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指关节在叩问。林溪(女主名)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眼神却有些失焦。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让她裸露的小臂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这寒意,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中学时那个闷热粘稠的夏夜。
记忆带着腐朽的甜腥味,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也是这样一个雨夜,空气沉得能拧出水。她蜷缩在奶奶家那张褪了色的旧木床上,小小的身体像一块烧红的炭,意识在滚烫的岩浆里沉浮。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火烧火燎地疼。额头烫得吓人,眼前是旋转扭曲的光斑,天花板仿佛在融化、滴落。她知道自己烧得很厉害,可能……会死。
一个念头微弱地挣扎着:*打电话……打电话给爸爸……*
念头刚起,就被更深的恐惧掐灭了。电话那头,会是谁接是父亲那永远带着一丝疲惫和疏离的喂还是……那个必须让她称呼为妈妈的女人
妈妈……这个带着嘲讽和屈辱的称呼,像一根冰冷的刺,瞬间扎穿了她的昏沉。那个强行挤进她和父亲之间的女人,用刻薄的审视和无处不在的规矩,在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活里筑起了一道高墙。她记得那双挑剔的眼睛,记得她捏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子说没个女孩样,长大只能挨打的鄙夷,记得她因为不高兴就从二楼丢下水瓶,水瓶刚刚擦过她的发梢,吓的年幼的她只能愣在原地。
生病软弱在那女人眼里,恐怕只会换来一句装什么娇气的嗤笑,或者更繁琐的、带着惩罚意味的照顾。至于父亲……那个在妈妈面前总是显得沉默、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男人,他的关心总是隔着千山万水,带着一种不咸不淡的无力感。向他求助林溪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为难地搓着手,最终在继母的注视下,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多喝热水的样子。
算了。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身体在失控地颤抖,头脑发晕伴随着的天地旋转!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冰冷。窗外雨声淅沥,房间里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时间失去了刻度,黑暗和灼热交替撕扯着她。昏厥过去,又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周而复始。她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独自漂泊的破船,沉默地承受着,等待着这场高烧耗尽她的体力,或者……带走她。
最终,是几天几夜后,身体那点残存的生命力,如同熬干了的灯油,让热度缓慢地、不甘心地退了下去。没有药,没有关心,只有她自己和那场仿佛要将她焚毁又抛弃的大雨。自那以后,她的心口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名为习惯的痂。痛,自己忍着;难,自己扛着。表达需求袒露脆弱那是比发烧昏厥更可怕的事情,意味着将软肋暴露在可怕的风刀霜剑之下。
林溪林溪同事的声音把她从冰冷的回忆里拽了回来。
她猛地回神,指尖冰凉。嗯
这份报告陈总催着要,你核对完的初稿能发我了吗同事指了指她的电脑。
哦,好,马上。林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起来,试图用工作的忙碌驱散心底那股阴冷的潮湿。她是职场里干练沉静的林溪,不是那个蜷缩在旧床上等烧退的小女孩。
下班时,雨还没停。她撑开伞,走进灰蒙蒙的雨幕里,城市的霓虹在水洼里扭曲成破碎的光影。公交站台挤满了人,湿漉漉的伞尖不时碰撞,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尘土味和疲惫的气息。她习惯性地往人少的角落站了站,目光放空。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同样站在角落避雨的男人。很高,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小半张脸。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周围的人,只是微微侧着头,望着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灯,眼神是一种近乎空洞的漠然。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他却浑然未觉,仿佛整个世界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玻璃。
那种疏离和冷漠,像一块磁石,瞬间攫住了林溪的目光。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感。
她在他身上,嗅到了和自己灵魂深处散发出的、同一种气息——一种被遗弃在旷野,独自舔舐伤口,最终连温度都一并失去的、荒芜的气息。那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的孤独,是原生家庭刻下的、无法磨灭的冰冷印记。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微转过了脸。他的五官很清晰,甚至称得上英俊,但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他的视线扫过林溪,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她只是路边一根无关紧要的电线杆。
但就在那短暂的对视里,林溪的心脏却莫名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不是心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复杂的悸动。像在无边的黑暗里,看到了另一盏同样微弱、同样摇摇欲坠的孤灯。那灯光并不温暖,甚至可能同样冰冷,但仅仅是存在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悲凉的共鸣。
*他也……是独自在雨里站了很久的人吧*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雨声依旧淅沥,冰冷的水汽包裹着站台上的每一个人。林溪握紧了伞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看着那个同样沉默的男人,仿佛看到了自己倒映在冰冷水洼里的影子。那瞬间划过的、名为同病相怜的光,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虚幻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雨幕吞噬。
他们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不知道彼此的故事,但命运已经悄然投下了一道阴影,预示着这场被创伤缠绕的相遇,注定不会通向一个温暖平顺的港湾。那点微光,或许并非救赎,而是将彼此更深地拖入旋涡的开始。因为他们都太擅长沉默,太习惯将真实的自己,连同那些渴望被爱的呐喊,一同锁进冰冷坚硬的壳里。
公交车进站了,溅起一片水花。林溪随着人流麻木地向前移动,眼角余光瞥见那个男人走向一辆驶来的黑色轿车。车门关闭,引擎轰鸣,载着两个同样伤痕累累、同样不懂如何言说的灵魂,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那次雨中的惊鸿一瞥,像投入林溪心湖的一颗小石子,漾开几圈微澜后,很快沉入了她习惯性压抑的日常深渊。她依旧是那个沉默、高效、与人保持距离的林溪。那个男人眼中深海般的漠然,虽然让她感到一丝冰冷的共鸣,但也仅此而已。在这个钢筋水泥的都市里,谁没有几道深埋的伤痕相遇,然后遗忘,才是常态。
直到那个阳光过分灿烂的周日。
林溪是被同事半哄半劝拉去盐城路教堂的青年基督徒联谊会的。就当散散心,认识点新朋友嘛,别总闷着。同事热情洋溢。林溪本想拒绝,但盐城路教堂几个字莫名触动了记忆——那晚的公交车站牌,似乎隐约写着这个方向一个荒谬的联想掠过心头,旋即被她否定。巧合罢了。
教堂内部庄严肃穆,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将阳光滤成斑斓的光块,投射在长椅和光滑的石板地上。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和旧木头的味道。联谊会安排在偏厅,布置得温馨而不失体面,长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和水果。穿着得体的男男女女低声交谈,气氛融洽得有些刻意。
林溪端着一杯橙汁,站在人群边缘,像一株误入温室的热带植物,浑身不自在。她只想熬过流程,找个借口离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掠过一张张带着社交性微笑的脸孔,最终,定格在偏厅角落一扇拱形小窗旁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瞬间凝滞。
深灰色的风衣换成了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领子规整地翻下,露出一截干净的衬衫领口。他站立的姿势依旧带着一种疏离的挺拔,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庭院里葱郁的树木。阳光透过彩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却丝毫未能融化他眼中那片沉寂的冰原。
是他。雨夜公交站台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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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林溪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世界的声音仿佛退潮般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他。更没想到,仅仅是看到他,那股在雨夜中感受到的、同病相怜的荒芜感,竟如此清晰地再次席卷而来,甚至比上次更强烈。在这个充满爱与希望宣讲的圣洁之地,他们像两个格格不入的、带着旧伤的幽灵。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过于专注的目光,男人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穿过攒动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一丝认出故人的迹象。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如同审视一件陌生的物品。那眼神里,依旧是深海般的漠然,比教堂的石壁更冰冷。
林溪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指尖用力捏紧了冰冷的玻璃杯壁,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她感到一阵难堪和莫名的刺痛。*他根本不记得我。*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自己刚才片刻的悸动显得如此可笑。
然而,命运似乎执意要将这两条本应平行的、布满荆棘的轨迹强行拧在一起。
接下来的相亲环节,组织者采用了老套的轮换交流。当林溪随着人群机械地移动,最终在那个男人面前坐下时,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近距离下,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英俊却毫无温度的脸,和他眼中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你好,我叫江屿。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溪。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有些干涩。
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背景里其他人的谈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你……常来教会林溪艰难地找了个话题,打破了沉默。
第一次。江屿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吝啬,目光落在桌面的花纹上,似乎对交流毫无兴趣。
哦……我也是被朋友拉来的。林溪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
嗯。又是一声单调的回应。
就在林溪以为对话到此为止,准备起身离开时,江屿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愿意和我结婚吗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林溪心口那道名为孤独的锁。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鼻腔。
好啊林溪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个相当于是陌生人的结婚请求。她太想有个家了,不是在父亲那如同外人,就算是想在沙发上躺一躺的奢侈,不像是在奶奶家吃饭都要因为大伯母的刁难而不敢挑菜的窘迫!而是我可以在家里自由睡到中午12点还可以有人关心我饿不饿的关心。
江屿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深海般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那次相亲会之后,林溪和江屿的联系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近乎诡异的速度发展起来。没有热烈的追求,没有浪漫的约会,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确认对方就是那个能懂自己无边孤独的人。他们像两个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的旅人,看到了彼此身上同样结着冰霜的狼狈,便以为靠在一起就能取暖,就能抵御这世界的严寒。他们谈论很少,更多的是沉默的陪伴,或者在深夜简短的信息,内容无关风月,却直指彼此灵魂深处最幽暗的角落:原生家庭的冰冷、被遗弃的恐惧、对亲密关系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每一次倾诉和倾听,都像在确认伤口的存在,然后获得一种看,你也一样痛的残酷慰藉。
这种建立在共同痛苦上的理解,被他们错误地解读成了深刻的爱与救赎。他们急切地想要抓住对方,仿佛抓住一根能将自己从冰冷深渊中拉出的绳索。
仅仅三个月后。
民政局门口,阳光刺眼。林溪捏着手里那本崭新的、带着油墨味的红色小册子,指尖冰凉。照片上,她和江屿并肩坐着,脸上都带着一丝极其勉强的、近乎僵硬的微笑。她穿着一条临时买来的、并不十分合身的白色连衣裙,像在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江屿穿着笔挺的衬衫,表情一如既往的冷硬,眼神里看不出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或者说,死寂。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亲友的祝福(江屿那边似乎没什么亲人,林溪这边,只通知了奶奶,父亲只换来一个敷衍的知道了)。他们只是觉得,需要这个仪式,需要用这个法律契约来证明他们终于拥有了彼此,拥有了那个懂自己的人,拥有了对抗孤独的堡垒。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站在喧嚣的街头,林溪侧头看向身边的新任丈夫。江屿也恰好低头看她。四目相对,没有预想中的柔情蜜意,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那点曾在雨夜和教堂里闪烁过的、微弱的同病相怜的光,在婚姻这个沉重而现实的名词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回家吧。江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
嗯。林溪应了一声。
他们并肩走向地铁站,中间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手里的小红本像一块烙铁,烫得人心慌。可是林溪的心里却是有一个小光点,她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林溪,你也有家了!
可是婚后的日子,并未如林溪在绝望中幻想的那样,成为抵御寒冷的堡垒。那本红色的结婚证,更像是一纸将他们困在同一个冰冷囚笼的契约。
起初,靠着惯性般的理解和刻意维持的沉默距离,生活还能勉强维持一种表面的平静。江屿工作努力,甚至称得上拼命。他在钱财方面对林溪确实大方,工资卡直接交给她,从不过问开销,需要什么只管买。这种物质上的保障,似乎成了他履行丈夫责任的唯一方式,也是他唯一懂得表达负责的途径。
然而,交流的荒漠却在无声无息地扩大、干裂。林溪试图靠近,像一只小心翼翼试探水温的鸟。她做好饭,等他回家,想聊聊他工作上的事,或者只是说说天气。江屿的反应通常是沉默地吃饭,眼神飘忽,或者简短到极致的嗯、知道了、还行。他的世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她彻底隔绝在外。他的冷漠不再是雨夜初见时那种带着共鸣感的荒芜,而是一种冰冷的、拒绝任何靠近的屏障。
江屿,我们……周末要不要出去走走林溪鼓起勇气,在一个晚饭后问道。
江屿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他头也没抬:累了,在家休息吧。
那……看看电影或者……
你看吧,我还有点事。他起身,径直走向书房,关上了门。那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像一根针扎在林溪心上。她站在原地,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他不是在忙,他只是不想和她待在一起。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当年妈妈的刻薄指责更让她痛苦。至少那时,她还能用倔强的沉默去对抗。而现在,她的拳头打在了一团冰冷的棉花上,无处着力,只有无尽的失落和恐慌在胸腔里闷烧。
后来,林溪怀孕了。这意外到来的小生命,曾短暂地在她心中点燃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孩子的到来能成为他们之间新的纽带她辞去了工作,一方面是孕反严重,另一方面,内心深处也带着一点卑微的期待——或许专注于家庭,能让他多看她一眼
江屿知道她怀孕时,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没有惊喜,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关心。他依旧上交工资卡,数额甚至比之前更多,像是在用金钱购买一种安宁,一种免于情感交流的特权。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开始带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酒气。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林溪的世界彻底被婴儿的啼哭、换不完的尿布和彻夜的哺乳占据。身体的疲惫和激素的剧烈波动让她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而江屿,似乎离得更远了。他笨拙地抱过女儿几次,动作僵硬,眼神里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有一种深重的茫然和无措。很快,他就以怕吵到孩子、工作忙为由,彻底退到了客卧。
更深的打击接踵而至。江屿所在的行业遭遇寒冬,他引以为傲的项目被砍,公司裁员,他虽未被裁,却被降职减薪,在家不受宠的童年阴影,被职场失意无限放大。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不配得到任何温暖,也不懂得如何给予。内心的挫败和无处宣泄的痛苦,最终找到了最糟糕的出口——酒精。
酒瓶开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家里。起初是啤酒,后来是更烈的威士忌、伏特加。他不再仅仅是晚归带着酒气,而是常常在客厅里就喝得酩酊大醉。林溪抱着哭闹的女儿,看着他瘫在沙发上,眼神涣散,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或者干脆死寂一片,只有浓烈的酒精味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婴儿的奶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江屿!你不能再喝了!林溪有一次终于忍不住,抱着孩子冲他喊道,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颤抖。
江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露出一个讥讽又悲凉的冷笑:呵…不喝不喝……我能干什么我能……改变什么他抓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滚开!最后两个字,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发自心底的厌弃。
林溪抱着女儿,踉跄地退后一步,浑身冰凉。那个雨夜公交站台让她感到共鸣的孤独身影,那个在教堂角落让她以为找到同类的冷漠男人,此刻彻底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散发着腐烂酒气的、用言语刺伤她的怪物。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被他眼中的厌弃彻底浇灭。
她被困住了。困在这个名为家的冰冷囚笼里。怀里是需要她全部精力的幼小生命,身边是一个拒绝交流、沉溺酒精、视她如无物的丈夫。她无法出去工作,经济上完全依赖那个醉醺醺的男人,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无力。她尝试沟通,换来的是沉默或冰冷的嘲讽;她试图关心,被当作是怜悯和打扰;她想逃离,却连迈出家门的勇气都因对未来的恐惧而消散。
巨大的孤独感和无价值感像黑色的潮水,日夜不停地拍打、侵蚀着她。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女儿安静睡去,她也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是纷乱的、充满自我否定的念头:
*我真是个失败者,连自己的丈夫都留不住。*
*我是不是也像‘妈妈’一样惹人厌烦*
*孩子真可怜,有我这样的妈妈……*
*活着……好累……*
食欲消失了,体重急剧下降。对曾经感兴趣的事情,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女儿天真无邪的笑容,也无法真正抵达她冰冷的内心,反而常常引发她更深的愧疚——她觉得自己无法给女儿真正的快乐和温暖。她常常抱着女儿,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却说不清为什么哭。有时,她会陷入长久的呆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
她病了。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那个看不见的伤口在溃烂、发炎,无边无际的黑暗沼泽。她深陷其中,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下沉。而那个曾被她视为救赎之光的男人,如今成了将她推入深渊的、最沉重的枷锁之一。
所以啊!哪有婚姻是救赎的,不过是互相拖拽着下坠的窒息。酒精的麻痹和抑郁症的吞噬,成为他们各自应对这绝望现实的唯一方式。那个在盐城教会相亲会上,因为一句你想要结婚吗而产生共鸣的瞬间,如今看来,像是一场巨大而残酷的讽刺。他们确实是同一种人,而他们仓促构建的这个家,更是一个比任何地方都更令人心碎、更让人看不到出路的绝境。窗外的天光依旧会亮起,但对他们而言,每一天的黎明,都只是另一场漫长黑夜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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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酒精的刺鼻、婴儿的啼哭和死寂的沉默中,像生了锈的钝刀,一寸寸地切割着林溪的生命。她的抑郁症像藤蔓般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医生开的白色药片,最初还能带来一丝麻木的平静,后来渐渐失效,只剩下胃部的翻搅和更深的虚无。她常常抱着念念,坐在窗边,看着楼下步履匆匆、为生活奔忙的人们,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鲜活而遥远。而她,只是一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的标本,慢慢风干。
江屿的沉沦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降职减薪后,他彻底放弃了挣扎,酒精成了他唯一的避风港,也是他发泄痛苦的武器。客厅角落的酒瓶堆得越来越高,散发着颓败的气息。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清醒,眼神也是空洞麻木的,对念念偶尔好奇的咿呀声置若罔闻,对林溪更是视如空气。
离婚吧。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萤火,无数次在林溪濒临崩溃的脑海里闪现。它代表着一种可能的解脱,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冰冷地狱。她甚至偷偷在网上搜索过离婚程序、抚养权归属。
但每一次,这个念头刚燃起微弱的火苗,就被更深沉的恐惧和绝望狠狠扑灭。
**她不敢。**
念念还那么小,粉嫩的小脸,清澈的眼睛,全然依赖着她这个母亲。离婚后,她能去哪里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没有工作,没有积蓄(江屿给的钱只够维持基本生活,毫无结余),与社会脱节多年,她的简历一片空白。她能做什么去餐馆刷盘子念念怎么办托儿所的费用她负担得起吗
奶奶奶奶年近八十,身体每况愈下,住在老城区的旧房子里,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她怎么能忍心把生活的重担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再压到奶奶佝偻的背上那无异于将奶奶也拖入深渊。
父亲和妈妈这个选项光是想想,就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那个冰冷的、刻薄的女人,会如何对待念念会如何嘲笑她的失败父亲那不咸不淡的态度,又能提供什么实质的帮助不,那扇门,在她中学发烧硬扛的那个雨夜,在她被迫叫出妈妈的那一刻,就已经对她彻底关死了。她宁愿死,也不会带着女儿去乞求他们的收留。
世界那么大,竟没有她和念念的立足之地。离开江屿,她看不到任何一条可以称之为后路的路。前方是悬崖,身后是火海。她被困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江屿呢他似乎也从未提过离婚。也许在他醉生梦死的混沌里,维持着这个名义上的家,也是他仅存的一点麻木的责任感,或者仅仅是因为懒得改变现状林溪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了。他们像两个被捆绑在一起的溺水者,无力自救,也无力拯救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彼此沉没。
林溪的身体和精神都在急剧地枯萎。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皮肤失去了光泽,头发干枯分叉,大把大把地掉。对念念的照顾越来越力不从心,有时会忘记喂奶,有时会对着念念无休止的哭闹感到莫名的烦躁,甚至产生过可怕的念头,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愧疚淹没,抱着孩子无声地流泪道歉。她不再试图和江屿沟通,两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隔着千山万水。沉默,成了这个家的主旋律,比争吵更令人窒息。
那个曾以为找到救赎之光的林溪,早已被生活的泥沼和内心的黑暗吞噬殆尽。她不再看窗外的阳光,不再对未来有任何期待。活下去,仅仅是因为念念还需要她,但支撑她完成这些机械动作的,不是爱,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沉重的责任,以及深不见底的麻木。
又是一个阴沉的下午。江屿又喝醉了,倒在客厅沙发上鼾声如雷,酒气熏天。林溪抱着念念,嘴里哼着哄念念入睡的摇篮曲,眼神空洞地望着墙上那幅在盐城教会相亲会后,他们唯一一次约会时拍下的合影。照片里,两人都勉强扯着嘴角,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对未来悲剧一无所知的茫然。
胸口的窒闷感越来越重,像压了一块巨石。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心脏不规则地狂跳,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状态很糟,非常糟,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去寻求任何帮助。向谁求助呢谁会关心一个矫情的抑郁症患者和一个酒鬼的妻子
她把的念念轻轻放在床上,小家伙终于沉沉睡去。林溪站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女儿稚嫩的脸庞,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那泪水里,有无法言说的爱,有锥心刺骨的愧疚,有对命运深深的怨恨,更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念念……对不起……妈妈……太累了……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窗边。外面灰蒙蒙的,又开始下雨了,像极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傍晚。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这无尽的阴雨抽干了。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随即是更深的麻木和空洞。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抽离,像轻烟一样飘散。过往的片段在眼前飞速闪过:奶奶温暖的怀抱,妈妈刻薄的脸,发烧时滚烫的黑暗,公交站台雨幕中那个冷漠的身影,教堂里那句我们结婚吧,民政局门口刺眼的阳光和手里冰凉的结婚证,江屿醉醺醺的冷笑和厌弃的眼神,念念出生时响亮的啼哭……最后,定格在女儿睡梦中微微翕动的小鼻子上。
黑暗彻底笼罩下来。那无边无际的疲惫,终于找到了永恒的出口。
客厅里,江屿的鼾声依旧。婴儿床里,念念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没有人知道,这冰冷的屋子里,一个被生活、被婚姻、被自身伤痛彻底耗尽的灵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绝望的静默中,已经悄然停止了跳动。她最终没能走出那个冰冷潮湿的雨夜,没能挣脱原生家庭的诅咒,也没能在所谓的相互救赎里找到一线生机。她像一朵从未真正绽放过就枯萎在阴影里的花,带着满身伤痕和无法言说的爱恨,**郁郁而终**。
她的死亡,不是戏剧化的爆发,而是长期消耗后的无声熄灭。是她不敢踏出那一步的必然结局,也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错误结合后,所能抵达的最悲凉终点。那点曾在雨中、在教堂里闪烁过的微光,早已湮灭在漫长而绝望的黑暗里,只留下无尽的唏嘘和一个失去母亲、父亲沉沦的幼小孩子,延续着另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令人心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