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口槐树下的悬望:暮色里的铜铃与未拆的月光
婚礼前的最后一个黄昏,暮色像墨汁般浸透山坳。念秋攥着衣角站在村口老槐树下,裙摆被风掀起时,能看见内衬上未洗去的血痕——那是缝嫁衣时刺破手指留下的,此刻正随着心跳隐隐发烫。槐花落了记身,像谁撒下的碎银,粘在她发间,也粘在她望眼欲穿的方向。
远处山道上终于晃出个影子,藏青色褂子在暮色里格外显眼。念秋的心跳骤然失序,脚尖不自觉地碾着泥土,把刚冒头的草芽碾得发蔫。苏泽背着测绘包,帆布包上的铜铃铛没像往常那样响,被他攥在掌心,只露出磨损的穗子在风里晃。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念秋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指尖掐进掌心才稳住抖意。苏泽放下包,从里面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来是块亮晶晶的方解石,比上次那块更大,像块凝固的月光:“在鹰愁崖找到的,像不像你说过的水晶灯?”
他的指尖还沾着岩粉,指腹的茧蹭到念秋手背时,她猛地缩回手。嫁衣的红缎子在袖管里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针脚在心上缝合又拆开。三天前父亲把红盖头塞进她箱子时说:“言初家明早就要来抬人了,别再想那些不着调的。”
“测绘队不是下个月走吗?”念秋盯着方解石的裂纹,那纹路像极了地质图谱上的断层线。苏泽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铁轨,月光顺着他腕骨的弧度流淌:“我申请了北平的地质大学,下个月开学。”树枝顿在半空,划出道深痕,“念秋,跟我走。”
铜铃铛在他掌心发出极轻的“叮”声,像根针挑破了暮色。念秋猛地抬头,看见苏泽眼里映着两颗星子,比山坳里任何时侯都亮。她想起他皮箱里的火车手帕,想起那些画在纸上的梧桐林,喉咙里像堵着块槐树皮,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她刚开口,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沈逸飞喘着气跑来,灯笼的光晃在槐树上,把苏泽画的铁轨照得支离破碎。
二、兄长的笨拙歉意:灯笼光里的顾家姑娘
沈逸飞的灯笼绳歪在肩头,鞋面上沾着半干的泥点。他看见苏泽时愣了下,随即把念秋拉到一边,灯笼的光晕圈住两人,把苏泽隔在阴影里。“妹,”他搓着衣角,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哥……对不住你。”
念秋的心猛地一沉,嫁衣内衬的血痕突然灼得皮肤发疼。她想起三天前清婉红着眼圈来找她,说撞见逸飞在河边给顾家姑娘递帕子。那时她正忙着拆嫁衣上缝错的针脚,随口安慰:“别瞎想,逸飞哥不是那样的人。”
“顾家姑娘……”沈逸飞盯着地上的槐花瓣,脚尖碾着花瓣碎成泥,“她爹在县城开布庄,说能帮我盘个铺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被灯笼的烛火烤化了,“娘说,这门亲对沈家有好处。”
夜风卷起念秋的发梢,拂过沈逸飞躲闪的眼睛。她想起小时侯,逸飞总把第一颗熟的桑葚留给她,爬树掏鸟窝时总说“妹别怕,哥在”。可现在,他嘴里的“顾家姑娘”像把钝刀,割开了二十年来兄妹情分的表象,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算计。
“所以清婉呢?”念秋的声音冷得像井里的水,“你教她绣鸳鸯时,说过要盖新房娶她的话,都忘了?”沈逸飞猛地抬头,灯笼光映着他泛红的眼眶,却没有半分愧疚:“过日子不能光靠情分,妹!清婉家那点陪嫁,填不了咱家的窟窿!”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念秋心里,惊起无数沉渣。她想起父亲说的“言初靠谱”,想起母亲叠聘礼时喜滋滋的模样,突然觉得这山坳里的人,都在用“为你好”的名义,把彼此捆在名为“现实”的锁链上。苏泽在阴影里动了动,方解石在他掌心反光,像在嘲笑这场荒唐的对话。
“我走了。”沈逸飞把灯笼塞给念秋,转身时衣襟扫落一串槐花,“娘让你今晚早点回去,明早言初家要来……”他没说完,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暮色里,留下灯笼的烛火在风里明明灭灭,把念秋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三、抉择前的星轨:方解石的裂痕与火车的鸣笛
槐树下只剩下念秋和苏泽,灯笼的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又被风吹得离散。苏泽捡起沈逸飞碰掉的槐花,花瓣在他指间碎成粉末:“你哥……”他没说下去,只是把方解石塞进念秋手里,石头的棱角硌着她掌心的旧疤。
“北平很远吧?”念秋盯着石头里的裂纹,那纹路延伸向未知的方向,像极了苏泽画的铁路线。她想起言初家的聘礼——半袋小米、两匹土布,还有母亲反复摩挲的银镯子,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此刻却像山一样压在她心头。
“火车要开三天三夜。”苏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铁路会修到山外,到时侯回家就快了。”他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重新画铁轨,这次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刻进泥土里,“我查过了,大学里有勤工俭学的机会,你可以……”
“我不识字。”念秋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自已都未察觉的颤抖。她想起苏泽教她认的“”,那些符号在嫁衣的红缎子上幻化成模糊的光斑,永远也抓不住。山坳外的世界那么大,而她只是个缝补嫁衣时会刺破手指的姑娘。
苏泽的树枝停在半空,月光落在他手背上,映出细密的伤痕。“我教你。”他说得很轻,却像山涧里的泉流,叮咚作响,“就像教你认北斗星那样,一点点来。”铜铃铛不知何时从他掌心滑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念秋的绣鞋边,发出清浅的响。
远处传来言初娘喊人的声音,带着尖利的尾音。念秋猛地回神,看见灯笼里的烛芯爆了个花,火星溅在方解石上,像谁落下的泪。她想起明天一早就要抬来的花轿,想起父亲烟袋锅里飘出的“靠谱”二字,指甲深深掐进了方解石的裂缝里。
“我……”她刚开口,苏泽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的温度烫得她一颤。“念秋,”他看着她的眼睛,月光在他瞳孔里碎成星子,“火车不会等太久,就像测绘队不会永远留在山里。”
四、谎言的重量:三滴泪与未折的纸船
言初娘的喊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在山道上晃出蛇形的轨迹。念秋猛地抽回手,方解石掉在地上,裂成两半。苏泽弯腰去拾,指腹蹭到石头里的血痕——那是她刚才掐出来的,新鲜的血珠渗进旧纹,像朵绝望的花。
“我得回去了。”念秋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提起灯笼时,穗子扫过苏泽的手背。他没说话,只是把半块方解石塞进她裙兜,另半块攥在自已掌心,棱角刺破皮肤,渗出的血珠滴在槐树根上。
“明天……”苏泽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如果你想走,就到山神庙等我,日出前。”念秋没回头,灯笼的光把她的背影拉得摇摇晃晃,像随时会被风吹散。嫁衣的红缎子在夜色里泛着诡异的光,内衬的血痕仿佛活了过来,顺着布料的纹路攀爬。
路过自家院坝时,念秋看见沈逸飞坐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妹,”他叫住她,声音里带着酒后的沙哑,“哥也是没办法……”念秋没理他,径直走进房间,把灯笼挂在床头。灯光下,嫁衣上的血点像三颗凝固的泪,映着窗外未落的槐花瓣。
她摸出床底的陶罐,里面的纸船已经积了薄灰。展开最新的那只,上面写着:“苏泽哥,火车会等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吗?”笔尖的墨迹在泪水中晕开,把“等”字泡得模糊。院墙外传来言初家杀猪的声音,尖利的嚎叫刺破夜空,像在为明天的婚礼喝彩。
凌晨时分,念秋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透过窗缝,她看见沈逸飞偷偷溜出家门,怀里抱着个包袱,正是清婉绣了一半的鸳鸯锦帕。月光下,他的影子鬼鬼祟祟,像极了偷食的鼠。念秋闭上眼,听见自已的心跳声,和远处山神庙方向传来的,极轻极轻的铜铃响。
五、破晓前的抉择:红嫁衣与未启的铁轨
鸡叫头遍时,念秋换上了那件红嫁衣。血点在晨光里呈暗紫色,像绣上去的梅花。她对着铜镜系好盘扣,看见镜中人的眼睛里没有喜气,只有一片化不开的雾。母亲在门外喊:“丫头,言初家的花轿快到了!”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念秋摸了摸裙兜里的半块方解石,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想起苏泽说的“日出前”,想起山神庙前那棵老松树,铁轨的图纸曾铺在树下的石桌上。嫁衣的领口蹭着下巴,勒得她喘不过气,仿佛整个山坳的期望都压在这方寸红缎之上。
“念秋!”父亲在堂屋喊,语气带着不耐烦。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却在廊下看见清婉。清婉眼睛红肿,手里攥着块撕烂的锦帕,看见她的红嫁衣时,眼泪终于掉下来:“他昨晚……跟顾家姑娘走了。”
念秋的心猛地一沉,看着清婉鬓角散落的发丝,突然想起沈逸飞小时侯说过“要保护妹妹们”。可现在,他保护的是自已的前程,用清婉的痴心让了垫脚石。嫁衣的血痕突然灼得她皮肤生疼,那不是吉利的见红,而是谎言滴在现实上的血。
“哐当”一声,院门被推开,言初穿着新让的蓝布褂子走进来,手里捧着束野菊。他看见念秋的红嫁衣时,憨厚地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真好看。”可那笑容里没有光,像山涧里
stagnant
的水,映不出任何远方。
念秋望着言初身后的花轿,轿帘上绣着俗气的并蒂莲,突然觉得无比荒谬。她想起苏泽掌心的茧,想起他眼里的火车轨,想起山外那片未知的梧桐林。裙兜里的方解石硌着大腿,提醒着她那个未拆的邀约——山神庙前,日出时分,有列火车正在看不见的铁轨上,鸣响了第一声笛。
“我去趟茅房。”念秋丢下这句话,提起裙摆就往后门跑。红嫁衣的下摆扫过墙角的青苔,像团燃烧的火。身后传来母亲的惊呼、父亲的怒喝,还有言初茫然的喊声,但她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自已的心跳,和远方山神庙方向,似乎真的传来了,铜铃铛在晨风中,极轻极轻的,一声“叮”。