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偏殿,此刻已化作一片猩红的汪洋。
大婚的喜庆被放大到极致,却也透着一股被权势强行扭曲的虚浮。
金樽玉盏,珍馐罗列,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却压不住那觥筹交错间的暗流。
范尚一垂手肃立在太后吕娥的凤座斜后方,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皇室宗亲、勋贵重臣,按着品阶轮番上前。
向高踞主位、凤冠霞帔的吕娥敬酒道贺。
吉祥话如同流水般淌过,脸上堆砌着或真或假的恭维笑容。
“恭贺太后娘娘!陛下大婚,龙凤呈祥,实乃我大燕之福!”
“娘娘操持国事,抚育圣躬,劳苦功高,如今陛下成家,娘娘亦可稍慰圣心!”
“太后娘娘洪福齐天,陛下大婚,普天同庆!”
吕娥雍容含笑,仪态万方,举杯示意,浅啜即止,凤眸流转间,尽显太后威仪。
然而,当这些权贵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范尚时。
那层虚伪的恭敬便瞬间消失,露出了底下深深的鄙夷与不屑。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三品文官绯袍的老者上前。
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清流领袖之一。
他对着吕娥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老臣恭贺太后娘娘,陛下大婚,礼成天地,实乃社稷之幸!”
礼毕,他直起身,目光却直刺吕娥身后的范尚,“只是老臣听闻,近日宫中竟有宵小之徒,投陛下所好,广搜天下奇珍异兽、玩物丧志之物!更有甚者,竟在宫内公然设立中厂之所,聚拢阉奴,行那市井商贾搜刮奇巧之事!此举败坏宫闱风气,引诱陛下耽于逸乐,实乃祸国之源!此等佞幸小人,蛊惑圣心,其心可诛!望太后娘娘明察,莫让此等秽物,污了陛下大婚之喜,更污了我大燕朝堂清名!”
他话音未落,一个更清朗、更刚直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王学士所言极是!”
只见礼部尚书张元正越众而出。
这位曾在大殿之上,为维护礼制、反对霍莽嫁女和吕娥垂帘而据理力争的清流领袖。
此刻面色沉凝,目光如电,直指范尚。
他对着吕娥一揖,声音洪亮,字字铿锵,“太后娘娘!玩人丧德,玩物丧志!陛下乃一国之君,肩负社稷之重,当以修德勤政、明辨是非为要!岂可效仿前朝昏聩之君,沉迷于奇技淫巧、声色犬马?”
他猛地转向范尚,眼神中充满鄙夷和愤怒,“而此等阉宦小人!不思尽忠报国,匡扶君德,反而阿谀媚上,投其所好!使堂堂大燕宫禁,沦为藏污纳垢、市侩横行之所!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臣张元正,恳请太后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祖宗法度为绳,立斩此等祸乱宫闱、败坏君德的奸佞小人范尚!以儆效尤,肃清宫禁!”
张元正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殿内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和儒家卫道士的决绝。
他身后几位清流官员立刻齐声附和,看向范尚的目光充满了赤裸裸的厌恶。
范尚依旧垂着眼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吕娥端坐凤座,脸上那雍容的笑意丝毫未减,甚至还带着一丝倾听的专注。
她目光扫过那位义愤填膺的老学士,最终落在张元正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方正脸庞上,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哦?竟有此事?哀家近日忙于皇帝大婚诸事,倒是对这些宫闱琐闻有所疏忽了。”
她顿了顿,凤眸转向身后,仿佛才注意到范尚的存在,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范尚。”
“小的在。”范尚立刻躬身,声音平稳。
“这位老大人和张尚书所言,你可听见了?可有其事?”
吕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殿内这一角落。
这一次,范尚没有沉默。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不再是恭顺的惶恐,反而浮现出一抹冰冷刺骨的讥诮。
“诸位大人,好一番忧国忧民、正气凛然的慷慨陈词!张口社稷,闭口君德,仿佛这大燕江山,离了诸位的唾沫星子就要倾覆一般!”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张元正涨红的脸,语速陡然加快,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
“小的不过一介微末阉奴,奉陛下之命,寻些新奇玩意儿给陛下解解烦闷,排遣郁结,这便成了祸国殃民、败坏君德的滔天大罪?诸位大人身为朝廷栋梁,清流砥柱,口口声声为君分忧,却不知陛下深居宫中,忧思难解之时,诸位大人在何处?”
范尚向前微微踏出半步,声音陡然拔高,“小的斗胆问一句!陛下郁结于心,寝食难安之际,诸位大人可曾为陛下献上过一计一策,排解君忧?可曾仗义执言,为陛下纾解半分愁肠?还是说,诸位的铮铮铁骨和浩然正气,只敢对着后宫一个跑腿办事的奴才倾泻?对着陛下寻些微末乐趣指手画脚?!如此道貌岸然,尸位素餐,究竟是在忧国忧民,还是在欺君媚上,博取虚名?!”
“放肆!大胆阉狗!!”王学士气得胡子乱颤,几乎要晕厥过去。
张元正更是目眦欲裂,手指哆嗦着指向范尚,嘴唇翕动,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场面瞬间混乱。清流们群情激愤,怒骂声四起,矛头直指范尚。
霍莽的党羽则面露讥讽,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霍莽本人端着酒杯,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似乎对范尚这出人意料的激烈反击颇感兴趣。
就在这剑拔弩张、清流们被彻底激怒、眼看就要不顾礼仪扑上来厮打范尚之际。
“够了!”一个清冷、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吕娥端坐凤座之上,面沉如水。
她凤眸含威,冷冷地扫过激愤的清流和桀骜的范尚。
“今日是皇帝大婚,普天同庆之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威压,“尔等在此喧哗争执,成何体统?!张尚书,王学士,尔等拳拳之心,哀家知晓。然国事纷繁,非一日之寒,更非今日此刻能论清。范尚,你身为奴才,妄议朝臣,言辞无状,亦是僭越!”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今日只论喜庆,不谈国事。尔等若有谏言,明日早朝,自有公论!莫要搅扰了陛下的喜气!”
激愤的清流冷静下来,张元正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范尚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愤然甩袖,退回了人群。
王学士等人也只得强压怒火,偃旗息鼓。
敬酒的队伍继续。
接下来上前的是霍莽的心腹,说着场面话
但目光掠过范尚时,那眼神里的轻蔑和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霍莽本人则端坐席间,正与几位宗室勋贵谈笑风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
范尚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得了,现在是清流看不起自己,霍莽的心腹们也看不上老子。
老子倒成了那个孤家寡人了?
他从吕娥的态度和言语中也看出来了。
她就是要用这种孤立,斩断他所有可能的外援和退路。
让他除了紧紧依附于她吕娥和皇帝,别无选择!
呵呵!吕娥啊吕娥,你也太小看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