印。
册页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摊开。
一张对折的、泛黄脆弱的薄纸,从书页的夹层里,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飘落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第六章:泛黄的婚书
沈清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瀚海大厦那扇冰冷厚重的旋转门的。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扎得她皮肤生疼。城市的喧嚣——汽车的鸣笛、人潮的嘈杂、远处工地的轰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灌进耳朵里,却无法在她空洞麻木的心底激起半点涟漪。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最后一点本能,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茫然前行。眼泪早已流干,脸颊上被自己用力擦出的红痕火辣辣的疼,但这疼痛反而让她感到一丝扭曲的真实。周围投来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她浑然不觉。脑海里只剩下修复室里漫天飘落的纸屑碎片,周砚深那双被背叛和痛苦烧红的眼睛,还有苏曼那隐藏在泪水下的、毒蛇般阴冷的笑意。
背叛文物背叛他
呵……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挖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冷风呼啸着灌进去,带走她最后一点力气和温度。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疲惫。
浑浑噩噩间,她回到了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租金低廉、仅能容纳一张床和一张小桌的出租屋。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旧书、纸张和灰尘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这曾经是她疲惫工作后唯一的避风港,此刻却只显得更加逼仄和凄凉。
她没有开灯,任由昏暗笼罩着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支撑仿佛被瞬间抽走,她顺着门板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寒意直透骨髓。她把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哭泣,而是身体在巨大的冲击和寒冷下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漫长的一夜。窗外天色由刺眼的白,渐渐染上昏黄,最后沉入浓稠的墨色。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变幻扭曲的光带。
沈清欢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她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来。黑暗中,她摸索着走到那张堆满了书和资料的小桌前,凭着记忆,拉开了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是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还有一个小小的、硬壳的旧相框。
她拿出相框,指尖拂过冰冷的玻璃面。相框里,是一张有些褪色的老照片。背景是南方乡下典型的青瓦白墙,门前一棵巨大的老樟树,枝叶繁茂。照片上,一对笑容慈祥的老人并肩坐着,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戴着老花镜,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一本摊开的线装书。老太太则穿着素净的棉布衣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针线,眼神温柔地落在身旁的老伴身上。阳光透过樟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岁月静好。
这是她的外公外婆。外公是乡间小有名气的私塾先生,一辈子清贫,却视书如命。外婆则是他沉默而坚定的支持者。沈清欢童年最温暖的记忆,就是在那个弥漫着书墨和樟木清香的院子里,在外公低沉的诵书声中,在外婆缝补衣物的针脚里度过的。是外公教会了她认第一个字,是他那些带着樟脑丸味道的破烂古书,在她心里埋下了对古老文字和纸张最初的敬畏与热爱。
囡囡,书是有魂灵的。外公总爱摸着她的头,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慢慢说,你看这纸,薄吧脆吧可它承着几百上千年前人的心思呢。一笔一划,都是心血,都是念想。弄坏了,糟蹋了,就是对不起写它的人,也对不起这纸的魂儿。
清欢,外婆会在一旁轻声补充,做这行,要心静,要耐得住寂寞。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干干净净的来,清清白白的走。
外公外婆温和而坚定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又清晰。那些遥远的话语,此刻却如同洪钟大吕,一声声敲打在她被污名和绝望填满的心上。
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清清白白的走……
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这一次,不是因为冤屈和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辜负了外公的期望,玷污了他口中书的魂灵。外婆说的清白,在她身上成了一句笑话。
外公……外婆……她抱着冰冷的相框,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巨大的自责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淤泥,将她彻底淹没。瀚海,拍卖行,周砚深,苏曼……那座光鲜亮丽又冰冷残酷的城市,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她只想逃,逃得远远的,逃回那个有老樟树、有阳光、有外公外婆留下最后一丝温暖气息的地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沈清欢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把那个旧相框仔细包好放进背包。她没有带走任何与修复相关的工具和书籍——那些曾是她视为生命的东西,如今只让她感到锥心的刺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本小巧精致的册子上。
那是周砚深送的影印版宋代《茶经》。封面是素雅的绢布,印着古朴的茶经二字。暴雨夜之后,他硬塞给她,说是压惊,语气别扭又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她当时心乱如麻,随手塞进了包里,后来便一直放在桌上,像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疤。
沈清欢盯着它,眼神复杂。厌恶痛恨似乎都有。但心底深处,又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牵扯。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将它拿了起来。不是留恋,或许只是需要一个了断的凭证。她粗暴地将它塞进背包的最底层,拉上拉链,仿佛要彻底隔绝掉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
没有告别,没有留恋。她拖着简单的行李,如同一个仓皇逃离战场的败兵,登上了南下的列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渐渐被连绵的稻田、青翠的山丘和蜿蜒的河流所取代。空气变得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当熟悉的乡音在车厢里响起,当那座记忆深处、被老樟树守护着的青瓦白墙院落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沈清欢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迟来的悲伤。
沈家老宅在村尾,依山傍水,安静得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鸡鸣犬吠。房子很旧了,久无人住,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墙角挂着蛛网,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堂屋正中的神龛和墙上外公外婆的遗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然是村里相熟的老人时常照看。
沈清欢放下行李,没有急着打扫。她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走到院子里。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依旧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树下,是外公生前最爱的竹制躺椅,已经有些腐朽。她走过去,手指拂过冰凉的竹片,仿佛还能感受到外公躺在这里,眯着眼,摇着蒲扇,给她讲那些古籍里故事的午后温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碎金般洒在她身上,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暖意。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那场毁灭性的风暴,置身于这片承载着童年所有温暖记忆的土地,沈清欢一直紧绷的身体和精神,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连日来的惊惧、冤屈、愤怒、绝望……如同退潮般暂时隐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她靠着老樟树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歇斯底里的崩溃,而是一种无声的、缓慢释放的哀伤。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欢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她谢绝了所有闻讯前来探望的乡亲的好意,只是请隔壁相熟的阿婆帮忙送些米面菜蔬。她像一只受伤的兽,躲在自己的洞穴里,默默地舔舐伤口。
白天,她近乎机械地打扫着老屋的每一个角落,用力地擦拭着每一件蒙尘的旧物,仿佛要将那些不堪的记忆也一并擦去。汗水浸湿了鬓发,灰尘呛得她咳嗽,身体的疲惫让她暂时无暇去想那些锥心刺骨的痛楚。
夜晚,则是最难熬的。万籁俱寂,只有窗外虫鸣唧唧。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将那些刻意压制的画面和声音清晰地兜回脑海——漫天飘落的鉴定报告碎屑,周砚深撕裂般的质问,苏曼虚伪的眼泪,同事们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还有自己摔碎工具箱时那刺耳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如同永不停止的默片,在脑海中反复放映。心口的位置,像是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疼得她蜷缩在冰冷的竹席上,彻夜难眠。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沈清欢在整理外公留下的那个老旧的樟木书箱。里面大多是些蒙尘的旧书和字帖,散发着浓郁的樟脑和岁月混合的气息。她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一本本地翻看。当指尖触碰到一本用蓝色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手感异常厚重的册子时,她愣了一下。
解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套线装的《营造法式》!虽然只是晚清的翻刻本,但保存得相当完好,图文清晰。书页间还夹着不少外公当年用蝇头小楷做的批注和手绘的图样,全是关于木构、斗拱、瓦作等传统建筑工艺的。沈清欢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村里那座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古老祠堂。村长前两年就愁眉苦脸地说过,想修,可请不起懂行的师傅,更找不到详细的图纸,怕修坏了祖宗留下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微澜。或许……她黯淡无光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在挣扎。或许,她并非一无是处或许,她这双沾了污名的手,还能在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做一点真正干净的事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一个温和的男声:清欢在家吗
沈清欢回过神,将《营造法式》小心放好,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戴着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气质斯文儒雅。他手里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蔬菜瓜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是李晨,她父母在老家给她安排的相亲对象,在镇上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诊所。
李医生沈清欢有些意外。
听阿婆说你回来了,精神不太好。正好我过来给村东头的王大爷复诊,顺路来看看你。李晨的声音很温和,像山涧清泉,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将篮子递过来,自家地里刚摘的,很新鲜。
沈清欢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李晨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苍白憔悴的脸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温和地说,回来了就好。乡下空气好,安静,好好休息一阵子。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他的关心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边界感,没有窥探,只有真诚的善意。
送走李晨,沈清欢看着那一篮子水灵灵的蔬菜,又看了看书箱里的《营造法式》,心底那点微弱的涟漪似乎扩大了些许。也许,生活真的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哪怕只是修一座无人问津的破旧祠堂
她需要一点支撑,一点能让她暂时忘记瀚海,忘记周砚深的东西。她想到了背包里那本被她刻意遗忘的《茶经》影印册。把它处理掉吧,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一起。
她走到床边,从背包最底层掏出了那本绢布封面的册子。触手冰凉,带着一种与这乡下老屋格格不入的精致感。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处理一件危险的证物,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翻开了封面。
册页是线装影印的,纸张泛着仿古的黄,墨色古朴。她快速翻动着,只想确认里面没有夹着任何周砚深留下的字条或让她难堪的东西,然后就将它束之高阁,或者干脆付之一炬。
然而,就在她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时,一张对折的、明显与影印册页纸质不同的薄纸,毫无预兆地从书页的夹缝中滑了出来!
轻飘飘的,如同枯叶般,无声地飘落在她脚边的泥土地上。
沈清欢的动作瞬间僵住。她低头,疑惑地看着那张纸。那纸张极其古老,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的、不均匀的深黄褐色,边缘带着自然的毛糙和细微的虫蛀痕迹,显然不是现代仿品。纸的质地看起来像是某种坚韧的皮纸或特制的桑皮纸,比她修复过的许多古籍用纸都要考究。
这是什么周砚深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是拍卖行里某件拍品的残页还是……别的什么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难以抑制的好奇攫住了她。她蹲下身,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张泛黄的薄纸。
纸张很脆,她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古籍,将它一点点展开。
当纸上的内容完全展露在眼前时,沈清欢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
这不是残页!
这是一份……完整的婚书!
婚书采用最传统的竖排格式,以极其工整、带着金石之气的馆阁体楷书写就。墨色虽因年代久远而略显黯淡,但笔力遒劲,结构严谨,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婚书开头的几行字上: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紧接着,是至关重要的信息:
谨以周氏子:砚深(庚戌年乙酉月丁亥日寅时生)
聘定沈氏女:清欢(庚戌年乙酉月丁亥日卯时生)
沈清欢!
她的名字!还有……周砚深的名字!
她的脑子轰的一声,如同被惊雷劈中!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冲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并排写在一起的、墨迹清晰的砚深与清欢!还有那完全相同的出生年(庚戌年)、月(乙酉月)、日(丁亥日)!仅仅时辰相差一个(寅时与卯时)!
这怎么可能!
荒谬!太荒谬了!
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向婚书最下方落款的位置。
那里,清晰地写着立书人的名字和钤印:
主婚人:周正泓(印)
沈柏舟(印)
沈柏舟……沈柏舟!
沈清欢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扶住旁边的老木桌,指甲深深抠进桌面粗糙的木纹里!
沈柏舟!那是她外公的名字!
而那个周正泓……周砚深……砚深……
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片段,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骤然清晰!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岁。夏夜的院子里,凉风习习,外公摇着蒲扇,她依偎在外婆怀里,听外公讲古。外公似乎提到了一个名字,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像是怀念,又像是惋惜。
……周家那老哥,正泓兄,性子是烈了些,但为人是极讲信义的……可惜啊,当年那桩事……闹得……唉……
外公叹着气,浑浊的眼里有追忆的光,……那婚书……我还收着呢……到底是老一辈人的一点念想……
当时她懵懂无知,只当是遥远的故事,很快便在外婆温柔的拍抚中沉沉睡去,将那个周正泓和所谓的婚书彻底抛在了脑后。
此刻,这张泛黄的、带着外公沈柏舟印鉴的婚书,就冰冷而真实地躺在她颤抖的指尖!
这……这竟然是……外公和周砚深的爷爷……周正泓……在她和周砚深出生之时……为他们定下的……婚约!
沈清欢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午后的阳光穿过老屋的木格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落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落在她手中那张承载着巨大荒谬和惊悚秘密的古老婚书上。
泛黄的纸页,清晰的墨迹,两个并排的名字——砚深,清欢——像两个巨大的嘲讽,狠狠刺痛了她的眼睛。
周砚深……他知道吗
他给她这本《茶经》,把这婚书夹在里面……是故意的
他撕毁合同时的暴怒,他指控背叛时的痛楚……这一切……又算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手中那张轻飘飘的婚书,此刻却重逾千斤,烫得她指尖发麻。
啪嗒一声轻响。
那张承载着惊世秘密的古老婚书,再次从她彻底脱力的指尖滑落,重新飘回冰冷的泥土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